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残天-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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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无言!正文 下——十二回 销魂独我情何限
破阵子
——李煜
四十年来家国,
三千里地山河。
凤阁龙楼连霄汉,
玉树琼枝作烟萝,
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
沈腰潘鬓消磨。
最是仓皇辞庙日,
教坊犹奏别离歌,
垂泪对宫娥。
素点端上,小陆子替李煜夹了子母馒头放在碟中。
李煜漫不经心咬了一口,心事重重地把半个馒头放回碟里。
“皇上,你看!”小陆子一侧身,在他耳边轻轻地道:“有东西在馒头里。”
李煜低头一看,馒头里竟然滚出个蜡丸来。他微横了小陆子一眼,见小周后犹自心神不宁地吃斋,便取了蜡丸扣在手心。
小陆子知趣,便不再吭声。
匆匆用过斋饭,李煜将蜡丸捏碎,取出一幅小小的白绢来,只见上面的字迹凌乱疏野,正是北宫千帆的手笔:
“皇甫继勋,不报军情;尔军逼近,彼主不知;吃斋念佛,岂能回天?”
李煜心头大震:“兵临城下了,我怎么不知情?临风……她怎么不来见我?蜡丸是何时送进来的?”
小周后见他面色铁青,轻轻一咳,李煜恍然一省,喝道:“叫皇甫继勋来见朕。还有,经文都撤下去,朕要巡城!”
小周后诧道:“皇上不是要诵经祈福,保佑国泰民安……”
“军情告急朕犹不知,诵经何用?”
小周后见他疾言厉色,便退了下去。
李煜宣上守城兵士,乃知数月来他只顾诵经论道,而宋军二个月前就已师拔金陵关。待他登城巡视,只见旌旗遍野,方知北宫千帆所言非虚,立刻下旨拿了神卫都指挥使皇甫继勋。
返朝后,李煜又与陈乔、张洎一番密议,金陵此刻惟一强援乃是神卫都虞侯朱令赟。即连夜遣使,请朱令赟来援金陵。
第三日晨,使者来报,言李煜先遣的密使已持金牌往湖口求援,因该密使艺高人胆大,赟已请他代送密函,召柴克贞代守湖口,以免湖口失守断了粮道、再无后方支援。故请使者回奏,待柴克贞往,即刻来援。
使者禀罢,张洎奇道:“皇上宣过密使了?朝中有此等人物,微臣竟然不知。”
李煜不动声色地道:“朕的安排,还须向你请示?”
张洎一惊,恭身退下。
李煜心里有数,知道去的是乃北宫千帆,心里却不知为何,颇为不快:“她倒会拿着金牌去假传旨意。哼,以她轻功,难怪比使者还快,现在又送密函去给柴克贞,该到了罢?装神弄鬼,却不现身一见……”
自此澄心堂军机,皆为张洎等刚愎专断而出。
柴克贞得密函,惊惧交集,敷衍走了“密使”,教“他”先行回报,不日将至。几日后却又以重病在身为由,托辞不往。
六月,曹彬等部金陵城下大败江南军。
七月,赵匡胤命李穆护送从镒归国,亲笔诏书催李煜速降,并令众将围城缓攻,待李煜作投降的准备。
九月,侍卫都虞侯刘澄率众开城投降,润州平定。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满目疮痍是什么?现在的李煜也许最清楚。
数月以来,各地不是大败就是投降。就是想宵衣旰食,怕也没什么机会了。
小陆子和黛儿侧侍左右,都在打哈欠。
可他李煜却睡不着。放下奏折,只能长长地叹息一声,悲衰自己的无能为力。
“皇上!”小陆子和黛儿一惊,醒了。
他一挥手:“换小卫子和晴儿上来,你们也累了。”
他们正要劝慰什么,小陆子忽地指着案上一本奏折,惊道:“血!”
李煜转过头去,也看到奏折上的血,一滴、两滴——从梁上滴落下来。
李煜缓缓抬头往上看。黛儿大惊失色,便要嚷出来。忽地一阵黑风飒然飘下,小陆子和黛儿刹那间忽地难以动弹、难以出声。
“临风,是你!”他低呼一声:“快解开他们穴道,不然侍卫进来你就麻烦了。小陆子、黛儿,不许嚷,是北宫姑娘!”
那人在两人肩上一拍,踉踉跄跄退了数步,倚墙而立,才定住身形,正是北宫千帆。
李煜见她形容憔悴、面色苍白,惊道:“你被侍卫发现了么,怎么受这样重的伤?”
她摇头:“江湖恩怨,与大内侍卫无关。”
小陆子和黛儿默然上去,扶她坐下。
北宫千帆调息片刻,才道:“我替柴克贞回报朱全赟后,就去了辽国。黄龙府卫将燕颇叛变,韩家哥哥被挟为人质之一,我潜入叛军营中救人,等到耶律葛里必去讨伐,我就回了中原。岂知正遇上东土姐姐刚满月的女儿被人掳劫,我就一路追踪雷章采直到大理,雷章采自大理折回宣州,不巧我撞个正着,一个人对付雷章采、申晓波、姜贤忠、青诚、严子钦五大高手,子钦淬过‘断魂膏’剧毒的枪头擦伤了我。等到风海师兄、独贞哥哥带素丹营中女兵来援,我已受了伤……不幸风师兄和青诚同归于尽,独贞哥哥受伤太重,武功尽废……”
李煜一指案上自己的参汤,低声道:“你少说点话!”黛儿将参汤端过去喂她勉强喝了,又绞了手巾为她拭脸。
北宫千帆喘息了一会儿,淡淡问道:“我过金陵时才知道,不但柴克贞没去代守湖口、金陵无援,而且几天前连池州刘澄也降了,所以……反正我已性命无虞,寻找东土姐姐的女儿也毫无头绪,就潜进来看看。我死不了,不必着急,也不可外泄我来这里的消息,拿套宫女衣裳给我换上就好。”
李煜凄然道:“难得到了这时候,我还会有朋友。养好了伤,你不如自行离去罢,我不想连累你。”
北宫千帆皱眉道:“你打算死守金陵还是率族投降?”
李煜酸楚地道:“我本欲降,张洎、陈乔力谏之下,最后还是决定搏一搏。”
“既如此,何不先使缓兵之计?”
“如何缓兵?”
北宫千帆深深地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李煜道:“有话便说罢,最后的决定还是由我来作,这亡国的罪名不会扣到你头上的。”
北宫千帆摇头道:“这倒不重要,我也不在乎。我正在考虑,是否来得及!”
“有话但说无妨,反正已是这样了。”
她轻轻叹息一声,才道:“赵匡胤令众将缓攻,就是等你去投降。不如将计就计,备下锦帛、银两,遣使入宋朝贡,一方面拖延攻城时日,看宋军动静,同时可以遣密使去湖口求援……”
李煜点头道:“也只好如此。可以密令朱令赟从湖口而出,切断采石矶浮桥,暂保天险,续以各处坚守壁垒疲劳宋军,再觑时机夜袭金陵城下的宋军,他们没了采石矶的后援,必然溃败。”
北宫千帆微微一笑,以示赞许。
“我这就宣修文馆学士徐铉与周惟简进宫!”
“那个夸夸其谈的道士周惟简,懦弱无能,只会浮夸,你想派他与徐学士一同使宋?”
“就因为他是出家人,或许谈论一些清心寡欲之辞,能打消赵匡胤的南攻之念。”
“并非每个人君都会听信这套说辞的。唉,先缓住进攻再说罢。我可以施展轻功赶去湖口。朱令赟号称驻军十五万,或许这惟一的后援,真的能力挽狂澜罢。”
李煜叹道:“又是重伤又是中毒,算了,我另派使者去!”
“你是瞧不起,还是信不过我?”
李煜忙道:“你手腕上的伤口又渗出血来了,小陆子快宣太医!”
“不必!”北宫千帆低喝一声,起身为自己包扎,一边口述了十几味药,吩咐小陆子去取来煎,转身向李煜道:“小陆子为我煎了药,我喝了,连夜出宫赶去湖口,你去宣徐学士吧。我武功高强,一点点小伤,又怎会、怎会……”一语未毕,已厥了过去。
梅淡如含笑,向她遥遥招手:“临风,我们闯荡江湖去,萍踪四海、浪迹天涯,你弹琴吟诗,我来听;我舞刀弄剑,你来看!快跟我过来……”
北宫千帆只觉得四肢乏力、头疼欲裂,只奔出几步,就一跤摔倒,不禁急了:“我好累,淡如等等我……”却见他一面含笑挥手,一面越去越远,无法追寻。
她挣扎起来,跌跌撞撞地走过去。他的微笑忽然变成冷冰冰的讥讽,淡淡地道:“你来不了啦!”
“淡如,我会来!”她脱口而答,挣扎着,想跑快些,可他的身影却越来越模糊。
“临风妹妹,你追淡如去了,那我们呢?”
她一回头,见一个轻纱薄履、云鬓高耸的女子走过来。恍惚间,见这个女子神采端静、容貌秀丽,正是周娥皇,不禁黯然道:“娥皇姐姐,风丫头不学无术,只会捣蛋,只怕帮不上你和从嘉了,对不起!”
她迷迷糊糊地抓住娥皇的手,却被对方轻轻挣开,只听娥皇叹息道:“拖你下水,是我们不好!”说罢,用手巾在她脸上、额上轻轻地擦拭。
她依然执拗地伸手出去,想要握牢那只手。另一只手忽地握住她,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唤道:“临风,临风!”
“淡如,你回来了?”她惊喜地握紧了这只手,枕在颊边,呢喃道:“我知道你不会走,扔下我一个人……”
这只,不是梅淡如的手!
这只手纤细柔滑、掌心冰凉。梅淡如的手,粗糙温暖、大而有力,可以把她从深不可测的深谷里拔出来,再紧紧地拥着她。而这只手,似乎只会把她推向深渊,一丈,两丈……
“淡如!”她一惊,睁开眼来,见李煜正尴尬地看着自己,却抽不回被她握住的手,心里一失望,终于松开了那只手。
“娥皇——”她再一转头,见到梦里那张脸,恍然道:“娥英?永嘉公主也在!”原来自己正躺在瑶光殿里。
小周后见她醒了,心里一宽:“你高烧一天一夜,小陆子用你开的方子抓药,黛儿喂你喝了两服,这才退烧。”
李煜道:“金银已备,徐学士不日动身。往湖口求援的密使也已出发。”
永嘉公主拉着她的手道:“我是‘永嘉公主’,你是‘长生公主’,我们为皇兄来传福音,此次一定所向披靡、嘉懿长生!”
李煜强笑道:“宫里也有西凤酒,不如……”
永嘉公主忙道:“长生公主——临风她伤势未愈,皇兄怎能请她喝酒?宫里那个姓史的御厨,点心最拿手了,临风喜欢他的铛糟灸和五色馄饨,不如先用膳。”
北宫千帆挣扎起来,笑道:“什么长生短死,我呸!先填肚子,有酒更好!”
李煜道:“这酒,不喝了罢?”
北宫千帆慢道:“没有功劳也该有苦劳罢,连酒都舍不得请我喝?”
小周后劝道:“你的伤……”
“我是武林高手,这点分寸还有。”
李煜无奈地笑了:“一壶?”
“什么一壶?最少一大坛!”
鹭鸶饼、铛糟灸、红头签、五色馄饨,一样样摆上来。
北宫千帆大马金刀坐下来,欣然大嚼狂饮、左右开弓,看得一个皇后一个公主都眼睛发直。李煜自酌了一杯酒,与她对饮。
小周后吩咐黛儿为她与永嘉公主也斟了一杯,四人同饮。
北宫千帆见多了三个陪饮的,索性换杯为碗、酒到碗干,一边简略将雷章采、徐眉及北宫烈、王昕、“关东四友”等上一代恩怨说了一遍。三人听了,不无唏嘘。
李煜叹道:“你作辽国新君的宠臣,已出我意料,后来又听闻你成了高丽公主,更是怪哉。这段江湖旧事尤其惊心动魄。你和淡如原来还有这段上一代的宿怨——造物弄人,果然如此!”
小周后道:“两情相悦不容易,你们当年的江湖趣事我也有所耳闻。逝者已矣,你们何必一拖再拖?”
“两情相悦?”北宫千帆黯然摇头,仰面又干了一碗。
“淡如不是三心两意的人,你虽然有些疯疯癫癫……”李煜干了一杯,摇头道:“却是个性情中人。不然,何以如此魂牵梦萦?”
“魂牵梦萦?不,是自作多情,活该!”
李煜见她神色凄楚地又干了一碗,奇道:“此话怎讲?”
“从前曾有一段日子,我真的以为他喜欢我跟我喜欢他一样,可现在,没信心啦。”她望着空空的碗底,忽道:“雪融之后是什么?”
“当然是水!”小周后脱口道。
“池面冰初解,眼前满园春。”李煜轻声地道:“春天!”
“是前尘已亦、往事飘零……”她淡淡一笑:“也像淡如说的那样,雪融之后,就是真相暴露的悲衰!”
永嘉公主撅嘴道:“我不懂!”
“我懂了。”李煜注视她:“你的真相,还是淡如的?”
她摇头,又干了一碗,悲哀地道:“是我太天真,以为一切都可以因为喜欢而迁就。”
“这个‘真相’,是他迁就不了你,还是不喜欢你?他亲口说不喜欢你了么?”
“没有。他从来没说过‘喜欢’,当然也不必多说‘不喜欢’了。”
“那么,你们相对的日子里,究竟都在做什么?”
“我在欢天喜地‘以为’他喜欢我,即使他从没说过一句。他呢,在小心翼翼‘以为’能忍受我。我们都太天真,所以天涯互远的时候,就连籍口都不屑说了,够坦白罢?”
李煜晃晃脑袋,托着头笑:“好复杂!”
“反正我是江湖上最难缠的女子。”她醉醺醺地笑:“说不定还会是日后史官们笔下‘祸水’的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