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红豆-第4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他的沉默使她心惊肉跳,不祥的预感从头到脚的包围住了她。她的声音簌簌发抖:
“那么,我猜想的是真的了?”她问:“你一直在安慰我,一直在骗我了?事实上,她是活不久了,是吗?”她咬紧牙关,从齿缝中说:“告诉我实话,我一生,什么打击都受过了,我挺得住!可是,你必须告诉我实话!”
他紧盯著她。“你不信任我?”他终于开了口:“我说过,我会治好她!”
她目不转睛的看著他。他说得多坚决,多有份量,多有把握!上帝的声音,也不过是如此了。她眼中又浮起了泪痕,透过泪雾,他那坚定的面庞似乎是个发光体,上帝的脸,也不过是如此了。她几乎想屈膝跪下去,想谦卑的跪下去………他忽然捉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温暖而有力,上帝的手,也不过是如此了。“过来!”他命令的说,把她拉到沙发前面。“坐下!”他简短的说。她被动的坐在沙发里,被动的望著他。
他把自己的医药箱拿了过来,放在咖啡桌上,他打开医药箱,从里面取出一大叠X光的照片,又取出了一大叠的病历资料和检验报告。他把这些东西摊开在桌面上,回头望著她,清晰的、稳定的、强而有力的说:
“让我明白的告诉你,我已经把雨婷历年来的病历都调出来了,检查报告也调出来了,从台大医院到中心诊所,她一共看过十二家医院,从六岁病到现在,也整整病了十二年。平均起来,刚好一年一家医院!”
“哎!”慕裳轻吁了一声。“我从没有统计过,这孩子,她从小就和医院结了不解之缘。”
“她的病名,从各医院的诊断看来,是形形色色,统计起来,大致有贫血、消化不良、轻微的心脏衰弱,一度患过奇+書*網肝炎,肝功能略差,以及严重的营养不良症。”
“我……我什么补药都买给她吃,每天鸡汤猪肝汤就没断过,我真不知道她怎么会营养不良。”慕裳无助的说:“以前的周大夫,说她基本体质就有问题,说她无法吸收。无法吸收,是很严重的,对吗?”
夏寒山定定的看著她。
“如果不吃,是怎样都无法吸收的。”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不吃?”慕裳惊愕的抬起眼睑:“你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没有做给她吃吗?”“你做了,她不一定吃了!”
慕裳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我不懂。”她困惑的说。
“让我们从头回忆一下,好不好?”他的眼光停在她的面庞上。“她第一次发病是六岁那年,病情和现在就差不多,突发性的休克,换言之,是突然晕倒。晕倒那天,你们母女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她的眼珠转了转,然后,就有一层淡淡的红晕,浮上了她的面颊。“是的,”她低声说:“那是她父亲去世后,我第一次想到再嫁。有位同事,和我一起在大使馆中当翻译,追求我追求得很厉害……”她咽住了,用手托著头,陷入某种回忆中,她的眼睛浮起一层朦朦胧胧的雾气,唇角有一丝细腻的温柔。不知怎的,这神情竟微微的刺痛了他。他轻咳了一声,提醒的说:“显然,这婚事因为雨婷的生病而中止了?”
“是的。”她回过神来。“那年她病得很凶,住院就住了好几次,我每天陪她去医院,几乎连上班都不能上,那婚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后来,那同事去了美国,现在已经儿女成群了。”“好,从那次以后,她就开始生病,三天两头晕倒,而医院却查不出正确的病名。”
“是的。”夏寒山不再说话,只是镇静的看著她。于是,她有些明白了,她迎视著他的目光,思索著,回忆著,分析著。终于,她慢慢的摇头。“你在暗示……她的病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她说了出来。“我没有暗示,”夏寒山稳定的说:“我在明示!”
“不!不可能!”她猛烈的摇头:“心理病不会让她一天比一天衰弱,你难道没看出来吗?她连呼吸都很困难,她瘦得只剩下了皮包骨,轻得连风都可以把她吹走,而且,她那么苍白,那么憔悴,这些都不是装出来的……”一颗红豆6/37
“我没有说她是装出来的!”夏寒山沉著的说:“她确实苍白,确实憔悴,因为她又贫血又营养不良!她在下意识的慢性自杀,怎么会不憔悴不苍白!”
“慢性自杀?”她惊呆了,睁大了眼睛。她不信任自己的听觉:“你说什么?慢性自杀?她为什么要慢性自杀?她三岁失去父亲,我们母女就相依为命,我又爱她又宠她,她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事……”“并不是不满足,而是独占性!”寒山打断了她:“她从六岁起就在剥夺你交男朋友的自由!她在利用你的爱心,达到她独占你的目的,她知道你的弱点,她就利用这项弱点,只要她一天接一天的生病,你就一天接一天的没有自由……”
她的脸色变白了,她的眼神阴暗。
“你……你……”她开始有些激动。“你根本没弄清楚!这样说是冷酷的!你不了解雨婷!她从小就没有自我,她一心一意要我快乐,每次生病,她都对我说:对不起,妈妈。我好抱歉,妈妈……”“我知道!我亲耳听过几百次了!”他又打断了她,沉声的,稳定的,几乎是冷酷的说了下去:“她越这样说,你越心痛,只要你越心痛,你就越离不开她!我曾经有个女病人,也用这种方式来控制她的丈夫,只要丈夫回家晚三分钟,她就害病晕倒。我告诉你,你必须面对现实,雨婷最严重的病,不在身体上,而在心理上。她在折磨你,甚至于,在享受你的痛苦,享受你的眼泪,记住,她做这一切是出于不自觉的,她并不是故意去做,而是不知不觉的去做……”
“不是!”她叫了起来,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眼睛里涌满了泪水:“你这样说太残忍,太冷酷,太无情!你在指责她是个自私自利而阴险的坏孩子!但是,她不是!她又乖巧又听话,她一切都为别人想,她纯洁得像一张白纸,善良得像一只小白兔!她没有心机,没有城府,她是个又孝顺又听话又善解人意的女孩!你这样说,只因为你查不出她的病源,你无能,你不是好医生,你们医生都一样,当你查不出病源的时候,你们就说她是精神病!”
夏寒山站在那儿,他静静的望著她,静静的听著她激动的、带泪的责备。他没有为自己辩护,也没为自己解释,当慕裳说他“无能”的时候,他只轻微的悸动了一下。然后,他慢慢的走到咖啡桌边,把摊在桌上的病情资料,和X光照片收进医药箱里去。慕裳喊完了,自己也被自己激烈的语气吓住了,她呆坐在那儿,呆望著他收拾东西,眼看他把每一样东西都收进箱子里,眼看他把医药箱合了起来,眼看他拎起箱子,眼看他走向门口……她爆发的大叫了一声:
“你要到那里去?”
他站住了,回过头来,他的眼神温柔而同情,他的声音里没有丝毫火气,却充塞著一种深切的关怀与怜恤,他低沉的说:“放心,我会治好她!”
她陡然间崩溃了。她奔向了他,站在他面前,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悲凉与无助,盛满了祈求与歉意,她蠕动著嘴唇,呻吟般的低语:“我昏了,我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他注视著那茫然失措的脸,忧患、寂寞、孤独、无助、祈谅、哀恳……都明写在那张脸上。他又感到那种强烈吸引他的力量,不可抗拒般的力量。然后,他不知不觉的放下了医药箱,不知不觉的伸出手去,不知不觉的把她拉进了怀里,不知不觉的拥住了她,又不知不觉的把嘴唇盖在她的唇上。
片刻,他抬起头来,她的眼睛水汪汪的闪著光。她显然有些迷惑,有些惊悸,像冬眠的昆虫突然被春风吹醒,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来迎接这新的世界。可是,崭新的,春的气息,已窜入到她生命的底层,掀攘起一阵无法平息的涟漪。她喘息的,惶惑的凝视著他,低问了一句:
“为什么这样做?”“不知道。”他答得坦率,似乎和她同样惶惑。“很久以来,就想这样做。”“为什么?”她固执的问。
“你像被冰冻著的春天。”他低语。
冰冻著的春天,骤然间,这句相当抽象的话却一直打入她的心灵深处,这才醒悟自己虚掷了多少岁月!她扬著睫毛,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面前这个男人,不,这个医生,他不止在医治病患,他也想挽住春天?忽然间,她有种朝圣者经过长途跋涉,终于走到圣庙前的感觉;只想倒下来,倒下来什么都不顾。因为,圣庙在那儿,她的神狄苍谀嵌纳竦可以为她遮蔽一切苦难,带来早已绝缘的幸福和春天!
她低下头,把前额靠在他的肩上,那是个宽阔的肩头。他的手仍然环抱著她的腰。“请你——治好她。”她低语。
“不止治好她,也要治好你。”他也低语。
“治好我?”“她病在要独占你,你病在要被独占。人生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因果关系,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给了她太多的注意力,如果要治她,先要治你。假若你不那么注意雨婷,你会发现这世界上除了雨婷之外,还有很多其他的事物。对雨婷而言,也是一样,她不能终身仰赖母亲,她还有一段很漫长的人生。”“很漫长的人生?”她玩味著这几个字,欣喜的感觉随著这几个字,流进了她的血液,而在她周身循环著。很漫长的人生,她不会死,她不会死,她要活到一百岁!抬起头来,她注视著他那男性的、充满了温柔与力量的脸,谁说他仅仅是个医生而不是上帝?谁说的?
她更紧的靠紧了他,心中充塞的,并非单纯的男女之情,更多的,是属于信徒对神档姆钕住⒀隼担氤绨荨*一颗红豆7/374
夏季来临的时候,阳光更加灿烂了,几乎天天都是大晴天,校园里,杜鹃花刚刚凋零,茉莉花的香味就浮荡在空气中了。这天早上,夏初蕾在校园的一角,发现一棵少见的石榴树,居然在树上找到一朵早开的榴花,她就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拉著梁致秀来欣赏,高兴得手舞足蹈。致秀看她那种神采飞扬的样子,看她那嫣红的面颊,和那对使无数男同学倾倒的眼睛,心里就不能不微微惊叹。从小,自己也被亲友们赞美;“是个美人胎子”。可是,站在初蕾面前,她仍然自叹不如。倒不完全是长相问题,除了长相之外,初蕾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之间,就有那样一种说不出的韵味。无论多夸张的动作,到了她身上都变成了自然。怪不得自己那两个傻哥哥,见了她就都失去了常态!
“致秀,”初蕾喊著:“我从不知道石榴花的颜色会这么艳,难怪古人会说,‘五月榴花红似火’了!”
“你知道这朵石榴花像什么?”致秀问。
“像什么?”“像你的名字。夏天初生的蓓蕾。”
“噢!”初蕾会过意来,笑得更加开朗了。“真的!夏初蕾,确实有些像。致秀,你这人还相当聪明。”
“够资格当你的小姑子吧?”致秀笑嘻嘻的问。
“小姑子?”初蕾一时脑筋转不过来。“什么叫小姑子?……啊呀,哎呀!”她想明白了,大叫:“你这鬼丫头嘴里就没好话!”“没好话吗?”致秀灵活的眼珠在她脸上转了一圈。“我觉得,这是句再好也没有的话了。从大一起,我刚认识你,我就对自己说,这个夏初蕾啊,应该当我的嫂嫂,要不然,我那么热心把你往我家里拉啊?那么热心安排郊游啊?一会儿爬山,一会儿游水,一会儿吃烤肉……”
“好哇!原来你跟我好,是有目的的!你这人真真真……真真……”她一连说了五个“真”,却真不下去了,跺了一下脚,她说:“实在气人,偏偏我爸爸妈妈只生我一个,假若我也有哥哥就好了。喂,”她蓦然转变了话题。“你知道我爸为什么给我取名字叫初蕾?”
“为什么?”“爸爸喜欢小孩,他说想生半打,我是第一个,就取名叫初蕾,他预备第二个叫再蕾,第三个叫三蕾,第四个叫四蕾……就这么一路蕾下去!”
“如果生了男孩子也蕾下去呀?”
“不,生了男孩子,就把蕾字上面的草头去掉,用打雷的雷字。”“想得很好,不过,如果生到第十一个,取名叫夏十一蕾,生到第十二个,叫夏十二蕾,搞不好再有夏十三蕾,夏十八蕾……”“胡说!”夏初蕾笑弯了腰。“又不是生小猪,那有这样子生法的!”“那可说不定,我家隔壁的阿巴桑就生了十一个孩子。”致秀说,把话题扯了回来。“你爸爱孩子,怎么就生了你一个呢?”
“我妈不肯要啊!她生我是难产,差点死掉,她吓坏了,爸爸也吓坏了。而且,我妈爱漂亮,她说生了我,腰粗了两□,再也不要孩子了。我爸爸爱我妈妈,妈说不要就不要,于是,我这个初蕾,也就成了唯一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