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商-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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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手掌牵住了她的,微凉,却透着熟悉莫名的坚定,令她无来由地心安。
葬月,是你吗?
深心里一处从无人触碰过的柔软被开启了,便再也收不回去。酹月的性子生来坚忍果决,对任何族类都能公允看待,处事中肯,只唯独对葬月、她的亲妹,深心里隐藏了那一抹不足与外人道的私心。更因着三年前与蛇妖的那一战自己疏忽令到葬月被掳,心中更是歉疚难安。数十年来她恪守母命,如履薄冰,未敢有丝毫懈怠,只为苍生安宁。可就算这样,她却连自己的亲妹都不能庇佑。葬月质问她的话何尝不对?连自己至亲之人都保护不了的她,有什么资格去妄谈庇佑苍生?
永远忘不了经年后初见葬月的情景。她日夜奔走打探,数次与妖蛇族交涉都不闻所踪的葬月,再次的见面竟然是站在那样讽刺的敌对位置。曾经病体孱弱的亲妹成了妖蛇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公主,曾经纯净而圣洁的女娲后人,竟成了爪下亡魂无数的嗜杀蛇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谁能告诉她?
没有任何人能给她答案,包括明明认出了她,却依然故我地手染血腥的葬月。凤池吟的声音蓦地在耳畔回响:她现在连你都伤,早已是迷失本性了!她不是你的妹妹,她是妖蛇葬月,是乱世祸水,人人得而诛之,人人得而诛之!
不!不是!她忍不住尖锐地反击,狼狈不堪地捂住了耳朵妄图将这些不类的声音一同隔绝。她不是乱世祸水,她是我妹妹,我从小看顾长大的妹妹啊!
“姐姐。”葬月温软的声音忽然传来,“来陪我玩呀。”
她怔忡沉寂的心无法坚定地突突一跳。眸光静静定格,一时恍惚,竟看到年幼的葬月,丫髻垂髫,薄衫绸裤,顽皮地绕着院子一圈儿一圈儿地撵着一只彩蝶。
“姐姐,陪我玩秋千!”
秋千……吗?酹月有点眼涩。葬月很喜欢荡秋千,自己时常便是在那一下又一下地荡高回低中,每次垂眸,总能在一个转身的距离便能看到那绿衣生烟的孩子,带着温暖人心的笑容一声声唤她姐姐,姐姐。
可只在眨眼,童稚可人的葬月便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满身戾气手段狠辣的妖蛇葬月!“姐姐还真是相信我啊。”她讽刺地笑着,“既然如此,这女娲石便由我来保管罢!”青袍疾挥,一道穿心戾气便直扑而来——
心好痛……好痛!到底哪个才是真的?哪个才是真的葬月,她的葬月?!
“葬月!”她蓦地坐起身来,连日的不曾进食令她身体虚弱到了极致,只是这样用力一挣,眼前便是一黑,险些便再次栽倒下去。
茫然四顾,屋内是依稀相熟的摆设,一张桌子,两张花梨木椅,一张木榻并一个楠木书架。有微薄的阳光从雕花窗棱上照射进来,空气中跳跃着透亮的浮尘,带着微薄的花草清香。果然,是梦啊……她不知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然而甫一醒来便闻见阳光的清香令她心底渐生了一丝温暖。抬手掠一掠鬓边滑落的发丝,却更快惊诧于自己身上干净雪白的衣裳。
怎么会……?酹月强撑着下了床,掌心扶在墙壁上一点点地挪到了窗下,向外望去。是……女娲圣地?待得瞧清楚窗外的景象,她登时怔住:一袭翠色单衣的葬月正坐在院中花梨木的秋千上,纤细的手臂抱着缠着五色花朵的青藤,一阵风吹过,花瓣碎落,纷纷扬扬竟是拂了她满头满身。
她转脸望她,雪白的面容虽仍是清冷而凌厉,然而眸光相对,她的眼波终究是不自禁地微微一晃。
片刻后,她轻轻启口。
“姐姐。”
万和十六年冬,十一月初七夜,鹅毛大的雪花正纷纷扬扬下个不停。静夜深寒,整个皇宫内院除去几个职事太监、护卫,再难见到人了。因是没有风,那雪花一团团一簇簇直直地落,厚厚沉沉地积在地上,衬着窗户不小心洒落的灯光,倒也亮堂。
通往晚晴宫的巷子里,但见两人缓缓而行,深浅不一的脚印子起起落落蔓延了一整路。为首那名女子分明是宫女打扮。一身青碧色的襦裙,外头却罩了件莲青色的缎面比甲。那小宫女一手撑着柄翠骨描金山水墨伞,一手提一盏包金的羊角风灯,微低着脸只是走着。其后一名女子,身形纤细高挑,穿一件月白色繁绣折枝殿春的云锦襦裙,同色缎面绣鞋,行走在这一片雪色茫茫之中,瞧去便很是单薄纤弱,更因着这一身的素白,身处于这奢华艳丽的皇宫之中,很是有些格格不入。
“这便是小公主的寝宫了。”穿过冗长的永巷,那小宫女在一栋二层大殿前停下脚步,扭头望一望身后那素衣女子。“月姑娘,你实话和我说,当真是能有十成的把握么?”她叹了口气,“莫说我不曾提点于你,小公主是咱们皇后娘娘唯一的爱女,娘娘对她,爱逾性命,你此番去为小公主诊治,若能救得人回来,自然是一世的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可小公主若是在你手上有了什么闪失……后果可不是你我能承担的起的。”
一番话说来,倒也是掏心掏肺。那素衣女子闻言淡淡一笑,“我既然揭了皇榜,自然便有治愈公主的良方。姑娘不必忧心,只让我见了小公主一面,当可分晓。”
那小宫女闻言这才稍稍地安了安心。因着雪势不小,宫门是一早便闭了的,她领着那素衣女子避到檐下,信手收了墨伞抖了抖放在一边,正要抬手叩门,那朱色的大门却蓦地从里头开了,一名穿着鹅黄色襦裙的小宫女探出头来,脆声道:“可教我给盼来了!茜姊姊,你要是再不来,我可就要被冻成个冰人儿了。”
文茜淡淡一笑,随着那小宫女走进院中,抬眼便见面前一栋碧瓦小楼虽是窗户紧闭,却难掩一室的灯火通明。销金茜纱上影影绰绰的人影晃来晃去,却分明是在等着她们了。她心头一凛,一直抿着的嘴唇微微张开,怔怔呵出了一口热气,转向那鹅黄色襦裙的小宫女道:“偏你会撒痴,知道冷,怎不多穿些衣裳,可凭白教人说咱们娘娘不够知冷知热么?”
那小宫女闻言吐了吐舌头,瑟缩着上前便要替文茜拿伞,又偷偷睨了那素衣女子一眼,“这位姊姊便是那揭了皇榜要来给小公主医病的神医么?”
那素衣女子闻言淡淡点一点头。“姑娘过誉了,我姓月,你唤我月姑娘便可。”
“月姑娘。”小宫女婉和一笑,抬眼望了望楼上,“娘娘为了小公主忽然得了怪病,近来脾气有些……嗯,姑娘明白我的意思罢?”
那素衣女子微微一怔,很快了然点头。“多谢姑娘提点,我知道该怎么做。”
“那就好。”小宫女这才舒心一笑,领着她二人便向院内走去,很快进了大殿,又折上了包金扶手的木梯。
“娘娘,奴婢已将那揭榜的神医带到。”上了二楼,文茜率先上前立在帘子前躬身禀告,“现下便带进来么?”
几乎是立刻的,一道女声响起:“速速带进来!”
“是。”文茜得了皇后的示意,这才伸手打了帘子,侧身将那素衣女子让了进去。
“见过娘娘。”那素衣女子走进屋中,向着皇后只微一点头,却并不行朝见之礼。一时屋内其他人面面相觑,只当皇后必然会凤颜大怒,暗自替她捏了一把冷汗。
未料皇后却是微微一怔,盯着那素衣女子的面容瞧了半晌,面容说不出是动怒,却是满满地惶然与震惊。“你……”那朱红锦袍席地,满头珠翠的至贵女子生平头一次露出如此不得体的复杂表情,怔怔望了那素衣女子好一会,才勉力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贱名有辱清听,娘娘唤我一声月姑娘便好。”那素衣女子淡淡应道,看也不看皇后一眼,“请问小公主身在何处?现下可以为小公主医治了么?”
她话中提及了小公主,皇后才蓦地醒悟过来,忙率先绕过了一架白雪红梅的白玉屏风,向着内室朱锦玉榻上轻声喊道:“绛河。”
“母后……”那藕荷色的锦衾轻轻一动,一个瘦小的身影轮廓渐次清晰起来。
素衣女子静静上前,望着皇后坐在榻侧,伸手将那小女孩轻轻抱入怀中。那小女孩精神很是萎顿,却仍是睁着一双乌溜浑圆的大眼静静地望着她。大亮的烛光下她这才瞧得清楚,那小女孩只约摸十岁左右,乌墨如瀑的青丝未加丝毫缠扎,直包覆住她整个纤细的肩膀与腰身。一张巴掌小脸生得很是娇俏可人,裹在乌牙牙的发丝中,肤色腻白,便如一块上佳的羊脂白玉,然而却因着身在病中,略泛着不健康的潮红。她静静望她,一双点漆般的眼瞳,黑得便如那深夜的天幕,嵌在那弧线优美的眼窝中,眸光湖水般缠绵,蓦地展颜一笑,湿濡濡的唇瓣上下启合。“月……”
她身形微震,为那小女孩甫一见她便开口说出的那一个字。皇后亦是一怔,扭脸望着那素衣女子静默的侧脸,“月姑娘?”
那素衣女子微一阖眼,再复睁开时,心底,已然幽叹。眼底是一张陌生的娇颜,垂髫稚女,可是她却再再分明地看清了一件物事,这屋子里,也只得她才能看出的一件物事——那小女孩光洁白皙的额头上,一道清晰的天火刻印正隐隐浮动,发出耀眼而灼人的赤色光芒。
脑中一时纷乱无比,虽然一早便有所耳闻,可是耳闻到底比不得亲见,当真亲眼见到昔日肆意狂放的九凤皇子,屈尊落凡也便罢了,竟投成了女胎,这也当真是……饶是她一贯冷静淡然,当此情景,也实在是无奈,无语了。
“月……”小女孩仍是执着地唤她,反复只是那一个字。她无奈上前,在榻前半蹲□子,忆及方才皇后唤她的名字,她轻声开口。“绛河。”
那小女孩略有些迷蒙了眸光,挣开皇后的怀抱便俯身向她。她一怔,只得伸手接住。在那小而软的身子跌入自己怀抱中时,她心头一动,附在她耳畔以着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量轻声问:“你……记得我?”
绛河却轻轻摇头,不甚精神地打了个哈欠,将脸枕在了她的肩头。“月,”她的语气里满是欢喜,“我每晚都梦见你,你在窗外头,在绛河的窗外头。”
她的颈项贴着她的,素衣女子抱着她的身子,手掌按在她的后心,只是几声心跳的感应,她眉心一蹙,心底已然有数。“绛河。”她蹙眉轻喊,扶着她站稳了身子,柔声哄她:“别怕。”在小女孩怔忡点头之后,她蓦地抬起一手便虚空画出一个符咒,跟着向绛河的心口处疾拍而去。那雪色的一道银芒顿闪,瞬间被打入了绛河的身体。“出来!”她低喝。
“唔”地一声嘶吼,如困兽嘶鸣,直吓得皇后与那两名小宫女生生退了好几步,那素衣女子敛目再次结出一个符咒,才要抬起手臂,便听到一个尖细的嗓音惊叫起来——“别、别打,我出来就是了!”
一道昏黄的影子咻一声穿透绛河的身体而出,在半空中舒展了肢体便直奔窗口而去,未料才飞到窗口不远处,那素衣女子便是一道符咒急追而上,啪一声将它牢牢地封印在了半空之中。
“啊!”一声惨绝人寰的惊叫登时在夜空中弥漫开来。那黄色的一团物事身体已全部舒展开来,灯火通明下就见一丛毛茸茸的身子,一条硕大的尾巴晃呀晃,绿豆似的小眼眨巴眨巴地望着那素衣女子,神情很是萎顿不甘。
“啊——是、是黄袍子啊!”皇后吓得直直退开了好几步,撞在屏风上兀自发着抖,“妖怪……妖怪啊!”
“神仙饶命!”那黄色的一团开口,决定彻底无视另外几个女人,一双绿豆眼只是楚楚可怜地盯着那素衣女子。“我没有害人,我只是一只吃素的黄鼠狼而已。”
素衣女子在瞧清楚那黄袍子脑袋上系着的一根黑色绸带后,本是肃穆凛然的表情竟有了一丝瞧不太分明的浮动。抬手揉一揉额角,她低喊:“小丢……你!”
那黄袍子在听到那声小丢后分明是咧了咧嘴,几根胡须动了一动。匆忙眨了眨眼,很是不甘地扭了扭身子,在发现怎样也无法挣脱那道符咒后,愤怒地吱吱叫了一声,才再次开口说了人话。“神仙,你认错人了,我不是小丢,我叫叉叉。一叉子叉死你的叉叉。”
素衣女子的脸色沉了下去,仿佛是被那黄袍子小怪插科打诨地失了耐性,抬手自袖中抖出一个绸布袋子,再伸手虚空一握。那符咒银光顿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