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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遇 蛇-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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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延先坐下,目光清明而锐利,似乎知道了些什么。倒是许明世,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在他的目光下沉默着,斟酌措辞。
  既然他未想好,柳延便开了口,劈头就问:“关于伊墨的事?”
  许明世一怔,接着点点头。
  “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一二。”柳延定定望着他,道:“你不用做些什么,现在这样就很好。”
  “很好吗?”许明世这才开口,“其实我也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只是你想过没有,今年你留得住他,明年呢?后年呢?若他真有喜欢的母蛇,要跟它走,你又怎么办?”
  “不会。”柳延快速地道。
  “你拿什么这么肯定?”许明世笑了笑,缄默片刻过后,严肃道:“他如今是蛇,纵然有情义之心,晓得你待他好,却未必不想追逐更适合他的生活。他会离开你的,迟早有这一天。”
  言罢,许明世又笃定地重复一遍,道:“你心里也明白。”
  
  “山不就我,我就山。”柳延仍是那副从容的神态:“他去哪里,我跟去哪里。他若想与别人长相厮守,我就陪着他。若实在无法忍受,我就杀了那让他留恋的东西,让他回到我身边又如何?”
  柳延挑了一下眼皮,缓缓道:“我终归是要绑住他的,无论他甘愿不甘愿。三百年前是这样,三百年后还是这样。”
  
  许明世说:“眼下有一个更好的法子,不是吗?”
  “你要付出什么代价呢?”柳延问,没有表现出任何讶异。仿佛一切都已知晓般通透世故。他始终这般清醒自持地活着,把握任何微小的动静,琢磨微渺的痕迹,以此推概出全貌,并作出最恰当的选择。未必是最好的,却是最合适的。
  他问:“你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许明世。”
  “我已经老朽,没有几天可活。”许明世没有直接回答,婉转地给了一个不算欺瞒的答案,“他是我朋友、知己、也是兄弟。为情为义,我都该这么做。”
  “然后,”柳延道:“你死之后,投胎去找你的小白兔吗?”
  “当然。”许明世小心地掩去眼中的失落,“我放弃修仙,就是为了去找她,若有运气,便能守一世夫妻……当初我若细心些,送她回客栈再走,也不会让她死无全尸。”
  “你再让我想想。”柳延说,“你得让我想想。”
  许明世叹道:“那你再想想。”
  
  柳延坐在竹椅上,说要想想,就一直坐到天黑,果真无人来打扰他。只有一条蛇,一觉醒来柳延不在,又睡一觉,醒来柳延仍未归来,他再睡,便觉得被子里也不暖了,爬了出来,从门槛上游过,找到了庭院里孤坐的柳延。
  他是那么自然地顺着柳延的脚踝攀了上去,仿佛一条蛇与一个人的亲昵是天经地义。
  柳延伸出手,他缠过去被抱进怀里,他抬起头,在拥抱他的人脸上舔了舔,又挨过去蹭了蹭,这才找了个习惯的位置,重新蜷起来继续发懒。
  
  天色渐渐暗了,沈珏端着饭菜过来,道:“爹,一天没吃了。”
  柳延点点头,透过他身侧,望着青蓝光线里的许明世,沉声问:“许明世,你还瞒了我什么?”
  他面前二人俱是一愣。
  “我仔细想过,以你的性情,这件事你该是欢欢喜喜来告诉我才对。”柳延抱着黑蛇起身,缓缓踱步走向他:“你知道,我也知道,你年岁已高,未必活的过今年,在这不多的日子里,你还能做最后一点事。你会高兴的来告诉我,伊墨还有法子回到人形。”
  “但是你没有。”柳延说:“为什么?”
  “你瞒了什么未说,所以才这样迟疑的告诉我,甚至担心我会不同意?”
  “什么事,让你连死都无畏,却生生瞒下来,不敢说?”
  柳延一句接一句的逼问过去,不显山不露水,句句直抵要害。几乎逼的许明世冷汗都淌了下来。
  
  柳延见状,就不再问了。他说:“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
  他不再问,是因为很多事情都不需要清楚的太彻底,他只要保证自己不糊涂就足够。或许有一天伊墨会真的离他而去,转寻更好的依傍,但那一天到来之前,柳延并不后悔此刻的决定。生与死是无足轻重的事,许明世重情重义,要为伊墨去死,他会难过,却不会阻拦,每个人都有表达自己情义的方法和自由。但若让朋友为此陷入比死还可怖的境地,他做不到。
  他的快乐可以建立在死亡上,却不能建立在苦痛上。
  
  “许明世,”柳延说:“寿终正寝也未尝有什么不好。你好好活着,我们为你养老,到那一天,我们为你洗梳为你换装,让你干净体面的去寻找你的小兔子。”
  “她在等你。”柳延轻轻说,声音柔和,语调温善。
  
  良久后,许明世道:“……你让我说什么呢?”
  说什么呢?人活一世,所求无外乎世上还有这样一个人,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自己。
  何其幸运的是,他还是你的朋友、你的知己、你的兄弟。
  他理解你,体贴你,即使你已老而无用,他还怜惜着这样老朽的你。
  即使他自己已身陷囹圄之境,也不妨碍他如一棵高大的古树,坚定不移的屹立在那里,为你遮风挡雨,竭尽所能的庇护着你。
  这是沈清轩。是他年少轻狂时结交的友人,并为此受益终生。
  
  天下多少人,来来又往往,去去又返返,却只这一个沈清轩。
  独一无二的,沈清轩。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两章完结。


卷三·三十一
 夜深,屋外虫鸣,喧闹入耳。那是另一个世界的戏台,黑夜是它的幕,升起的月亮是拉开帷幕的无形的手。
  那是个微小又浩大的世界,也有一场一场人类看不懂的悲欢离合。
  柳延抱着怀里发懒的蛇,想他也曾是那个世界的一员,另有别样繁盛的一生。但此刻他却在自己怀里。
  “你不要怪我。”柳延无声地说。
  ——不要怪我。
  明知道他已经是一条本真的蛇,该有蛇的生活,却绝对不会放手,固执地将他锁在身畔日夜厮守,也许就这样,要锁他一生。
  总是想着,即使他是条蛇,若是对他好些,再好些,他即使再不通人情,也会领会一些,或许一生都为此驻留。但许明世的话却始终在脑海里回响,如幽灵般挥之不散。
  “他总是会离开的。”许明世说。
  他总是会离开的,因为他是一条蛇。人类的感情再深重,在他眼中也只是饲养,那人对他再怜爱,在他眼中,至多也只是饲主。是饲主,而非亲密相伴的情人。所以他会在需要时去找雌蛇,也会为此永远离开。或许今年不会,明年也不会,但总有一天,他会遇到合心合意的雌蛇,然后与它相伴,在树丛草叶里追逐,在枝头间穿梭,共同分享一顿美味,养很多很多小蛇。
  这一天暂未到来,却终究会到来。
  柳延无声地,一遍一遍地说:“你不要怪我。”
  强逆意志的禁锢和束缚并不美好,充满残忍与暴力,压迫与剥夺,即使有许多理由,动作再轻缓,都是温柔的凶残。
  这样的经历他自身体验过,那是上一世的时候,那时候他叫季玖。
  但柳延明白,将来会有一天,他将不折手段地斩绝他的退路,让他只能留在自己身边。
  那代表着,他看上的,自己要毁掉;使他流连忘返的,自己要杀掉。
  拥有三世记忆,柳延知道自己是杀过人的,杀伐决断,铁血无情,他的手上沾满血腥。他从来就不是良善之辈,关于这一点,无论第一世还是第二世他都这样肯定的自我评价。他害过人,譬如他还是沈清轩时他害过的沈桢;他杀过人,譬如他是季玖时从皇子伴读到将军的过程里踩出来的血路;三生三世,记忆中白骨累累。他是骨子里透出的一股阴戾之气,在必要时这样的凶残就会展露出来,仿佛舔血的剑,见血方可收鞘。
  但他遇上了伊墨。一只冷情却非无情的蛇妖,他的出现仿佛地壳深处的岩浆经过千千万万年的演变形成的一块绝世的玉,被他遇到,就那么温良地嵌在他的心口上,化去了他许多戾气和恶性。
  于是他也淡然起来,学着做一个真正静怡善良的人。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将这冷酷的一面用在伊墨身上。
  
  那是他的伊墨。千年修炼,洗净铅华,有着很长很长的年岁,却返璞归真像一个小孩般的伊墨。
  当他自己也会用一双返璞归真的眼睛观望世界时,他想要走去抱着这个孩子,牵着他的手。然后一直一直往前走。
  只要这样想一想,心底就变得柔软起来,心脏都仿佛融成了一滩水,任何苦痛和仇怨,都在这样的柔软里化成了烟。
  就是这样柔软的心情。
  现实却要他作出残忍的事,将这样的美好粉碎毁灭,要将这从未害人的蛇逼到绝境,逼到无路可走。这样他才能继续牵着他的手,即使那已经是伤痕累累的一双手。
  “你不要怪我。”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无声地在心里重复再重复。
  他知道来日黄泉路上相见,伊墨一定不会怪他,伊墨不仅不会责怪他,或许反而会自责成了蛇后给他增添苦恼,然后他会抱着他,说一些抚慰的话。
  想到这一点,心中的撕裂感就更深更浓,简直要把他吞噬掉。
  还有什么比要将掬在手心里的珍爱摔碎更让人痛苦的呢?他紧紧抿着唇,将痛苦一遍遍的在心中翻搅,直到把心脏揉碎化成肉泥。
  这些痛苦无人可诉,所以他只能将自己蜷缩在漆黑被子里,搂着一条无知无觉、仍在发懒的蛇,长久的沉默。
  也只能沉默。
  
  仿佛失语的沉默里,他又坚持过一天,在黑暗中迎来新的一天的晨曦微光。
  屋外早起的鸟儿已经忙碌起来了,院子里传来沈珏扫地的声音,竹枝的扫帚擦过地面“刺拉——刺拉——”,一声又一声。
  柳延静静躺在床上,知道自己要一直坚持下去,他没有半途而废的权利。
  他必须坚持下去。
  
  ——如果有一天,我们还能在一起,我想和你肩并着肩,在这样最普通不过的早上,一同沐浴晨曦。然后我就可以用我的妙语生花,像讲述一个故事、一段传奇一样,将所有经历过的讲给你听。
  然后你会拥住我,就像我拥住你一样,相视而笑。
  于是那些苦痛和挣扎,都被笑容酿成了蜜糖。
  
  他一无所有,最后仅有的,只剩坚持到底的意志。
  正是这样的意志,所以在一夜未眠后,面对端着热水送来的沈珏时,他依然面带微笑。
  沈珏将洗漱要用的物什摆放好,站在一旁道:“爹动作快些,我留了些鲜汤下来煮面,就剩最后一点。手脚慢了一会又叫许明世抢走了。”
  柳延穿戴好了,闻言轻笑一声,“有功夫给我留汤,还不如去林子里转转,还能再摘一篓蘑菇。”
  “我待会就去摘,”沈珏扬扬眉:“我就是不乐意惯着那老头儿,最近肚皮是越来越大了。”
  “尽说孩子气的话,他胃口好你应该高兴才对。”
  “是啊,我高兴的很。”沈珏颇有些无奈地道:“等他把肚子撑破,暴食而亡的时候,我可不知道该有多高兴!”
  “当真饭量这么大了?”柳延正蘸着茶水洗眼,闻言放下手道:“那还是让他少吃些,年纪大了肠胃本身就弱,少食多餐才是正道。”
  “我说了,他听吗?”沈珏嗤了一声:“你去说。”
  “行,一会我去说。”柳延应着。
  “那我去了。”沈珏惦记着厨房里那些事儿,走到门口了又抛下一句:“洗完放着,一会我来倒水。”
  “你当我七老八十了吗?”柳延好气又好笑,“洗脸的盆都提不动了?”
  “我乐意。”沈珏头也不回地答,三个字甩出来,语调神态都与伊墨无甚两样。
  他确实是乐意,一片孝心,真挚热忱。却不知道柳延有多少不放心,就是因为他的太乐意。
  恋家是人之常情。太恋家,恋到除家之外,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将来会如何呢?
  柳延想,当初是他将沈珏托付给伊墨的,却没有料到今天这种情景。不由得想起上一世这老妖蛇要给皇帝熬月子粥时的模样,不过是一百多年来孩子头一回跟别人在一块儿,就把他气闷至如斯地步,大可以想象沈珏如此恋家,是谁造成的。
  少年恋家,理所应当。沈珏却早已长大,终有一天,他的生命将不再以他们为中心。
  但柳延不知道,沈珏的中心将会在哪里,有什么能在他们离世后,羁绊住他的孩子,让他有所依傍地走完剩下的路。
  柳延甚至不知道,能不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孩子觅到新的依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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