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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城邦暴力团-第1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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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又怎么说?”

“回想当时,‘周鸿庆’从下榻的旅馆出门,我把车迎了上去,一开门他便说了句‘我要去中华民国大使馆’——试以常理度之,他若真要拦车去大使馆,岂便一上车就说中文?这是头一个可疑之处。其次一点,当时我只一心完成任务,慌慌张张加油上路,他又连说了几句:‘我要去中华民国大使馆——你怎么说?’”

“‘你怎么说?’又是什么意思?”

“不就是先生您方才说的联络暗号么?”富田利明接着说道,“帮会中人往来交接,倘或系陌生人,必须反复盘查。你问一句,我答一句;我再问一句,你也答一句。如此答问,事先必有约定,多可至几十句,彼此才能放心。我日后回想起当日情景,越觉内中可疑:‘周鸿庆’一再追问‘你怎么说?’分明就是与人事先约定,有那么一套盘问应答的‘讲头’,可我接到的‘旨谕’里没有这套机关,哪里应答得出?只好硬着头皮把车开入使馆区,照‘老爷子’吩咐,把他送到苏联大使馆去。从头到尾,我只在‘周鸿庆’下车的时候对他说了两句话:‘有什么要说的,去同里头的人说去。’这小子当然不死心,进了苏联大使馆还嚷嚷着‘要去中华民国大使馆’,哪里还有生路?可是中计的不只他一个,连我们‘老爷子’恐怕也不免遭人唬弄,成了人家‘借刀杀人’的刽子手。”

“这又从何说起呢?”

“因为根本就没有那两份兵力分布图哇!”富田利明道,“听说这小子一进去,就给扒光了冲水,连他身上的皴皮都没放过一块,赤条条给审了七八十天,翻来覆去只说上当,人已经疯癫了。”

驹正春闻言至此,已大略知其首尾,忽然有一种落寞无助之感。如果富田利明所言不虚,则的确很可能正是那个暗中出资千万美元、款通大陆当局的人士在幕后操盘,两面放出消息——一则让“国府”最高层相信确有“周鸿庆”其人携带军情、假道日本、前来投靠;另方面则将部分联络暗号泄露给“老爷子”,假老漕帮厌兵恶战之手以除之,最后牺牲掉一个“周鸿庆”,进一步再借“老头子”的不测之威整肃了“老爷子”。

“你既然是李老前辈的朋友,我私下劝你一句话:此案不必再查下去了——再查,是会送命的。早在你前一次找上我之前一年——也就是‘周鸿庆’被押回大陆之后没几个月——‘太子爷’已经派过一个神秘人物来日本调查了一趟。原本可能只是想找回那两份兵力图,结果却有了别的发现……”

无论富田利明或者驹正春,原先都不知道“太子爷”派的这个人就是魏三爷在我临行之前提到的龙芳。

和几乎所有早年政府所培植的电影制片人一样,龙芳也是行伍出身,毕业于中央警官学校,在大陆时代曾经参加过政治大学人事行政班的训练课程,而后遭逢抗战,分别在南京和重庆的“力行社”外围组织干过特务工作。抗战末期联勤总部设有特勤署,龙芳身兼总务、人事两科科长——一手抓钱、一手抓人,这是特务组织中常见的情况,主要还是保密所需,能将权责集于最少数的自己人最好。民国三十六年,龙芳率领联勤康乐队到台湾。未几,该队便改隶“国防部”总政治部,成立康乐总队,龙芳是为总队长。从改隶、扩编到任官,可以说全是“太子爷”身居幕后、一手促成,队中上上下下——包括厨丁车夫在内——通通都是情报人员;表面上嬉笑唱做、自娱娱人的歌舞演员所事者充其量可称之为“文宣工作”,实则他们正是“太子爷”效法戴笠所栽培出来的耳目。

龙芳之所以会投身电影界,有两个背景。其一,早年政府旗下最重要的电影机构——“中央”电影制片厂(后改为公司)——的董事长、常董,皆与“太子爷”所亲近的领导人物有关,如王新公(衡)、马星野、戴安国、俞国华等。此外康乐总队本身也拍过些载歌载舞的所谓“康乐片”,颇受苦无视听之娱的军士们喜爱。龙芳遂知此中学问大矣,乃向“太子爷”自荐,愿“常在电影界效力”。

他的确不是因为看上了银幕所敷衍的浮华声色而自甘绝意仕途、成为影人的。务实其说,龙芳自一九五五年出为台湾省新闻处电影制片厂厂长伊始,就肩负起“吸引华侨投资、拉拢海外人才”的任务,也看准了电影之为一种潜移默化的深度思想工具,自然亦有其重要的影响力。一九五六年拍国、台语双声带的《炎黄子孙》,请京剧名伶戴绮霞演一名化解小学生之间省籍争执的女教师、最后下嫁草地郎。虽然是个说教故事,在当时,还的确以简化的方式纾解了表面上不同省籍人士之间的紧张冲突。一九六二年,龙芳更筹拍第一部彩色剧情长片《吴凤》,目的自然还是宣扬族群融合的精神,可是龙芳特别从香港请来了大导演卜万苍,起用在地新人张美瑶,摄影师山中晋、灯光师关川次郎皆自日本礼聘,全部底片也送到日本冲印,可见其大手笔。连香港电影界巨擘邵逸夫都说:“龙芳我佩服,他比电影人更像电影人。”这句赞,语带玄机。其实邵逸夫知音者也——他明白,龙芳“一日特务/终身特务”的根骨,拍电影、干制片,都是为了情报工作。

如果把驹正春引自富田利明的描述放在龙芳的背景上一核对,自不难勾勒出来一些隐情。一九六四年三四月之间,龙芳在没有知会任何媒体的情况下只身赴日近月,返回后则对外说明:是为了和日本东宝电影公司谈合作,出借张美瑶拍一部叫《东京红杏》的谍报片才有此一行的——此片终于在同年年底拍成,不过片名改了,叫《香港白蔷薇》。虽只易“东京”为“香港”、改“红杏”为“白蔷薇”,但是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故事却完全不同了。当年龙芳受香港电懋方面托付,要我改编郭嗣汾《红叶》。龙芳当时正忙着整治行囊,电话里匆匆交代两句,并嘱:“未必要忠于原著。”人便去了日本。我知他性豪爽、重然诺,一言既出,便不会“片儿汤”。遂于匝月间把《红叶》剧本大纲赶出,算好日子,俟龙芳一回国,大纲便寄到台制他的办公室去。不出两日,他翩然而至,出现在中华日报楼下的会客室里,要言不烦地说:“《红叶》没问题了,秦羽他们搞了个审查小组,人人都说精简得好,而且不八股。成了。”说着,从上衣内袋里掏出几张手写字纸来,上书“东京红杏故事大纲”八字,接着道:“你给看一看,这,成不成?”

坦白说,故事细节如何,我连一个字都不记得了。只依稀知道是个女间谍误陷“共匪”网罗的故事。我一览之下,只给了个一答一问:“糟透了。你写的?”

对于我的问题,龙芳不置可否,但是表情却十分凝重地说:“再糟也得拍,只有拍出来,众目睽睽之下,才有公论。”说完这话,龙芳便起身告辞——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过了一个多月,他和电懋老板陆运涛搭乘的民航公司客机空中爆炸,尸骨无存。

可是这位在东京待了将近一个月的“神秘人物”毕竟非等闲特务。一抵埠,他便透过东宝公司剧务系统的关系,找上了出租汽车工会,再循线寻着富田利明,递上了“李绶武”的名片,包下他的车,作了为期十天的明察暗访。据富田利明粗略的描述,这位始终未曾自报姓名的“神秘人物”在东宝公司要员的陪同下,几乎是一步一脚印地重新走了一遍数月前大陆“油压机械友好访问考察团”的行脚所过之处,每有人问其所事,便以“拍摄映画”、“勘察实景”为辞,连东宝方面都未必能深知究竟。

然而,龙芳到底查到了什么?连日日充任司机的富田利明都不知道。直到飞机爆炸消息传出,台湾方面——应该就是老漕帮一系人马——给他寄了一份剪报,上头赫然刊登了龙芳的照片。富田利明也才据之对驹正春提出了警告。此后一切归于沉寂,此前所拼凑成形的一些梗概轮廓也随时间之消逝而黯淡下来。当局与日本中止“外交”关系之后的一年又七个月——一九七四年四月,连日航和华航的班机也宣布停航,“所有日本的飞机和航空器均严禁飞越‘中华民国’飞航情报区,否则视同不明飞行体处理”——直到“老头子”去世,方始恢复。

“然则这些同那《肉笔浮世绘》又有什么关系?”我忍不住问道。

“这就得从另一头说起了。”驹正春气定神闲地啜饮了第三杯,道:几年前东宝电影公司清仓,准备实施物流作业管理电脑化,整出一大批早年因为不知如何分类而闲置的书本、图籍等文献资料。之所以不知如何分类,乃是因为有些资料纯供道具使用,作假乱真;有些非但是真品,还具有古董价值;有些在两可之间,却是某导演公器私藏或私物公用而来;不论怎么说,都是文化财。其中就跑出来这么一本《肉笔浮世绘》,是明治年间刊行的一部集画画册。倒不是什么古籍,但是行家一眼看出,做电影的人持之必有用处,因为画册中的许多幅绘图虽然可说是‘春宫’,然而画工们工笔精绘,十分讲究背景细节。倘若要拍时代剧,大可以参考摹拟,非常好用。

“不过,此书扉页上随笔写了我的名字、电话号码和办公地址,这就让东宝的人不得不审慎从事了——万一书的所有人是‘驹正春’,如果擅行处置,则有窃占他人财物之嫌。于是他们派专人据址查察,发现我已经调了差,人在台湾高雄,只好暂且搁置。直到我重回外务省,接到通知,才拿到了书。这是前年的事了。书,当然不是我的,可是书中玄机却唤起了我的记忆——我相信高阳兄也一定会有兴趣的。”

此后,驹正春再也没往深处说什么了。我微觉其意:该知道的,都在《肉笔浮世绘》书中。当下不必细表,闲说了些清酒温饮的好处以及酿制的讲究,又相约次日共赴东京时得同去一部东宝出品的名片《鱼河岸的石松》背景实地吃鱼喝酒。不知是否我不胜酒力之故,接下来只记得一个话题,便是那富田利明与驹正春告别之际,驹正春告曰:“家父早年曾在天津塘沽一带行医,我的乳母是保定府人,我也是‘吃中国人奶水长大的’,富田先生可否将中国姓名赐告呢?”殊不料对方闻言而凝咽良久,最后竟以日语答道:“既是个逃家去国之人,哪里还能称名道姓?多少年来、多少年后,我便只是富田利明了罢!”

走笔至此,本该直说那《肉笔浮世绘》机关;然而是夜与驹正春临别一景,不可不随手一记。不过彼时应已烂醉如泥,所闻所见都如一梦,竟是写到当下才恍然想起,竟有些真幻难辨之感。

驹正春会过钞,同那着和服的美妇又行了个近九十度鞠躬礼,踅回小室来,亦向我一鞠躬,道:“明日你我各乘新干线去东京,座位不在一起,高阳兄也不必特意寻我,总之在东京车站自有人替你打点囊,高阳兄只须看顾‘它’便是了。”所谓它,指的当然是我座下那本书了。我诺诺应之,掀开蒲垫和榻榻米,果见下藏一屉,屉中是一册一尺二寸长、一尺八寸宽、厚达两寸有余的硬纸裹布烫金题签的《肉笔浮世绘》和一古纸信封——透光映看,信封中似是火车票。好容易自紧仄的暗屉里抠起书角、捧入怀中,只见驹正春袂影翩然,已经在店门口的染布酒帘儿之外,我踉跄趔趄,疾步趋出,只见屋外长巷迤逦、明灯熠耀,却无半抹鬼影:霎时间颇有《礼记·檀公》中形容孔夫子“今丘也,东西南北之人也”的苍茫踟蹰之感。再回店中,那美妇一仍笑靥相迎,可是怪状又浮现了:先前那间“审容膝之易安”的阁中之阁居然倏忽不见了,只原先在我身后的阑干还在、梯间亦无异状——唯阑干上所贴的一张想来具有“雀舌”作用的纸条则已被人撕去。小室所在之处竟成了一片平旷的地板;环顾店中景况,似乎又与前夜和大春同来时所见者并无二致了。这个小小的插曲应该不只是身为伊贺忍者的驹正春特意卖弄其“崩楼技”的身手而已罢?我信步踱出,在寒风里踽踽而行,越苦思穷究个中奥旨,越觉得此行随缘而遇、随遇即灭的遭际一如《旧庵笔记》所谓“崩即崩耳”的境界。或许伊贺忍术之特别注重“灭迹”手段自有其务实目的——比方说:今夜如果有人蹑循而至、拍下了驹正春与我密谈的照片,如此一“崩”则显象皆幻,又有什么证据能指称这密谈曾经真的发生过呢?——不过,对我而言,即使作这样的推测亦属妄想。在漫步回旅馆的途中,我几度回头,欲寻原路而返,再看一眼那小酒肆、再确认那阁中之阁是否完好如初——然而每一旋踵,便哑然失笑。说起来,正是“居一切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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