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邦暴力团-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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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啊!”——山东人说话,“上算”就是“划得来”——话懂、可意思不懂,老大哥接着说了令家父大为光火的两句:“比成天伙着雷不怕泡‘大沟边儿’要上算多了,也干净。”就为这么两句话,家父一瞪眼,拿食指和中指推顶了一下眼镜框子,朝大门比划了一记,把我老大哥轰出门去了。
老大哥再上家来的日子是不是中秋节当日我已经记不得了,最难以忘怀的是那天我一鼓作气吃掉了他带来贺节的两大盒绿豆糕,从此厌之惧之、未再尝过一口。而外,就是那把原先握在来发手里的宝剑了——此番孙子来发亦未随同老大哥一道来访(想是跟着他货真价实的奶奶一块儿跑到天涯海角去了)——我原先也未必会想起它;偏偏就在我老大哥抢着跑腿儿去买五加皮的当儿,一不留神打从袖筒里滑出半截剑把子,被我给觑了个分明。我当下尾随出去,扯着我老大哥的裤管说:“来发的剑给我玩儿!”我老大哥开头儿还想耍赖,拗不过又舍不得,只好跟我谈条件:其一,无论如何剑刃不得出鞘;其二,无论如何不能让旁人瞧见;其三,等他买回酒来就得立刻将剑还给他。换言之,我有大约五分钟的时间可以躲在厕所里——其实就是蹲在那种被称作“炸弹式”的土黄色烧瓷粪坑上,端详那把“阿不驴儿”剑的外观。接下来的事不值得细说,总之就是我违背了承诺,拔剑出鞘之后,叫那阵甑光瓦亮的强光狠狠螫了一瞬,然后(或者同时)“阿不驴儿”就“噗喳”一声掉进了粪坑。
此事瞒不得。我随即冲到巷口,见老大哥提拎着两瓶五加皮、龇牙咧嘴晃荡着往回走,一眼没瞧见我手上的“阿不驴儿”,笑容登时僵住,我抢忙自首:“掉进茅坑里面去了。”不料老大哥闻言一愣,反而放声大笑起来,道:“没让叔叔收拾了去就不碍事儿!”说完径自领头迈步朝家走了。后半天发生了什么我一概没有记忆,总之不外是在小方桌旁边看着家父和我老大哥喝酒闲说话,人前人后老大哥也没再提起宝剑的事。我只知道第二日放学就听家母说,有几个看着眼生的人穿着胶衣雨鞋、头戴宽边箬笠、肩上扛了长柄铁杓,到后巷里来掏粪池,别家也不去,净在我们家捣弄;铿锵呼噜地掏了一上午,也不知什么时候收的工。家父嘟囔着说:“是不是咱们拉得特别多?”只有我明白:定是老大哥派人来寻他的宝剑了。此后我一旦看见或想到这种兵刃总难免觉得手心一阵温热黏答,甚至会不知不觉地揉搓起指掌来。
关于宝剑,我心里的疙瘩还不只如此。那是在“阿不驴儿”事件之后不久,家父参加了“国防部”本部每年都会举办一次的“参谋旅行”。依照往例,这种四天三夜的旅游活动是不允许携眷的。仿佛总是如此:活动结束之后不知多少时日,忽然有那么一天,家父从办公室带回一叠黑白风景相片,他会一张一张解说给家母和我听——这是澄清湖、这是日月潭、这是阿里山神木、这是苏花公路清水断崖……那年头儿相机算奢侈品,我家是买不起的,且家父脸皮薄,不太愿意央请人替他留影;从而那些相片大都是将就人家有相机的同事拍来玩赏的空景、顺便加洗给我们看看,聊充神游之资的;所以我几乎没见家父出现在任何一方风景之中——只有一次例外。
那年参谋旅行结束,家父带回来一叠溪头和杉林溪的相片。其中就有一张(应该是出自本部里某位业余摄影艺术家),拍的是一片帘子也似的瀑布,可又不像寻常可见的瀑布那样自山头垂覆涌落,倒像有那么一大片怎么擦也擦不干净的花白玻璃上扭着、舞着一条条抹捋不直的乱丝线。家父端详着这张相片出了好半天的神,问我:“你说这儿好看不好看?”我摇摇头:“不好看。”“为什么不好看?”“看不清楚。”家父手持相片再细细观看了一阵,才道:“是我没同你说清楚。这张相片的好处不在风景好看不好看,也不在人家拍得技术好不好;却是在拍的人取了个非常之奇的角度来看这风景——他是站在瀑布的‘里面’朝外拍成的;我问你好不好看的意思是:站在瀑布里边儿朝外看,是不是挺有一番趣味呢?”这我才注意到:相片的左右两侧上方各有一小块近似三角形的黑影,应该就是瀑布里侧的岩洞拱壁了。家父说得不错,拍照的人的确是跑到了瀑布后方的一个大山洞里向外取景而拍成的。如此看去,整个画面就有了另一种意思:那一大片花白玻璃般的水帘上的线条便不只是线条而已了,它们逐渐浮现出可解的形象——是瀑布“外面”一群鱼贯而行的人(也许就是和家父同行的参谋们,也许是当时也在那瀑布游玩的旅客),他们大都像走在钢索上的特技表演者那样向两侧伸展着手臂,似乎很艰难地维持着身体的平衡。家父随即指了指相片正中间的一个人影,道:“这个就是我。我走在陈文英叔叔的后头,看见了不?”陈文英叔叔向来留着顶漂亮的中分头,那发式恰恰从水帘的缝隙处露了出来。这一下我算是看清楚了,笑着点了点头。一次多么奇妙的观看经验——只消从全然无法理解的图像之中辨识出一个非常微小的细节,整个世界便豁然呈现、且无比真实起来。我贴近那张相片,尽可能地把黑白画面上的每一处细节还原成一个遥远但实存的世界——“你们要去哪里?”我问。
家父随即伸出食指,往相片偏近下方的位置点了点:“我们正在过一条独木桥,过了桥再右转,沿着小路走几步就绕到瀑布后面来了——拍照的这位卢让泉卢伯伯打头里先找着这么个地方,叫大伙儿过去的时候,才拍出这么一张来的。”
“我也要去这里。”我说。想来一定说了不只几十次,记忆中我甚至闹得哭了一阵。
以当年我家的经济状况来说,一趟前往杉林溪的旅游的确不是轻易合宜之事。家父搔抓了半天脑袋,叹了好几口大气儿,终于答应了我的要求,然而冷不防他提出了一个条件:“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往后自凡你老大哥身上的东西——不管是什么宝贝、什么破烂——你一概不许碰!”说到这个节骨眼儿上,家父抬手用食指和中指推了推他的眼镜框子,这是个充满威吓意味的动作。然而这也是试探出他容忍底线的绝佳时机;我仔细想了想,低声问道:“那老大哥的胡子可不可以碰?”家父沉吟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我接着问:“那老大哥的手可不可以碰?”、“那老大哥的老桑鞋可不可以碰?”……最后绕回了宝剑,我还特意在前面加上了“玩具”二字——“那老大哥的玩具宝剑可不可以——”
一个“碰”字还没来得及出口,家父的一只又大又厚的巴掌猛可掼下来,落在书桌上,震得木纹裂开、漆屑碎散,应声斥道:“别跟我闹俚戏!你知道我说的是啥!”
这是一场不欢而散而且不公平的谈判,家父从来没有履行过那个带我去杉林溪一游的诺言;至于宝剑,则变成一个始终压抑在我心底的、具有惩戒性质的秘密渴望。我不可能知道:像这样的压抑对我的人格有多么深刻或重大的影响。即使在高中时代我半生不熟地读了些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禁制、症候、焦虑》之类的时髦书,发现握剑的冲动很可能只是想打管的冲动、或者是把根鸡巴放到女体里去搅和搅和的冲动——弗洛伊德甚至还想尽办法暗示你:你最想把鸡巴放进去搅和搅和的女体居然是你老娘的。这种书读过之后非但不会将原先的压抑解除,反而让那压抑有了更恐怖也更诡谑难忘的解释——有好一阵子,也就是我高中混毕了业、滚进大学里熬日子的那段时间,我会怀疑年近六旬的家母不时做些看似无意的小动作(比方说穿着宽松领口的夏布衫蹲在我面前抹地板)是潜意识地想要激发我弑父娶母的潜意识。这话说来似乎拗口,意思再简单不过:没有人懂自己到底想干什么,只有弗洛伊德知道所有的人想干的是什么。弗洛伊德在日后救过我一条小命的事现在还不到说的时候,可他对于我如何通过一把宝剑来解释自己生命的处境则极有贡献。我是在读了弗洛伊德所描述的一个案例之后才觉悟出:我之所以深深相信剑这种武器不够完美其实和它的造型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也和我据以引申出“完美并不存在”的鸵鸟式结论无涉;我的焦虑纯粹来自于我对自己的不满。
那个案例是:一个十三岁、名唤阿伯特的少年几乎每个星期都有一次从睡眠惊醒的经验。醒来时还能清楚地记得梦中的情景。他总会梦见恶魔向他大喊:“啊!我们抓到你了!啊!我们抓到你了!”然后就有一种沥青和硫黄的气味弥漫,阿伯特的皮肤也“受到火焰的烧伤”。将醒未醒之际,他叫不出声,当声音逐渐恢复的时候,他开始“记得”先前自己曾清楚地喊道:“不,不,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做过!”或者是:“请不要这样!我不会再做了!”或者有时也会这样说:“阿伯特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弗洛伊德的推论似乎得来全不费工夫——阿伯特年轻的时候曾经手淫过,他或许想否认,要不就是为了这个“坏习惯”而给自己严厉的惩罚。
后来阿伯特是不是经过治疗而痊愈?我已不复记忆。我只知道每当自己在阒暗的被窝里打完手枪的那一刻,懊恼和惊恐也同时汩汩涌出,这些情绪每一次都把我刺进更深更深的夜里,无法动弹分毫。我从来没有嗅到什么沥青和硫黄(日后我才从书上得知那是西方人想像的地狱的气味),但是我绝对相信阿伯特所谓“受到火焰的烧伤”的形容,因为我也有同样的体会——就在我湿黏的指掌之间,分不清是握着的还是被握着的——灼烫之感像燎烧的林木一样迅速蔓延;而且我非常清楚:早在我也许只有孙子来发那么大小的时节,就已经不知如何学会了从自己胯下的这支宝剑上得着相同的快感,也得着相同的懊恼和惊恐。自幼及长,我一次又一次地打手枪,比伟大的民族救星写他的日记还要勤奋,也从而能够将那灼人的懊恼和惊恐赋予一个抽象性的解释——那是原发自人类内在的一种羞赧。
是的,羞赧。除了纯粹来自肉体的欢愉之外,没有原因、没有目的、没有解释、也没有道理的羞赧。它不能容忍纯粹来自肉体的欢愉——尤其当这欢愉不假外求、完全可以自主为己而产生的时候——用更接近反基督信仰的人的说法则是:上帝嫉妒人在自己的身上建筑乐园,于是发明了羞赧作为惩戒或报复。它是人体内部一个神秘的装置,欢愉一旦启动,羞赧便如影随形地彰显。
紧紧握着那橄榄枝的儿子的手也即将在不数年后的某个晴朗的春日午后、或者冬夜温暖的被窝里发现这一切罢?这一切与性全然无关,只是人类凭靠自己的能力创造不完美的欢愉的一个开始。至少在我这里,成长岁月中不断发生的许多事情逐渐拥有了清晰无比的意义,且时时刻刻融入我的写作,它们所带来的是一种挥之不去、萦绕不绝的主题——人总在创造不完美的欢愉,也藉之奋力抵拒着与生俱来的羞赧。令我始料未及的是:天行者陆客、大麻安迪、我老大哥、雷不怕、士林那老寡妇和孙子来发、卢让泉伯伯、陈文英叔叔、大鹏剧校里串演过孙悟空的那位小伶工,甚至那个名闻全世界的德国手淫少年阿伯特·沃夫罕·汉斯,以及连人带鬼还有差不多凑得成一百之数的男女老少,日后都有如一张忽然显影的相片那样填充起一幅又一幅我生命里最真实的景观。当我试着从许许多多的巧合际遇里寻找出它们之所以出现原因之时,却只能想到一个拙劣的答案;仿佛这些人都是因为各自背负了过于沉重的羞赧而躲进了我的人生里来。在这个尽可以用“光天化日”一词形容的明亮世界,这群人的手中只有盈盈一握的力量、勇气、希望和秘密,倘或摊开来,便一无所有。
我是一个以说故事维持生计的人,和我的妻小暂时僻居在这群人所提供的一幢乡间房舍里。多年前我曾经在此完成了我有生以来的第一个长篇小说——一部自编自撰、自引自注的硕士论文——之后我因为某种险恶势力迫在眉睫之故而逃离了一段相当长的岁月,其间我从来没有料想过会有重返旧居之一日。然而造化弄人,我毕竟还是在另一个险恶势力的逼促之下又回来了。如今在我面前,有几十竿绿意盎然的竹子,一株刚褪尽胭红、窜发新叶的山樱,一丛油光勃亮的茉莉和一地黑白交错的鹅卵石。我身后这原本已经算得上危楼的两迭式透天建筑也早在不知何年何月经匠手修缮成一座外观还十分雅致的三层楼宇;屋后当年荟萃成丛的姑婆芋也给有心人刻意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