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残天-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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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妙语未明其意,正欲发问,忽听耳畔里风,芦苇深处不知何时闪出一个黑影来,飞跃上白、旷二人的舟头,急急地道:“不可暴殄天物——好呀,旷姑姑骗我!”
白心礼笑道:“雪萍好耳力,原来是你!”
跃出来抢西凤酒的,自然是北宫千帆了。
李遇见了她,奇道:“辽国侍中耶律昌珠承旨回访中原,与宋主商议和好,五师父不是随行的么,这么快就跑到江南来了?”
北宫千帆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怕你们白跑一趟,找你们来了。”
白心礼点点头道:“你要来报讯的事我也听说了,石波带着一帮贼人投到雷章采麾下,现已离开江南,你们不必再追踪,以免危险。”
白妙语没趣地道:“这大半个月岂非白忙一场?没趣!”
旷雪萍微笑道:“连你爹也未必打得过雷章采,你若被他扔下江喂鱼,有人可要哭了!”
“扔下江有什么了不起?”白妙语一脸不屑地道:“我才不像他们读书人,连钓鱼也要测一测水深水浅、江宽江窄,没出息!”
北宫千帆向李遇凶道:“你好歹也学了几年功夫,北斗也教过你溺水之术,怎么钓鱼也钓出这副没出息的德性来?”
李遇一窘,忙辩道:“不是我!”
“近朱者赤,我看差不多!”白妙语一撇嘴,将大半个时辰以前见到樊若水江上垂钓的情形说了一遍,说两句,免不了又顺便损一句,李遇只好在一边往口中塞点心,不加辩驳。
白心礼与旷雪萍毕竟是老江湖,听在耳中,脸上均现出诧异之色。
北宫千帆听了,一口酒全呛出来,喷了自己一身,边咳边低语道:“糟了!”
李遇奇道:“五师父,你怕若水兄有危险?是呀,读书人手无寸铁,又不知他水性如何。”
旷雪萍见北宫千帆神色郑重,便问道:“风丫头,你可是想到了什么?需不需要旷姑姑?”
北宫千帆微微摇头,道:“上个月在汴京,宋主赵匡胤听耶律昌珠言我也在京中,便召我入宫一叙别情。多年不见,自然谈得不少。”
白妙语笑道:“凭你们十几年的交情,他一定送你不少佳酿罢?”
北宫千帆不答,继续道:“我拣了些无关紧要又十分有趣的江湖往事说给他听,也简略说了说自己如何会这么不走运,不但当了辽主的爪牙,还做了高丽国的第二个逃跑公主。他自然是当作故事,听得津津有味。”
白妙语笑叹道:“一阔脸就变,都不可怜可怜你。当上皇帝果然不同了。”
白心礼一拍女儿肩膀,道:“别打岔!”
北宫千帆继续道:“他也说了一个朝中的掌故给我听,当时权作笑话,没放在心上。赵匡胤当日向我说,一个江南屡试不第的书生投靠了大宋朝廷,这个书生的名姓颇为新鲜,他便问名出何典。那书生上禀道:前朝倪若水得遇明主,一展才华,他心向往之,亦望得遇明主、报效尽忠,是以取名‘若水’。”
李遇忍不住奇道:“倪若水又是哪号人物,怎么读了这些年的书,竟不知有这么个贤臣?”
旷雪萍皱眉道:“难道是‘倪若冰’?”
白妙语也忍不住岔道:“果真如此,他屡试不第还真是活该。连水字上面一点都没看清楚,还有脸瞻仰古人?”
北宫千帆点头道:“赵匡胤当日也是笑得几乎喷茶,说此人连水字上面那一点也不愿多看一眼。不过好在此人还知道有这么个古人,不完全是不学无术之辈,便赐名‘知古’,此人便从‘樊若水’变作了‘樊知古’。”
李遇惊道:“可是刚才明明见他悠悠垂钓!”
白妙语恍然道:“难怪钓鱼钓得如此鬼鬼祟祟,原来是这种货色!”
旷雪萍深深看一眼北宫千帆,缓缓道:“赵匡胤果然深谋远虑。攻取江南,看来已谋划了多年。此人宏图伟略,是个开疆辟土打江山定天下的人中之龙,坐稳了龙椅却不屠戳功臣,客客气气收回兵权了事。日后的人君若能效仿这‘杯酒释兵权’,青史里也会少记许多功臣的冤魂!”
白妙语道:“怪只怪这个江南国主太无能,除了歌舞作乐就是舞文弄墨,从不把才智放到治国上去。不过,虽说良禽择木而栖,那个樊若水依然为人所不齿。哼,姓李的,日后你再和姓樊的往来,我和你绝交!听到没有?”
北宫千帆又道:“三年前南都留守林仁肇求李煜许军数万,趁宋攻取岭南、无暇增援江北时,收复江北旧土。为怕事不成宋廷问罪江南,林仁肇还自请为逃叛之臣,则事成而国荣,事不成而林家受诛、不致累国——如此一个忠肝义胆之臣,李煜竟会听信反间之计,前年鸠杀了林仁肇。”
白心礼续道:“去年卢多逊逢迎拍马一番,这位江南国主便飘飘然不知所以,听闻宋廷要编修天下地图,史馆独缺江东,居然就巴巴地紧急下令眷录江东各州舆图送去宋廷……”
李遇瞠目道:“江南十九州的地形、驻军防卫、道路远近、百姓户口,岂不都在赵匡胤的掌握之中了?”
白心礼点头道:“所以卢多逊已被重用。如今又多了个去测量长江宽窄的樊若水——江南国主比起那位辽国国主,可真是不一样。”
北宫千帆跌足道:“李煜怎能与耶律贤相提并论?前两年我在辽国朝中时,不过随口提了一句‘穷苦百姓有冤无处可伸’,他立刻下令恢复钟院,令铸大钟一座,刻勒铭文,说明重置缘由。这个李煜……”低下头去看一眼自己的双足,叹息道:“那时候,他大概正在研究怎么让女子把脚缠得变形,好铸支金莲让女子在上面翩翩起舞罢!”
白妙语道:“你也听说了那个什么窅娘‘三寸金莲舞’的掌故?哼,真混账!我们江湖儿女脚太小妨碍练功,他却当作妙不可言的事物来欣赏。昏君!”
白心礼顿首道:“而且以李煜一国之君的身份,如此推崇这种无聊消遣,更是不妙。”
旷雪萍也点头道:“不错,他以人君之尊将此加以赞赏,怕是千年之内,流毒无穷。”
白妙语乍舌道:“有那么严重吗?”
北宫千帆叹道:“楚王好细腰,国人多饿死,在男尊女卑之势下,女子为了对自己生存有利,挖空心思取悦男子,民间跟风效仿往下流传,岂是几百年内就能绝迹的?”
白妙语不觉恼道:“强行以布裹足、逆天而行,还怎么走路?”
旷雪萍不理会白妙语打岔,却向北宫千帆道:“你要三思!”
“关我什么事?”北宫千帆一皱眉,顺口答道:“我又没食他江南国主的奉禄!”
“你是高丽国公主,又是辽国特使,现今高丽国年年向宋廷朝贡,辽国也在与大宋议和,你的身份特殊,不宜相助李煜。你若现身,宋、辽、高丽的压力都会让你难以做人。”
“我不会管的,本来就不关我的事!”
“你和裁云丫头都是一个脾气,故人遇困,绝不会袖手。就算你瞧不起这个李煜,看在一场故交的份上,也一定会赶去示警的。旷姑姑说得不错罢?”
北宫千帆低头不语,默认了。
李遇道:“我是江南人,当然不愿故土遭遇战火。可是五师父确实不宜现身去见李——江南国主。就是要示警,也该多加小心!”
白妙语瞪眼道:“临风不是个对朋友不闻不问、没心没肝的人。她想办法易容混进去,只暗中通知李煜一人,也算仁至义尽,做到了故人本份。临风可是我们的江湖好儿女!”
李遇仍道:“潜入深宫内苑,危险是不必说了。到闰十月初一,我们约好在洛阳相见,你兄长也会赶去,五师父赶得及么?”
白妙语又道:“以临风日行千里的绝顶轻功,还有两个月,什么地狱天堂去不了?你婆婆妈妈的,不如你去好啦!最好是被人当刺客捉去,才有好戏看!”
李遇点头道:“正是想到还有两个月,足够我来准备。先父曾在江南朝廷为官多年,我正有代师前往、替父亲尽忠之意。这样,也不会误了五师父与你兄长……”
“你还真想去,就凭你那几招花拳绣腿?”
北宫千帆沉思许久,才缓缓道:“赵匡胤诏令薰风门外建成巨宅,取名‘礼贤宅’,连亘几条街坊,宏伟壮丽,宅中器皿无所不有,就是等江南与吴越二主李煜、钱叔去降,为他们而备。攻取江南已是势在必行。我所能做的,不过是尽点朋友本份,从旁警诫两句,他未必会听到心里去。我潜入深宫见过李煜后,立刻趁夜出来、绝不久留,你们不必担心。李遇更没有必要替我去。”
旷雪萍看了白心礼一眼,不再阻拦,将李遇与白妙语召上自己这叶扁舟,留一舟给北宫千帆,拍拍她肩头,道:“自己小心!”
白心礼一划桨,四人便远远荡舟而去,不再打搅她思索。划得远了,才向旷雪萍道:“这一关她终究是要过的,别为她担心了!”
旷雪萍回头看一眼,轻轻地道:“这一次我帮不上什么,只愿烈子和净子在天有灵,能保佑风丫头!”
夜雾渐渐袭来。千里江山,寒色尤暮;芦花深处,孤舟独泊。
焦尾琴鸣,声声催促秋江月。南国正清秋!
“天津桥下冰初结,洛阳陌上行人绝。
榆柳萧疏楼阁闲,月明直见嵩山雪。”
已经是闰十月二十三日了。
梅淡如最后看一眼洛桥,知道北宫千帆不会再来,策马西南而出,向长安驰去。
北宫千帆确是无法赶到洛阳去。这一日她才到庐州,就听到宋廷南院宣徽使曹彬入池州、拔芜湖、攻当涂,最后驻军采石矶的消息。
而这时的李煜,刚和她吵过一场,依旧不以为然地与皇后诵经拜佛,希望佛法宏大,保佑国泰民安。与之论经的高僧中,自然也有赵匡胤“特派”过去的“高僧”,告诉这位人君:他乃是“一佛出世”,可保百灵护体、万事通达。
本来她是负气离开的,现在却又快马加鞭,从庐州日夜兼程赶回金陵。
“临风,别管了,你再去见这个昏君,说不下他恼羞成怒,会将你当作刺客拿下!何况,江南朝廷中若有宋廷卧底,你的处境可就大大堪忧了!”
虽是一路自警自责,依然忍不住策马飞奔。
“……虽说昏庸无能,到底不是个暴君。以孝行天下、亲赴大理寺审囚、大赦天下……娥皇姐姐去了那么久,还记得收藏她的琵琶、为他们夫妻当年共植的梅树题诗,也不算彻底寡情。罢了罢了,大不了被他叫几声‘捉刺客’而已,那些草包侍卫又逮不了我。看来,淡如也不会等我了,赶到洛阳也没用,日后再向他道歉罢!真失败,里外都不是人!”
“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今夜,小周后不在身边,又只剩他一个人灯下独思。
是寂寞还是惶恐,搅得心如此不安?
临风和他吵得那么厉害,负气而去,却宁可误了恋人之约,中道折回重加警诫,甚至不怕他会恼羞成怒。
如今的她,已是一国女营武教头、另一国特使、第三国公主,又是江湖上久负盛名的人物,不是为了这份故交,她图什么?从他那里,她可是从未得过什么功名利禄,每次也总是来去匆匆。她承受着大宋、辽国、高丽的压力和被赵匡胤疑忌、深宫内苑禁卫森严的危险,不止一次潜进来通报对方的军事计划。
他本来应该高兴、欣慰才对,毕竟她是真正关怀自己的肝胆之交啊!可是,为什么他会如此愤怒,再次把她给气走?是不是因为,无论她是当年的五庄主、之后的武教头,还是如今的辽国特使、高丽公主,她都从未对他有过请求,永远保持着那份隔膜与高傲?十年前的她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她快乐、风趣——对了,那时候,她是娥皇的闺中密友!
为什么娥皇一死,他们之间就如此隔膜?不是连娥英都已了解,不再胡乱猜疑了么?可是这十年以来,即使是她诚心挚意为他设想,他也没什么感激与喜悦,只有压抑、烦躁和眼下莫名其妙的愤怒。
要命的是,她言之凿凿,似乎句句有理、掷地铿锵。
“长江浮桥”,多可笑的儿戏!宋军怎么可能攻破长江天险,就凭那个落魄书生樊若水的信口开河?
也许是这些年在险恶江湖混太久,弄得连天不怕地不怕的临风,也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她的胆色哪里去了?可是无论如何,她真的是念及一场故交,才如此不计较得失甚至不顾及安危啊!
为什么他没有一句道谢,再度将她气走?
雪那么大,风那么紧,他连杯热酒都没替她备下!
“梦回芳草思依依,天远雁声稀!”雪又簌簌而下,李煜最后低吟了一句,心中不胜悲凉凄戚。
临风,你负气去了哪里?
疏星倚夜!
宫墙外,一个黑衣女子也不胜感慨、满心惆怅。她正是北宫千帆。
从嘉,你真是十年前那个谦谦君子“钟隐居士”吗?你怎么成了这样?
冷月无言!正文 下——十二回 销魂独我情何限
破阵子
——李煜
四十年来家国,
三千里地山河。
凤阁龙楼连霄汉,
玉树琼枝作烟萝,
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