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恋歌--开在岩缝的花(长篇小说)-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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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没人应声。
她慌了,忙跑去他住的那间屋里,只见他就躺在床上,屋子里有一股呛人的气味。她忙去把窗门推开,屋子里顿时光亮了许多。她瞧见他脸色发红,嘴里在说着胡话,发音很低,嘶嘶的,听不清晰。她用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额头居然像火烧着似的,很烫人。她眼泪水就止不住流下来了:“唉,这伢子,作的什么孽哟!哎,小李伢子,你嘴里说什么?听不清,你能不能大声点呀?”
终于听清楚了,他在喊:“水,水,我要喝……喝水……”
她忙给他倒了一杯水,喂给他喝下,就又跑出去喊人,她叫上自己的儿子赶紧去大队诊所喊医生。
他喝了水,安静了许多。他睁大眼,挺费力地笑了一下说:“四婶子,谢谢您。”
“唉呀,你别说谢,可吓死我了,”四婶说,“我知道,队里就剩下你一个知青了,你心里不好受。”
“我没……没什么,真的。”他说,声音很微弱。
四婶说:“伢子,你要想开一点。这天下就好比是块凿有许多榫眼的木头,这榫眼有方有圆、有扁有棱,我们每一个人就都是那‘榫头’,只能是方对方、圆对圆、扁对扁、棱对棱地安在一定的位置。直木是栋梁,弯木也是可做犁弓呀!你是哪样的,就是那样的,到时自有分说。不要灰心,过好眼下的日子吧!”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她,终于张开嘴,露出一排坚实洁白的牙齿笑了:“四婶,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榫头呢?您说的对,我们就都是那榫头。”
七十五
夏雨回到宿舍,就又拿起他的信来看,反反复复地看。不过,她越是看信心里越是乱。他常常会从信里钻出来,就站在她面前,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还同她说话儿。她便只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在一点点地被撕裂,觉得喉咙里似有一个硬块塞了上来。
“宇——轩!”她在心里大叫一声。
眼泪水就像溪流一般流泻下来。她说不出话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这段时间想他想得太多,常常会精神恍惚。有时还会觉着有人朝她的宿舍一步步地走来,轻轻地敲门,她把手按着心,想去开门,可仔细一听,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自己的心在怦怦的跳。
好容易盼到了星期天,她一早便搭上了去泥坞的班车。进了泥坞,她知道离他已经很近了,她在心里不停地问自己:他现在怎么样了?情绪好些了吗?真的好想见到他……
李宇轩打了针吃了药,病是好了许多,可人仍感到力气不行,手脚沉重得像铅块,似乎一寸一分也无力移动了。队里还算照顾他,这几天就没有安排他上工,叫他在屋里休息。
她像是从天而降地站在了他的面前,正如她想象中的那样,他黑了、瘦了,一身工作服上沾满了矿洞里的泥浆,脸上的胡须肯定有好多天没有刮了,那双眼睛虽说没有以往那样有神,但比以前更成熟,更深睿了。
他见到她,愣怔了一下,一双手都在微微颤抖:“你,你怎么来了?”
听到他那嘶哑的声音,她的眼睛已被泪水蒙住。她说:“你真傻,真傻,怎么能把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呢?”
他想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她忙按住了他:“你别……别动,就好好躺着休息。”
“真的,我没什么。”他笑了一下。他居然精神一下好了许多,居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那茶罐里有热茶,是隔壁四婶给我烧的,要喝茶,你……你自己倒吧。”他又说。她不想喝茶,只把美丽的眼睛深情地瞅着他,眼睛里滚出了两行泪水。不知是由于兴奋或是难过,她的头有点晕眩,不得不把头偎在他的胸膛上。
他看着她,在他的眼里,她是个最美的女孩,美在了骨头里。他双手搂着她,能感觉到她丰满的胸脯随着喘气而微微起伏。他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搂着她,幸福地编织着心里的那个“家”。
“你真傻、真傻!”她嘴里喃喃着。
“我以为你真就这么走了呢,以为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他说。
“怎么会呢?”她说,“一个女孩子,能遇到一个真心爱着她的男孩,这一辈子也就没有白活”。
“我也是。”他说。
“我会等你的。”
“别说傻话了。我知道,‘家庭出身’是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墙。”
“你别这么想,要相信党的‘重在政治表现’的政策”。
“我已经努力过了,”他笑了笑,笑得有些苦涩,“自来到乡下以来,我处处遵照母亲的叮嘱‘夹紧尾巴’做人,时时严格要求自己,希图改变由于出身不好而给烙上‘天生贱民’的印象,但严酷的现实已彻底粉碎了我天真的幻想,即使我积极了、进步了、真的成了先进典型,这又能怎样呢?”
“会好的,会好的,真的一切都会好的。”她说,她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也没法说服他,只能这么重复着说。
“其实,你不该来的,”他叹了口气说,“你应该在单位上好好工作,你才会有一个光明的前途。这些日子,我已经想通了,这一辈子,曾经有你爱过我,我就已经满足了,不敢再有什么奢求。”
“我说过,我会等你的。”
“别说傻话,你已招上工,可我只能窝在这山沟沟里。”
“你应该相信自己的努力,绝对不会白费,你会招上工的。”
“要是招不上呢?”
“我就一辈子等着你!”
“我不能连累你,”他看着她说,“只要看到你过得幸福,我心里就会高兴,真的,我不骗你。”
“说定了,一辈子等着你!不然我谁也不嫁。”她说得很坚决。忽然,她感到脸上热热的,痒痒的,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她用手摸了摸,知道是泪水,就一点也不去揩抹,一任它满脸满脸地流。
偌大的知青屋空荡荡的,太阳白惨惨地从窗口照射进来,四周静得几乎让人窒息。这时,有风吹过来,从窗外吹进来几片落叶,有一片轻轻地飘落到他的头上。他把它拿到手上,仔细地凝视着:树叶差不多全枯黄了,唯有叶茎还残留着生命的绿色斑点。此刻,一种可怕的、孤独的影子笼罩了他的心,他一下子又感到了生命的无助和无聊。他在心里问着自己:“我就是这么耗费着我年轻的生命么?”可他没有说出来,只是两手更紧地搂住了她,一股莫名的躁动弥漫全身。
七十六
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七年三月,*被任命为*中央党校主持工作的副校长,他踏进校园的第一件事就是组织几位笔杆子,针对“两个凡是”撰写题为《把“四人帮”颠倒了的干部路线是非纠正过来》。同年,李宇轩兄弟终于盼到父亲的问题得到了*。“*昭雪”,这看似很简单的四个字,却有着山一般的重量,它宣告了中国当代历史开创了新的篇章,也宣告了马列主义与中国革命实际相结合的第二次历史性飞跃,让千千万万的人找回了做人的尊严。说得更具体一点是父亲好不容易摆脱了含冤蒙垢的历史重负,他们兄弟俩也不再噩梦连连,可以挺直腰板做人了。
宝山国营煤矿好不容易争取到几个招工指标,想优先解决几个知青的招工问题,队里自然推荐了他。而这时相邻的平阳磷矿也到蕉溪公社招工,因为他弟弟在那里当民办教师卓有成效,蕉溪公社党委极力推荐他。一时间,他们感到前途一片光明,想到兄弟俩能同时招工,着实高兴了好几天。
也许是世事多变,也许是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完美无缺的事,从县劳资部门传出话来,一家人在一年内不能有两人被招工,这让他们心头又压上沉重的乌云。这在中国,有好些事是无章可循的,当初下放农村,又有谁规定过一家人只能下去谁谁谁,而现在从农村招上来怎么又规定一家不能招上两人呢?这是老天在开玩笑吗?如果这次是弟弟招上工,年龄老大的他将意味着失去最后的招工机会;如果他被招工,那么弟弟还要等到何年何月呢?这些年多变的政策已把老百姓折磨得够呛,我们追求过生命的意义,从未走出自身的虚弱,“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确实已经一无所有了,太多的绝望和痛苦,谁又不感到心悸和胆寒呢?
就在他万分焦急不安的时候,弟弟从蕉溪跑来了,真诚地对他说:“哥,如果只能招一个,那你就先走吧。”
“不,不能这样。”他说。
“我以后再等机会。”弟弟说得很平静,居然还微笑着,脸庞就顿然显得阳光起来:“我知道,你要把嫂子娶进来,你就得招工。哥,我可是等着吃你的喜糖咧!”
一声深深的叹息由他心底滑上喉管,却又很快溜了下去。弟弟这句平静的话语蕴藏着多深的亲情厚意,有多重的分量,只有他这个当哥哥的才掂量得出来。
由于他俩平常表现得特别优秀,两矿领导也很关注这事。经两矿劳资科协议商定,由煤矿先将他的材料报县里审批,磷矿则缓送弟弟的招工表,因为县里的意思是要招年纪小些的。
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秋日,雨,有时大,有时小,总是在不停不歇地下着,屋顶便嘶嘶地、沙沙地响着,那么整齐,那么均匀,那么单调,好像一种简单的东西无限重复地奏鸣着。秋天的风,带着寒意到处乱窜,把已枯萎的树叶吹下来,残叶似乎不高兴跟着风走,于是,风就旋转起来,把那些枯树残枝吹得东倒西歪,发出吱吱喳喳的声响。
他和弟弟站在县委会的大门外,等待着命运的安排。站在门外等候的还有好些知青,全都是一副紧张不安的神态。
他心神不定,心像一片落叶,一会儿被风吹进万丈深渊,一会儿又飘向万里云天。
弟弟似乎显得要比他平静得多。弟弟挨着他,轻声说:“哥,别太放在心上,大不了一辈子改造地球。”
“不能放弃,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们也要争取。”他说。
“如果只有一个名额,你就先走吧。”
“为什么要这样呢?如果能争取到两个名额不是更好吗?”
“这就是城乡差别,工农差别,不知道要哪一天才能消灭。”
“我们是没有权利来奢谈消灭什么差别的,我们只能是被改造,即使是招上工,仍然不能忘了自己是被改造的对象。”
“我知道,时过境迁之后,那振聋发聩的呐喊和‘皇帝本来就没有穿衣服’的童稚之言在内容上似乎没有差别,但要向长期统治社会、被视为天经地义的谬见挑战,要让千百万被侮辱与被损害者恢复自尊自信,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达到的,这需要无数代人的努力奋斗才能完成,但我相信总有一天是能够完成的。”
“嘘,小声点,我们别谈国事。”他朝弟弟竖起一根指头,又摇了摇头。
两人就都沉默了,空气似乎很紧张。
等待是最难耐的,时间显得特长。
雨仍在下,带着寒意的连绵愁雨织成了一张密压压的水网,漫山遍野地覆盖下来,把整个大地都置于水气氤氲之下。天似乎更加让人窒息。
他捏了捏弟弟的手,关切地问:“小虎,冷吗?”
“不,不冷。”弟弟说,便探头朝门里瞅了瞅。
终于看到煤矿劳资科冯科长走了出来。冯科长指着手里的材料对他说:“小李,你的批了!”看得出来,为了他的招工,这位科长没少费口舌。
“那就好!”弟弟高兴得欢呼道。
他感激地朝弟弟望去,两人四目相对,眼里都含着晶莹的泪花。
已是下午时分,天色不早了,弟弟还要走四十多里山路赶回公社,他用身上仅有的几毛钱买了几个皮蛋给弟弟带上。
弟弟撑着一把油布伞,对他挥挥手:“哥,我看嫂子是个好人,你可千万不要放弃啊!”
“知道了,”他也朝弟弟挥挥手道,“记着,要多注意身体!”
“放心吧,我会注意的,还要等着吃你们的喜糖啊!”说着就头也没回地匆匆上路了。
望着弟弟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濛濛雨色中,想到十多年来自己对弟弟没有尽到做哥哥的责任,反而在这招工的关键时刻,却让弟弟为自己做出牺牲,心中遂充满了内疚。
秋日的山风特别凶猛,贴着山脊刮过来,又贴着一片黑压压的房顶,在树梢上呜呜地怪叫,有如千百只野狼齐声嚎叫似的。
他居然站着未动,仍然在朝着弟弟走去的方向凝望。泪眼朦胧中,忽然,他恍惚看见了母亲。老人肤色白如鱼腹,看不见一点血色。只有那双眼睛,可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