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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春草园-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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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接上话,他们便前嫌尽弃。彭石贤爱听曾明武扯他东南西北的见闻,尤其是在朝鲜战场上的经历。有时,彭石贤甚至觉得曾明武在许多方面比仇老师还要高明。

  一次,他们散步时,彭石贤不知怎么又提到那曾经一度让他陷入困境的“鸡叫狗叫”事件,曾明武便讲了一通有关艺术真实与生活真实的理论,而得出的结论却是:

  “你没听过‘无假不成书’这句话?现在我对文艺一点兴趣也没有了,只有《平面几何》能让我伤脑筋。”

  “你这话可错了!”彭石贤立即予以纠正,“只有‘无巧不成书’的话,‘巧’并不是假呀!”

  “算我说错了吧,”曾明武笑着说,“你对仇老师真有那么大的意见?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还老记着干什么!”

  “这怎么是对仇老师有意见?”彭石贤说:“我知道他对我很好,可你说,他有什么必要说谎?这还算得上什么英雄!”

  “可你知道什么叫必要,什么叫不必要?”曾明武看着彭石贤,很认真地说,“难道你冲仇老师一句‘乱谈琴’就有必要?仇老师是没有必要计较你,可我说,你就别老是到处去‘钻牛角尖’吧,钻进去,小心让人卡住了脖子,让你挣不脱身!”

  “那你是认为,说谎做假很必要的,而且是应该的了?”彭石贤报之以讥讽,“好个朝鲜战场上的英雄!”

  “原来你是想着要当英雄。。。 听你说,仇老师曾经在你们小镇闹过革命,这不假吧?那么,他算不上英雄至少也不算胆小鬼了。可你注意到没有,那次仇老师说到‘狗叫’的事,他自己就先红了脸──”曾明武的眼神里流露出来是一种教诲的意味,“你却不知道,真正会说谎做假的人是根本不红脸的!”

  彭石贤不说话了。他陷入了沉思:原来,不相信‘学鸡叫狗叫’的大有人在,只是没有像他一样大惊小怪。这个已经进入初中二年二期的学生终于明白,仇老师说假话肯定不是英雄,他自己对仇老师横眉竖眼也未见得是英雄,曾明武的视而不见就是英雄了么?也不是。他说仇老师还算不上说假作假的人,那么,谁是真正的说假作假者?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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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县举行了一次中学生征文比赛,题目叫《我的母亲──纪念七。 一》。仇道民赏识的一篇的作文落了选,他颇为兴奋的情绪一下子黯然了。这倒不是因为他任教的班级丢失了一个获奖名额,他本无意与人争长竞短,而是他的推荐发言被同事们否定下来,他却两眼茫然,无话可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仇道民在房子里踱着步,书案上摆着一叠学生的作文本,他再一次坐下来,把那本摊开的作文重看一次。

  文章开头就说,母亲出生在一个苦难的年代,一开始,她幼弱的身心就承受了沉重的压力,那双终生只能碎步蹭蹬的畸形小脚足以证明生活的严酷。

  接着,文章又叙述了母亲在那赤贫的境况里艰难度日的情景。作者写道:“母亲被挤压在社会的最底层,就像石穴中生长的一株草,可以折,可以挠,在风雨中逆来顺受,却不断地、曲折地向上伸展着。她对现实有叹息:‘人强不如命强,心高不比天高。’也有困惑:‘这种苦命真是前生前世的冤孽么?’但她更多的是在忍耐退让中表现着坚韧顽强:‘神灵定会保佑我们的!’所以,她甚至不肯向人诉说经受过的苦楚,偶尔说到为人制作嫁衣,在灯下熬到鸡唱三遍,或者,更鼓传来,收摊回家,已是冰雪满身的时候,往往骤然噤声,沉默久久,而后又去做手头上该作的事。她的心灵不断遭遇损害,随着伤痕的不断愈合,又不断滋生出新的希望。”

  文章还讲到了母亲为人的宽厚仁慈,她总能与周围的人和睦相处,她得到过许多人的帮助,也用自己全身心的力量去扶持过许多的人,既使是有人欺压过、剥削过、伤害过她,她也从来不图报复,遇到这些人落难时,还生出了怜悯之心。写到这里,作者直接引述了母亲说过的话:“过去了的事情何必再提?人在世上走,如果把仇恨都捡起来,还怎么背负得动呢?人生一场,只有天长地久!”

  文章的末尾这样扣题:“母亲呕心沥血,把我抚养成人,可以说,我的生命是她用自己的生命从苦难中置换出来的。母亲希望我作个正直的人,我爱我的母亲。当我把对母亲的崇敬之情同时奉献给今天这个日子时,让我们永远记住母亲的期待!”

  这篇文章的作者是彭石贤。他在一年级时曾获得过作文选优第二名。显然,他这篇文章借鉴了一篇纪念母亲的课文,而且从老师的分析教学中得到了启示,仇道民说那篇课文真挚朴实,作者把他对母亲的感情升华成了对整个民族与人民的感情。

  平时,彭石贤的作文常常被同学传观,即使在他感到孤寂的日子里,也能从讲评作文时,老师的夸奖和同学们的羡慕中得到某些快慰。对这次征文比赛,他也充满自信,他在李超兰面前就流露出来了几分的得意:“这篇作文与去年得奖的那篇作文相比,写的时候,我感到顺手多了。”

  应该说,仇老师对彭石贤的文章是有所偏爱的。在学生时代,他对文艺曾经有过特殊的爱好,他那让人称羡的文笔,引发过许多色彩绚丽的梦幻追求。现在,他孤单一人,闭门伏案,感到灰心失望了,唯一的慰藉是在学生的作业中寻找些微的长进。尽管彭石贤带给过他一些麻烦,甚至难堪,却并不在意,他十分怜爱学生的才华。评讲作文时,他确实说过一些过分欣喜的话:“不错呢,现在能有这种笔调,将来的情形就难以估量了!”虽然,在他的期待中并非没有包含一些忧虑。

  现在,当仇道民再次翻阅了彭石贤的这篇应征作文之后,他的这种忧虑更加沉重了。李墨霞、张炳卿、黄大香等许多小镇人都关注着这个孩子,他们把管教的责任托付给了仇道民,使他不敢掉以轻心。仇道民终于拿起笔来,在作文的末尾加上了一条批语:“审题不清,主题不明。”这是评选征文稿件时,许多人对彭石贤作文的否定意见。在仇道民的心里,他自然不信服这种判决。说审题不清,难道题目所指的“母亲”就不能是一位活生生的人,而只准看作一个比喻么?说主题不明,这是指责文章弄错了讴歌的对象,但是,为人民服务是当前许多人一再宣称的宗旨,那为什么文章诉说一个普通劳动者的命运与期待,同时表达对她的崇敬,却与主题发生了抵触和矛盾呢?尤其是那位参与评选的团委书记郭洪斌,竟然不惜对这个尚未成年的学生加上“思想观点成问题”的罪名,这是指文章中自然流露出来的那种质朴的人性与真挚的人情,这简直是私设公堂,仇道民不肯把这一条写入批语。人性人情是抹杀不了的,即使那些经过反复审定的课文也无法根除它,如果真是根除了人性人情,也就没有了文艺与人情,乃至没有了人!但仇道民当时并没有勇气据理力争,现在他想到的也只能是如何劝导学生接受这个不公平的判决了。

  这时,恰巧彭石贤来了。今天,他收到了张炳卿的来信。彭石贤刚入校时,一连给张炳卿去了好几封信,谈他的理想抱负,后来,由于情绪低落,就中断了联系。他们已两年多没有见面,前些天,彭石贤才又发了一封信,说明他近来学习上的进步。张炳卿在回信中告诉石贤,他即将结束治理湖区的工作,很快就能回到家乡工作了,他们见面的机会又会很多,这让彭石贤十分高兴。张炳卿这封信写得很长,他反复强调要谦虚谨慎,力戒骄傲自大,告诫彭石贤一定要克服个性强的毛病。彭石贤读下这封信来,脸上热辣辣的。于是,他当即把“戒骄戒躁”四个字写在每一本书的扉页上当作座右铭。

  信的最后,张炳卿还让彭石贤代他向仇老师问好,说仇老师以前曾给了他许多的帮助和启发,并引导他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就为这事,彭石贤满怀高兴地推开了仇老师的房门,当然,他还想了解一下征文的情况。近来,他已经几次来过仇老师这里,还与仇老师有了一些亲近的交谈,看来,仇老师对小镇确实有着较深的感情,只是,他不愿谈及他自己的那段经历。

  彭石贤尚未坐定就向仇老师说起张炳卿的来信,说起他与这位炳哥的密切关系,说起张炳卿向仇老师问好的托付。仇老师平时很少见过这个学生能如此地滔滔不绝,此时,他听着,却一言未发。彭石贤突然发现老师注视着他的目光似乎有着某种忧虑,便打住了话头。

  “石贤,你坐吧,”仇老师说话了,“下次给你炳哥去信时,请你一定代我向他问好,谢谢他对我的关心。”

  “你们不是好朋友吗?”彭石贤感到奇怪,为什么非得让我代为致谢?便说,“炳哥还说到是你引他走上革命道路的。。。”

  “可是,那一切早已过去了!”仇老师坐着,像是不愿意记起这些事来,“你的老师已经变得落后了──炳卿同志曾给我来过好几次信,可我不好意思给他回信,这真是对不起许多关心过我的人呢──他在信中也让我好好关照你。。。 是啊,我有责任。”

  彭石贤看到仇老师说话时,眼睛立即红了,他想着老师的心里一定有着许多隐伤吧,他为自己不能真正了解仇老师而感到歉疚,他说:“以前都怪我的思想落后。。。 ”

  “能叫思想落后么?有许多事情并不能怪你,”仇道民捧着茶杯望着彭石贤,“可怎么说呢──石贤,我问你,你对老师真是十分不满吗?”

  “我在背地里议论过你,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彭石贤听仇老师这么一说,也不免犯糊涂了,难道还发生了别的什么事情?

  “议论我并不要紧。一般地说,老师不应该责怪学生你。”仇道民很和蔼地说,“是你人还小,有些事情一时难弄明白。”

  彭石贤听着。

  这时,仇道民从抽屉找出一封书信来:“你看看。”

  那是一封直书的墨笔信函,用的是文言文,上面有“小子无知,自幼骄惯,性情顽劣,全赖先生教诲,尽心之处,当不胜感激”以及“近闻犬子对先生有非礼之处,深为不安,特驰书乞求宽囿”的话,彭石贤能猜得出其中的大意来。这是母亲请人代写的,不是十分紧要的事,小镇人一般不肯花费这种钱的。彭石贤很不理解,仇老师为什么要把他“非礼”之类的事告诉母亲,不是说不责怪人吗?

  可是,仇老师却说:“石贤,你把这些事告诉母亲,不觉得会让她担心牵挂么?请人写信是件很为难的事呢!”

  “我没有呀。。。 ”彭石贤更加觉得奇怪。

  “你没有。。。 ”仇老师想了想,“那可能是李墨霞老师跟你妈妈讲了,因为我跟她在信中说起你,这就该怪我了──唉,大概她也是觉得为人师表太作难了吧!”

  仇道民陷入了沉思。彭石贤却不知道自己有些什么事情让老师这么为难。

  “石贤,无论说话、做事谁都得站稳立场,你说是么?”仇道民的脸色一下变得格外地严肃,“在这方面一旦出错,那就会一失足成千古恨──你没有过这种经历!”

  彭石贤睁大了眼睛:“你是说。。。 ”

  仇老师翻开彭石贤的作文,指着其中的一段话:“这些话是不能说的,我们可以对阶级敌人讲宽厚仁慈么?尤其是这一句,‘遇到这些人落难时,她还产生出怜悯之情。。。 ’你想想,你知道别人会怎么分析呢?”

  原来是这么回事,彭石贤反倒轻松了:“我妈真是这种人,你是不相信么?”

  “你不知道社会的复杂,”仇道民为了说服这个执拗得可爱而又可怜的孩子,终于袒露了自己的心扉,“真话不是对任何人都能够说的,更不能诉诸笔端。你了解你母亲,是因为你是她的儿子,可她正是为你随便说话日夜担心呢!”

  彭石贤低下了头,他理解仇老师的一片苦心了,他又看了作文后面的批语,终于接受了仇老师关于“命题作文只能根据命题者的意图去写”的告诫。既然所有关心他的人都说他“个性太强”、应“谦虚谨慎”,他此刻感受到的委屈就变成了一种深深的歉疚:“请您放心吧,我今后再也不会乱说乱写了。”

  彭石贤说着,竟然落下了眼泪。

  实际上,彭石贤遇到的难题,在他的周围还没有人能够从理论上给予解答,仇道民的话显然缺乏逻辑的说服力量,有些话还掩盖了他自己的真实想法。所幸的是,彭石贤这篇文章只是一时的真情触动、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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