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女-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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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瞠目瞪住他。
“每个人都不敢当你是普通人,只有我觉得与你我们没有什么两样,无迈,你其实是一个很原始的女人,把面具外壳都除下吧,做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我垂下眼睛。
“才三十多岁呢,”他说,“看我,四十出头,照样做老天真,干七十二行以外的职业,混饭吃,浑浑噩噩,快活得很,无迈,做人太仔细是不行的,刨木创得太正就没有木了,人清无徒,水清无鱼。”
难得糊涂。
“无迈,培养一下自己的兴趣,什么不好干呢?插花钓鱼看文艺小说,穿衣服逛街打牌,咱们都是吃饭如厕的人了,少钻牛角尖,仍是聪明人,有什么不明白。”
“老李。”我紧紧握住他的手。
“无迈,我是大胆冒着得罪你的险才说这些话,因为看样子我不说就没人会说,这年头谁真为谁好,都是隔岸观火的好手,专等人家出丑作茶余饭后的说话资料。”
我眼圈都红了,拼命点头。
“在手术室里,你是国手,在生活上,你是幼儿园生。”
“老李。”
“这件事洗湿了头,不得不收科,同你把银女找出来,你就要开始新生。”
“本来就是。”我说。
“我怕你再来一句三娘教子,要把那孩子扶养成人呢。”
我涨红面孔。
“太任性了,”老李摇头,“也太能干了,谁敢娶你?”
“我想也没想过这些。”我不悦。
“恐怕事情要来,挡都挡不住,身不由己。”
“老李,”我失气,“你象个老太太。”
“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他耸耸肩。
“你呢?你怎么没结婚?”我问。
他沉默良久良久,“说来话长。”
他没有说。
自医院出来,天有点凉意,也许只是幻觉,造成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每逢初秋都有迷茫感,等下子秋老虎光临,热得震惊,便会自梦中醒来,接受现实。
银女没有消息。
我想约姜姑娘出来说说话,但人家会怎么想呢?她工作忙,工余更忙。
闷到极点,只好出外逛。
索然无味,孑然一人的孤独如今才袭上心头,跑尽一条街又一条街,直到满头满脑的汗,发泄完毕,回到屋内,才能镇静下来。
我染上吃冰淇淋癖,大罐大罐买回来撑下肚子。
一日在冰淇淋店轮侯,突然看到个俏丽的背影,心一动,扑上去——“银女!”
拉住她手。
那少妇吓得不得了,手上抱着初生婴儿,吃惊地看牢我,眉梢眼角,是有些儿象银女。
她身旁男人向我贼喝,“喂!你。”
少妇见我斯文相,又是女人,惊魂甫定,一笑置之。
我呆看很久。
回家一桶冰淇淋己开始溶化,淋淋漓漓汁水滴满一地,朱妈赶着收拾。
司徒说我应到纽约去一遭。
我问。“银女怎么办?”
“别把自己当救世主。”是他的答复。
让她去?不不。过了九月,过得九月才放下心。
我看着茶几上堆着的厚皮图画书。
有一本是希腊神话,是我准备介绍给银女读的,教育她,指导她改邪归正,从黑暗进入光明,满足我自己。
据说史怀恻医生也有这种潜意识。不过我较为小规模地实现我的私欲。
老李看穿我的心。
姜姑娘来探访我,原想很假很客气地招呼她,要在她面前表现的最好,因为恐怕季康会对她说起我们过去的事。过去,什么过去?我哑然失笑。老李又说对一次,我是个最原始的人,想到这里,表情立刻松弛下来。
姜姑娘很紧张。
“可是银女?”心不由自主地抽紧。
“你真的关心她是不是?”姜姑娘凝视我。
“我自己却不明白所以然。”我苦笑。
“不,她没有消息,是她家里。”
“什么事?”
“她的男人非礼她的女儿,闹大了。”
我睁大眼,有要呕吐的感觉。
“她向我求救,如今这个孩子由我看管,住在局里,歇斯底里,成日大叫大嚷。”
“是哪一个?”我问:“银女下面那个?”
“不,老三,很乖,煎药服侍母亲,带妹妹去买菜煮饭洗碗的那个。”
“禽兽抓进去没有?”
“抓了,我的主意,”姜姑娘说:“他发誓出来要剥我的皮。”
“好,好得很。”我拍拍姜姑娘的背脊。
“老三情况非常不稳定,我很担心。我们这一行有人做得精神崩溃,叫做‘烧尽’,陈太太,真想不干。”她长叹一声。
“不,你要做下去。”
“单是银女这一家都救不了。”
“但你不是要救她们,你只是为尽力。”
“我尽了力吗?我的力,我与我同事的力,到底有限。”
“那母亲如何?”
“她在医院中。”
“你送她进去?”
“是。”姜姑娘说:“她就要死了,整个肺烂光。”
“幼儿们呢?”
“老二带着。”
我们俩坐着很久很久,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可以做什么?”我问。
“什么也做不了。我们袖手旁观,看她们沉沦。”姜姑娘很静静地说。
“这是不对的,你做得已经够多。”
“我怎么了?”姜姑娘以手掩面,“我怎么会这样消极。”
“来,陪我去见那个女孩。”
电话响起来,朱妈听后说:“找姜姑娘。”
姜姑娘取过听筒,三分钟后挂断说:“她走脱了。”
“那女孩?”
“是,跟银女一样,这只是一个开始。”她苍白着脸。
我们颓然。失望无处不在地压下来。
我推开一面窗,“说些开心的事,你与季康几时办婚事?”
“九月。”
“好日子。”我又问,“哪里度蜜月?”
“巴黎。”
“好地方。”我与小山,也是巴黎度的蜜月。
姜姑娘略露一丝笑容,“但婚姻不是请客吃饭,在什么地方度蜜月无关宏旨,以后还得凭双方的耐心。”
我忽然帮起季康来,“你们的生活必然是幸福的,季康的条件那样好,他是断断不会叫妻子吃苦的,他是一个最上等的男人,濒临绝种的动物。”
姜姑娘笑出来。
“我还没有多谢你介绍我俩相识。”
“有缘份到处都有机会相识。”我说:“电梯里、饭店、路上、舞会,我可不敢占功。”
“季康说他一直仰慕你。”
我的心一下子舒畅下来,女人谁不计较这些。
“他客气。大家也都佩服他,首屈一指的专家。”我停一停,“可惜我们只医肉体,不医灵魂。”
姜姑娘把手搭在我肩膀上,“陈太太,我们共勉之,大家都不要灰心。”
我问:“能不能去探访九姑?”
“你真要去?”
我点点头。
“我带你见她。”
医院公众病房的探病时间并没有到,姜姑娘凭着人情进去。
凭我的经验,一看到九姑,就知道姜姑娘说得对,她快要死了。
整张脸出现青灰色,眼角不住有泪水滴出,她始终没有戒掉癖好,蜷缩在病床上。
然而她的美丽并不受影响,尽管眼睛窝进去,嘴唇干枯爆裂,她还是象恐怖片中标致的女鬼,随时可以自病榻中飘浮起来,去引诱文弱的书生来作替身。
我走近,闻见惯性的医院气味,那种布料在药水中煮过的微臭,钻进我鼻孔。
病房中风扇转动,各病人安份守己地躺着,静寂得不象现实生活。
九姑认得姜姑娘,但已不记得我。
她紧握姜姑娘的手,泪如雨下,没有语言。
姜姑娘说:“你放心休养,我总会得把她们带回来。”
“银女……”
“是,我们会找到银女。”姜姑娘声音越来越低,大概自己都觉得太空泛太假太没有把握。
“还有三儿——”九姑什么都放不下。
她饮泣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护士过来干涉。
我们站一会儿,就离开了。
姜姑娘问我:“她还能熬多久?”
“一星期,两星期。她也应该休息了,”我叹气,“令我最难过的是,她竟那么挂念孩子。”
姜姑娘说:“她只有三十五岁。”
她活在世界的另一边,黑暗没有太阳的一边。
“对于病人死亡,你很习惯吧。”姜姑娘说。
“不,不幸这是永远不会习惯的一件事。”
“如果有消息,请即与我联络。”姜姑娘说。
我们在医院门口告别。
回到家中,思量一番,觉得自己仍是世上幸福的人。人生活中挫折免不了,失望伤心,都随活而来,我有本事自立,可以维持自尊。
朱妈来应门,“太太,银女找过你。”她说。
“嗄,人呢?”
“没留话。”
“啊。”我欣喜,终于有消息了。
“老爷也找过你。”
“知道了。”
“他问太太有没有那个女孩的消息。”我懒得回他话,一切都是他搅出来的事。
“朱妈,我要等银女再同我联络,任何人打来,都说我不在,免得挡住线路。”
“是。”
直至傍晚,银女再也没有找我联络。
朱妈说:“长途电话。”我正坐饭桌上。
是我母亲。
许久没听到她声音,“妈妈。”我把话筒紧紧贴在耳畔,当是她的手。
“你怎么了?留在香港干什么?要不要我来接你?”
“妈妈,我在收拾东西,九月份来与你们会合,请你放心。”
“收拾什么?无忧说你早两个月就在收拾了。”
“妈妈,我住于斯长于斯,哪里可以说走就走。”
“是什么绊住你?”母亲并不受哄。
我人急生智,随便抓个理由,“陈家两老身体不好。”
“啊,照说我也应该来一次,看看他们。”
“十万里呢,况且安慰之辞并不管用。”
“你速速来父母处,勿叫我们挂念。”
“是。”我说。
父母永远把女儿当小孩。
母亲从开头就不喜欢陈小山。厌屋及乌,连带对陈家上下一切人等都不感兴趣,与亲家极少来往,藉辞在外国,永不见面,并没有什么感情。
朱妈持着电话又走过来,这次她说:“银女。”
我抢过话筒:“银女。”
那边一阵沉默,我不敢催她。
一阵激动,我鼻子发酸。
过一会儿,她似乎镇静下来。
她冷冷地问:“买卖仍旧存在吗?”
我难过得很,但没有胆子与她争辩。
开头的时候,根本是一宗买卖。
她说:“货色仍然在,你放心了吧?”
我松出一口气,“你好吗?”
“我的死活,你不必理会。”
我仍然不为自己辩护。
“三妹在我这里。”
“啊”我更加放心,连喉头都一松。
“我需要钱。”
“没问题,你在哪里,我马上来找你。”
“不行,我不会再上你当。”
我忍着不说什么。“我怎么把钱付你?”
“我会再同你联络。”
“银女,这又不同绑票案,何必这样悬疑?”
“这确是绑票,肉票是尚没生下的孩子,我是匪。”
我说不出话来。
银女这个鬼灵精。
“我要直接与买主谈判,我要许多钱来安置我的妹妹。”
“事先你可否见见你母亲?她在医院里,她快要去了。”
一阵沉默。“她咎由自取。”
“人死灯灭,银女,最后一面。”
“人死灯灭?”她怨毒地说:“我,二妹,三妹,都还得熬下去。”
电话扑地挂断。
她应该恨我。
老李说:“你并没有出卖她。”
“当然没有,我一直视她如低等动物。”
“但她的确是低等动物。”
“是吗,老李,是吗,把你丢到老鼠窝去,饿你数日,折磨你,恐怕你崩溃得比她还快。”
“无迈,你太内疚了,看看你。”
他把我推到镜子面前去。
我看到一个瘦得不似人形的林无迈。
我问:“中年女人最怕什么?胖,我克服了大敌。”
“我已经追到银女的踪迹。”
“怎么不早说?”我飞快转过头来。
“告诉你也没用。”
“她在哪里?”
“尊尼仔?”
“她们总是回到原来的窝里去。”
“为什么?”
“她们觉得舒服。”
“别这么说。”
“真的。动物原始的触觉,”老李说:“那里有他们族类的气味,即使互相吞吃残杀,也不愿离开。”
“地方在哪里?”
“尊尼仔收留她,也收留老三,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小子运气好,一连两株摇钱树在手中,所以并不敢得罪银女。你倒可以放心。”
我低头不语。
“银女可以生养了。”老李说:“你的愿望终于可以达到。”
“我不喜欢听你这种冷嘲热讽的语气,你是谁?弥赛亚?把我们每个人切成一丝一丝分析。”
老李笑。
“对不起。”我随即说。
“我知道你怎么想,不用道歉。”
我叫朱妈倒两杯酒来。
老李说:“这件事后,我们就很难见面了。”
“胡说,你的费用恐怕是天文数字,来追付欠薪的时候我不能避而不见。”
“一切费用由陈氏负责。”
“司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