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就是故乡-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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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色彩纷呈。我所知道的家庭,几乎每一家都有精彩故事,都可以构成一部长篇小说。我在这个族群中进进出出,冷静观察,体悟着世故人情。它在一定程度上决定着我的生活方式和人生态度,构成了我色彩斑驳的另一种生活背景。
06年夏天热得异乎寻常。如火如荼的世界杯让我神魂颠倒还黑白颠倒。天天晚上都在茶园、酒吧或家里追随着贝克汉姆、齐达内和克洛泽们。记得刚进入这个城市时,看球总是和表兄弟们在一起的,从罗西、鲁梅尼格、普拉蒂尼到马拉多纳的时代。尤其是三姨的儿子晓明,少年时我曾经多次用自行车搭着他前往乡下老家,他因此成了我在“大城市”绵阳真正意义上的盟友。那时一起看球数他最多,后来他下岗、下海,几乎是一夜之间发财又在一夜之间洗白。他是我最要好的表弟。他的意外身亡,也与狂热的足球有关。当我匆匆赶到殡仪馆时,平常难得见面的亲戚朋友都已聚集拢来,灵堂前黑压压一片,呜咽高高低低。香烟缭绕,道士的祭文嘹亮悠长,送表弟的灵魂走向天国。这时,我感到我的生活已经缺了一角,真切地有了海明威“丧钟为谁而鸣”的那种深深的忧伤。看到酷肖母亲的三姨更见衰老,阵阵西风中,我泪流满面。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与一个城市同行(8)
对视绵阳
绵阳是一个很生猛的动词。每天道路都在切割田园,每天楼群都在吞噬庄稼。涪江、安昌江和芙蓉溪,从东西南北两个方向穿城而过,日夜拍打着三江六岸。二十多座跨河大桥成为城市粗大的关节,支撑着它不断长出新的肌肉组织。河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让我们天天看得见这个城市心情的流动。尤其是,大地震,让绵阳在重创之后,又获得了重大的机遇。灾后重建,让这个城市揩干了身上的血污,拍打干净了身上的尘土,重新站起。2000多个亿的投资,许多的重建项目,将使它彻底抚平伤口。
媒体和会议几乎天天都有市民的兴奋点。成绵城际铁路和成绵高速公路的复线,还有绵(阳)遂(宁)高速、绵(阳)九(寨沟)高速和绕城高速都在加紧推进。这些还不能满足它太好的胃口。长虹又新建了一个工业园,光一个项目投资就一百多个亿。长钢、新华、九洲,都有在全国叫得响的新项目上马,它们成为百亿产值企业的日子指日可待。作为国防科研基地,国家投入100多个亿建设的科学新城,100多个亿的空气动力新城,50个亿的航空新城,正在昼夜施工。早在2006年,一个由行业机构评选的全国宜居城市排行榜出炉,绵阳紧追大连、厦门而名列季军,这更让绵阳感到踌躇满志。
庸常的时光将我包围,我的时光因此失去标识和刻度。生活越来越扁平化,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经历与记忆蒸汽般缭绕,飘散,成为常态。当某一天我认真与这个城市对视时,才发现它已经有了几分陌生感。城市格局在变,情调在变,景观在变。土语不断消失,连本地居民的方言也有了变化。唯一不变的只有天空,这只是因为我们暂时还够不着,抓不住它,无法将它改变。
我常常一个人在街上闲逛,让街上的都市气息将自己淹没。沃尔玛、百盛、诺马特、好又多与苏宁、国美,麦当劳、肯德基与两岸、祖母的厨房、良木缘,它们更像城市的主人,把城市装扮得珠光宝气。星河湾、水语郡、芙蓉汉城、春江花月夜、三汇绿岛之类的房产广告遮蔽了我仰望的天空。入夜后的街道上,火树银花让我打量的眼睛一片眩晕。深夜梦回,汽车过街的声音还浑沌一片,像哗哗流淌的潮水,冲击着我浅浅的睡眠。
我曾经有机会把自己移植到更大的城市,比如成都、重庆、海口,都是我自己掐去了见异思迁的萌芽。我甚至有可能更早地当官,当让人眼热的官,但却因自己某些地方的不可救药而只能选择听其自然。但我常在小学、中学和大学的同学那里,甚至从我在宣传部相当部分老同事那里找回满足。我常常觉得,这个城市已经给了我太多太多。因此,我把我的激情与梦想,失落与忧伤,现在与未来,全部交由它来吞吐。我有时还突发奇想:我也许比市长、书记还要热爱这个城市。因为我的根系已在这里扎得太深太深。这是唯一真正属于我的城市。
从2200年前走来的城市并没有留下什么。历史上的大劫难只限于几次水患、兵匪和来自张献忠的血洗。大地震也没有让绵阳市区伤筋动骨。但是,粉墙黛瓦下的招牌,雨巷深处油纸伞下的倩影,那些怀古幽思赖以生存的东西,早已被推土机铲得干干净净。深厚的历史积淀只留下惰性,及时行乐与重商主义在这个城市结合得天衣无缝。三江半岛、南河坝、丽景花城和芙蓉汉城这些地方,是食客、茶客和牌客的大*,其生机勃勃和喧嚣热闹令外地人瞠目结舌。沿街走去,弥漫的只是水泥的气息,沥青的气息,人工的气息,抄袭与模仿的气息,唯独没有历史的气息,宣纸与松墨的气息,以及神秘幽远的宗教气息。因为城市太干净,也阻断了泥土的气息。太新,没有老屋,城市生态像是才成长起来的人工林。看不见老鼠,更没有蛇。要听蛙声必须驱车数十公里。越来越物质的地方,没有足够的审美空间,我常常认定,这是我的文章不能一鸣惊人的主要原因。
故乡渐行渐远。万县、江津在记忆的筛子里已所剩无几。听到射洪话、川东话在身后响起再难引起我下意识的回头。到处的街道大同小异,模糊了他乡故乡,乡愁不再找上门来。绵阳土话早已习以为常。我虽是绵阳的外地人,口音既不像射洪也不像绵阳,但我从意识到行为变得比土著居民更加绵阳。
我早已习惯了各种公务宴请和人在江湖必不可少的朋友应酬。程式化的举杯把盏与即兴的豪饮我都可以应付,虽然我的胃肠常常因此拒绝和反抗。文学朋友在街头巷尾那些小酒吧、小饭馆的聚会我最乐于参加。他们有时不经意流露出对我从政又从文的赞许或羡慕,滋养着我的虚荣,将我晦暗的心情一次次擦亮。我喜欢这个城市的闲散、热闹和时尚,也接受了它的虚伪、矫饰和冷漠。虽然有太多的地方拒绝着我或者被我拒绝,虽然很多时候明显感觉到了来自这个城市的排异,但还是改变不了我与它的水乳交融。
回家已经有了作客的感觉。经常走动,也只是陪老父聊聊天,吃顿饭,然后连夜赶回。只有时不时拿起电话,熟练地拨通那个号码,父亲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我才意识到生活在异乡,手中攥着的似乎正是被自己从故乡拔出的生命之根。女儿对不得不将籍贯填为“射洪”十分愤怒。她觉得那里只是爷爷的家。她只承认自己是绵阳人。她早已将这个城市看作是更广义的母亲。这个刚走出校门的21 岁大学生,从绵阳到北京再到地球另一面的圣地亚哥,现在又到了南欧的马德里,隔着遥远的距离,我反而更清晰地看到了她和绵阳的血缘关系。
我与这个城市已经同行了22 年。这对于一个有2200年历史的城市而言,是它薄得最微不足道的时间切片。对我而言,却是此生最华彩灿烂的段落。我曾经作出过许多努力也没有在它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它不露声色却将我彻底改变。但是我总是不懂得珍惜。许多时候,我对时光的挥霍都像牌桌上挥金如土的赌徒,直到现在才有了手中所剩无几的恐慌。于是与它的对视,等于是回望一去不返的青春。因此,在这个热闹而温暖的牛年新春,面对这个城市,我只想说:你不是过于崭新吗?这正好可以让我与你重新出发,再一路同行。
兄弟(1)
自上小学起,我几乎没有哭过,也最看不起爱哭的小伙伴。因为哭对于男人总是件不光彩的事情。那是拿自己的虚弱示众,公开证明自己没出息,窝囊废。然而这次我却当众哭了,并且泪流满面,哽咽不止。
这是最不该流泪的时候,大年三十。这是最不该流泪的地方,一家三代的团年席上。席中除了家人,还有父亲最得意的几个学生,从西安归来的军旅画家志伟、志勇兄弟,成都画家光汉,以及在我母校射洪中学任教的高勇。君临轩酒家是城内开张不久的川菜馆,颇上档次。雅间是一向节俭的父亲亲自定的,雅致又堂皇。一瓶五粮液,这还不知是哪年由我孝敬给父亲的生日礼物,这时已喝了大半。老爷子皇上一样被大家捧着,温热顺耳的话语在他耳边此起彼伏,那是我们慷慨的纳贡。他最经典的表情是孩子般的呵呵傻笑,无法敛起,成为整个晚上大家最乐意品味的精神大餐。亲情友情师生之情,盛满房间,被醇酒催化,充分发酵。人人脸上红光闪闪,灿若桃花。
当正读大一的侄儿,亦即弟弟的孩子端着杯子向我走来之时,我想到了弟弟,继而又想到了哥哥。我猛然感到他俩正在那个黑暗的世界里看着我的一举一动,而且我还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到了要和我们分享快乐的强烈欲望。多年的思念与感伤,点点滴滴,在心中不知不觉蓄满,一旦有外力哪怕是最轻微的触发; 便化作瀑布,飞流直下。
印像中哥哥几乎是作为一个人的完美标本来到这个世界的。他出生在射洪县涪江边上一个叫洋溪的小镇。父亲在那里的小学教书,母亲则干着学校炊食员的差事。当时正是下午刚刚上课之时,铛铛的钟声也未能掩没哥哥那一阵响亮的啼哭。
哥哥眼睛乍一睁开,出现的第一个映像是一个女人,一个美丽的少妇。她有一个让乡下人拗口并且难以理解的名字:谌兴湛。美丽而高挑的谌兴湛曾经是射洪县内最显赫的女人—她丈夫是国民党的县长,国大代表袁守成。父亲不久前向我提到这个名字时还满脸敬意。她是外省人,好像还是医科毕业的大学生,更让她在小县份里鹤立鸡群。即是穿一身寻常布衫,也掩不住她不同凡俗的气质。不过当时已是1951 年末,国民党的势力已如飓风卷落叶般被扫荡尽净,袁守成也抛下妻小仓惶逃去台湾。土地改革,现代中国最深刻的社会变革如泰山压顶,即将展开。这个脑中装满南丁格尔、史怀哲和耶苏的女人,面对自己命运的大逆转,居然还是一副平和淡然的微笑面对。这时她正是用这样的微笑看着我哥哥。
十月怀胎,母亲却将哥哥在腹中养了11 个月。这让哥哥显得不同寻常的健壮和成熟。主动跑过来接生的谌兴湛像见了自己的孩子一样高兴。她断言,这孩子前途无量。然而哥哥却早早地夭折了。家乡有孩子生下来最先见到谁像谁的说法。难道是谌兴湛悲剧性的人生决定了哥哥人生的悲剧性?知道哥哥的人都说哥哥有一张女孩子般讨人喜欢的脸和颀长匀称的身材。聪明、文静,礼貌、懂事、勤奋。上学后很快就是班长、大队长。语文数学全优,音乐美术更是早早地显示出超人的天赋。自然而然,他成了老师号召学生学习的榜样,是邻居教育孩子的活教材。他的死无疑也具有为革命事业献身的性质:按照学校的安排完
兄弟(2)
成摘桑葚支援社会主义建设的任务。
出事的地点距家门仅几十步远。一条小溪从老宅墙下经过,乱石堆叠,泠泠淙淙。蜜蜂嗡嗡,蝴蝶翩翩。那株老桑树厚重的阴影下,溪石上落满野花细碎的花瓣,也有熟透了的桑葚自行坠落,在石头上砸出点点血红。空气中有水的气味,花的气味和青草的气味。阳光透过桑树枝叶斑驳地照在哥哥光鲜的脸上,使他感到有几分目迷神移。他把桑葚一颗一颗小心摘下,放进脖子上的口袋。他当然也经不住诱惑,偶尔有一颗鲜亮硕大的被他送进嘴里,慢慢体验它的甘甜。这应该是哥哥最快乐的一个星期天。
出事的准确细节是永远无法证实了。有的说哥哥是自己踩断了树枝,有的说是别的顽皮孩子在树枝上使劲的摇晃导致树枝折断。但可以想像到的是,双唇已让桑葚染成紫色的哥哥是含着甜蜜离开桑树的,像一次真正的飞翔。很可能他当时脑中一片空白,还有几分眩晕,舒展着四肢,以真正飞天一般的姿势在天地之间一丈多高的垂直空间里,完成了他最后的一段人生。这一个细节,一个时期经常在我的印像里闪回。好心的邻居不让我到可怕的现场。但从其他人后来的叙述中得知,跌落在乱石上的哥哥是在没有任何感觉的情况下死去的。他来不及感觉恐怖体验痛苦。他死时的脸上依然如女孩子般漂亮和光鲜。
哥哥是一朵美丽的花,尚未绽开就被死神掐去。在流着汁液的断茎上,我后来只能以想像接续着无数个可能。他长得太英俊,太讨人喜欢,成人后也许经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