涛声依旧-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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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干嘛啊你。”韩耀累了一天,中午还没吃饱,让他在眼前一晃就头晕眼花的,一把揪住张杨手腕扯到旁边,“别闹了啊,我进屋趴一会儿咱再烧炕,中不?”
“不是啊哥!你看看!”张杨把手里黄黄绿绿一大把凑到韩耀鼻尖底下。
韩耀往后退两步,对准焦距看清楚那沓票子瞬间虎躯一震:“卧槽……这是……”
“粮票!我家给我寄过来的!一百多斤啊这是!”张杨高呼,“咱们能去买东西了!”
韩耀看着粮票就像看见了一锅热腾腾的饭菜,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连自己灰头土脸的都顾不得了,从顶棚铁盒里掏出一百块钱,出巷口把张杨拎到倒骑驴上,直奔粮油店。
大街上,一辆破木板倒骑驴一路狂奔,后头扬起阵阵尘烟,惹得道边猫嚎狗跳,路人纷纷侧目,不忍直视。
张杨岔着腿坐在板子上,扒着韩耀的耳朵道:“哥,还有烟票,你抽烟么?”
“啥?!”倒骑驴嘎吱一声漂移过拐弯处,贴着马路牙子急停,韩耀两眼放光:“咋不早说!”
张杨抽出那张印有“交售农副产品购货证(实为票)纸烟伍包”字样的烟票,“我不抽烟,你抽就都给你了。”
韩耀接过来,一脸痛并快乐着的表情,“诶呦卧槽……多长时间没抽烟了……”
张杨:“……”
这俩人真算是久旱逢甘霖了,在粮油店里跟打劫似的,进门就直奔着粮食去,要不是俩人拿出票证来,承重的小伙子都要抄家伙喊人了。被撵出去排队的韩耀买了五十斤麸子面,三十斤大米,端盆往布袋子里收的热火朝天,钱是他付的,虽然高兴的都找不着北了,但这点儿韩耀不能忘,家里给拿来的粮票,人孩子还处处想着他,自己更不能白吃白拿,再者l张杨挣钱本来就不多,这个钱,怎么都得是他掏才对劲儿。
张杨拿五斤粮票跟别人换了油票、肥皂票等等,到副食杂货供应部买回一堆东西,十捆挂面条,五包飞马烟,香皂,手巾,总之过家必须要用的东西都买齐全了。肉票他没舍得用,跟剩余几十斤粮票一起塞在衬衣内兜里。
两个小时之后,原本空荡荡的倒骑驴变得粮油满载,张杨被挤得只能侧坐在边缘上。回到家里,俩人把东西一样样收拾进来,也懒得规整了,就扒开挂面捆子要煮面条吃。
韩耀到院墙边上抱秸秆回来烧火,不料翻出一条小孩儿手臂宽的黑蛇,脑袋圆圆的,盘缩在柴火垛的空心里,像是要找地方睡冬了。
这种蛇大地里算是比较常见,有些人家还抓回来吃,但这么粗的大蛇,韩耀还是头回看见。
对于饿饭的人而言,这老大一块肉,放过就太可惜了,而且留着它在院里过冬,万一爬屋里咬人咋办?于是正义的韩耀发誓要将一切危险与邪恶铲除在萌芽中,当即伸手掐住蛇七寸使劲一甩,把正义的张杨喊出来,俩人操刀上去直接就剁了脑袋放血。
蛇肉正经好吃的很,扒皮清理干净之后,切段下锅翻炒,放些盐和辣椒面,顿时香气四溢。张杨用面粉勾了浓浓的芡,正好给过水面条当卤汁,韩耀连矮桌也懒得放,俩人蹲在灶台边儿稀里呼噜吃了四大海碗,还给桃酥拌了一碗碾碎的面糊。
桃酥酥太后大口小口吃完御膳,侧卧在炕上舔毛,时不时朝韩耀温顺的喵一声,表示今儿这晚膳是极好的,哀家甚是满意。
这么长时间了,终于吃上一顿像样饭,不用因为贵而舍不得花钱,不用因为分量少而吃不饱。久违的满足感过后是舒心安稳的困倦,韩耀烧热火墙和炕,张杨洗刷碗筷,收拾今天买回来的东西,之后便早早捂被睡觉。
没等来张母的棉被,韩耀还跟张杨睡一起。张杨用肥皂洗过的手臂和脸颊带着一股清香味,韩耀闻着就舒服的要睡着了,歪着头嗓子里咕噜咕噜,眼看就要打呼噜。
张杨也睏的睁不开眼,但就觉得好像忘了啥事,心里忽忽悠悠的,他茫然扫视窗外的樱桃树杈,扫过顶棚报纸上的黑色大字标题,什么一枚中子弹啊……壮乡处处是春天啊……老父亲的布鞋啊……
布鞋……
张杨一下子就想起来了,他推了推韩耀,“哥,我妈给咱做棉鞋了,在柜里,你明天自己拿出来换上。”
韩耀翻身朝墙:“呼……嘶……呼……”
张杨又推了他两下,没反应,只好探身到柜里抽出一双,放在炕沿下边。刚要躺回去,想了想,又拿出两双放在身旁炕上。
明天上工给苏城庄哥和老大爷捎带过去,可不能忘了。
13到底是大爷还是老师
翌日清早,张杨照例跟苏城一起坐电车去剧团。
他把布拎兜里的棉鞋递给苏城:“我妈做的棉鞋,可暖和了,给你带一双。”
苏城掏出来看,夸张的“嚯”了一声,“这做的真太好了,我妈大半辈子纳鞋底都没这水准!”他靠着车门旁扶手,摇摇晃晃换上新鞋,在地上踩了两脚,笑着竖大拇指:“舒服!有软和又厚实,这里头得放不少棉花吧,兄弟,替我谢谢我张婶了,啊。”
“成,觉得好就行,还怕你嫌弃呢,等我写信告诉我妈,我大兄弟老佩服她了。”张杨打趣道,边把苏城换下来的旧鞋放进布兜里。
苏城翘着脚尖端详新鞋,忽然想起来件事,笑得一脸二呆凑到张杨耳边,低声道:“哎哎,我跟你说个事儿啊。我跟你讲,就这件事,你是除家里人以外第一个知道的,我跟你说啊……我……嘿嘿嘿嘿嘿。”
“……”张杨无奈道:“你能不笑么,要么就一气儿笑完再告诉我。”
苏城傻乐了好一阵,就像实在抑制不住心里的高兴劲儿似的,好不容易板住表情,清了清嗓子,严肃道:“张杨同志,我正式邀请你参加苏城先生和陈晓云小姐的婚礼。”说完掏出一张大红请帖,双手递过去。
张杨惊讶的看苏城,大笑着使劲一捶他肩头:“这么快!行啊你!恭喜你们了哥们儿!”
“到时候来啊,跟你喝酒。”苏城笑得合不拢嘴,大眼睛眯成一条缝。
俩人在剧院斜对面下车,张杨揣着请帖站在站牌下跟苏城挥手,看他坐上拉道具和衣服的大卡车,渐渐驶远,而后才过马路,跟门口卖茶叶蛋的大娘打招呼,小跑进暗绿旧楼的实木大门。
凛冬将至,岁末里,不少单位都要请剧团演出唱戏,还有些要下乡在镇上表演,剧团收到的预约邀请此起彼伏,从元旦延续到来年正月十五,每场赚的钱少则百八十,多则二百,分到大家头上的钱也足有平时在剧场的三倍多。
本来逢有演出就少不了搭台铺布,按理张杨也应该跟着到处走动,可陈叔有一回特意揪住他说:“小张啊,以后外头有活儿你就甭去了,让大庄他们干就行,你吧,还得兼顾着剧院里的活儿,毕竟过年看演出的人也多。再有值班室老头也得你继续照顾着,最近出入人多,他眼神不行就更难整这些事儿了,你说是不?”
虽然张杨非常想跟着野场子挣外快去,但陈叔都这么说了,他也只能答应。他还安慰自己,死冷寒天在外头搭台子,不如天天在屋里,有饭吃有茶喝下班早,而且还能听值班室大爷讲戏,这多得劲儿啊。
午休时候,值班室老头儿端着茶缸口若悬河,“你说,何文秀去桑园找兰英,为什么桑园要锁大门,啊?夫妻相见近在眼前,怎么就不让俩人痛痛快快见面,非要安排让何文秀踩着石头往里瞧这么一段呢?”
“对啊,这样太不干脆了,观众看着也不过瘾,为什么啊?”张杨听得津津有味,筷子夹得豆角半天没想起往嘴里放。
“因为啊,虽然何文秀已经是官儿了,可当年那陷害他入狱的张堂还没绳之于法,他此时不能透漏身份,要假借算命让王兰英伸冤告状,就能有机会铲除这恶霸,这是其一。”
张杨急切的问:“那其二呢?”
“其二,”老头笑眯眯道:“夫妻三年都没见面了,彼此都要认不出来了,只有让何文秀偷看见王兰英给他供奉,给他做三周年,才能显出她的忠贞,显出那种思念丈夫,不能割舍丈夫的感情,何文秀也才更怜悯疼惜她啊。那句‘果然为我做三周年,感谢娘子情意长’之后,何文秀在草房外深深作揖,那不就是感动了么。”
说着,老头摇头晃脑哼唱起《桑园访妻》这一段,张杨听完道:“开头那段词儿写的好,行过三里桃花渡,走过六里杏花村,七宝凉亭来穿过,九里桑园面前呈,这都给用数字穿起来了。不过后面报菜名我就不喜欢,做周年桌上摆了啥也要念叨出来,感觉没什么用。”
老头喝了口温乎茶水,道:“你觉得没有用,可我觉得用处大了。”
张杨疑惑,就听他道:“这三年王兰英过得是什么苦日子,无依无l靠,就靠养蚕整点儿家用,可是给一个死人做周年,桌上有肉有酒啊,自己平时都没钱买这些东西,现在买来给丈夫上供。要不是这样,何文秀怎么能感谢她情意长呢。你想想,舞台上就一个背景画,也没真把那几碟菜摆出来,何文秀不唱,你让观众怎么知道这些,要不你变成菜碟躺地上?”
张杨恍然大悟,同时又让老头最后一句逗得乐不可支,觉得自己问题提的确实挺傻。
老头把饭盒里唯一一块大排夹给张杨,随口问道:“张啊,其实越剧也有意思的,是吧。”
“嗯。”张杨点头,“有意思,总听大爷唱,内南方的口音也能听懂了,别说,软乎乎还挺好听的,跟东北口音俩味儿。”
老头道:“可不咋地,咱俩说话就东北口音重,一股大碴子味儿。”
张杨:“噗!您这么一说,确实是,我家那边儿说话就爱囊嗤(鼻音重),我刚到省城,听谁说话都像播音员,就我自己像推车卖大碴粥的。”
“也别这么说,口音这东西能改,咱平时多跟广播练练就成。”老头吃了口菜,对张杨道:“口音是地方上的特色,是家乡的凭证,但咱中国普及普通话,大爷老了,就这样了,你是年轻人,要好好学学,不然在外边一张口别人就知道是外地的,碰见爱欺生的你不就吃亏了么。”
张杨也觉得是这样,虽然在省城认识这些人大都很好,但少数几个就因为他说话农村味儿重,看他时总有点儿瞧不起的意思在眼里,也不愿意跟他多说话,像是生怕沾上土腥味儿似的。张杨虽然不拿这当事,但每次对上他们那样的眼神,心里也挺难受。
“也不是啥难事儿,在家听广播跟着念叨呗,慢慢儿就好了。”老头把丸子塞进张杨嘴里,又道:“你也连带着跟我学两句绍兴话,啊,趁着现在脑袋好使,没事儿给自己唱两句陶冶一下情操也挺好么不是。”
张杨腮帮子鼓囊囊的嚼,忙摇头:“不不,听您讲我愿意,但是我真唱不来。”
“哎呀,啥叫唱不来啊,我说的可没有唱出来的有意思啊。”老头不赞同的斜眼看张杨,撂下筷子严肃的说:“戏词只有和上调儿,才能飘到人心里最软的地方,比如我说何文秀含冤入狱,我上嘴皮一碰下嘴皮,你听了也就觉得可怜,觉得世道不公,但要是你坐在台下看人唱这段,你说不准都能哭出声来。戏曲夸张的放大了我们的情感,道义和真理,一部戏最重要的就是唱到位,唱得好,再简单的戏词都能戳到人心坎儿里去。明白不?”
“我明白了。”张杨佩服的看着老头儿,“大爷,您当看大门的真屈才,您是大师水平。”
老头得意的笑,端着茶缸摆手:“过奖,过奖。”
接着张杨疑惑道,“但是这跟我唱不来也没啥、没什么关系啊。”
老头儿:“……”
老头脱力的叹气,“傻玩意儿啊你就是,咋就到现在还寻思不明白呢,你……唉,算了,你就当学来陪我行不,我就想找人一起唱两段儿,大爷求你了行不?”
张杨:“行,你都求我了我能说不行么。”
老头儿捂心口:“……小崽子真他妈白稀罕你了。”
大中午跟老大爷唠了这些话,张杨觉得最有收获的就是关于学好普通话。
不是要摒弃东北方言,张杨不是忘本的人,他爱这片广袤深厚的土地,也骄傲自己是这片土地上土生土长的人。但是,在省城这么个地方,张杨不想因为口音被某些人瞧不起,他跟张母一样是个要强的性格,别人越是觉得你这里不行,那就越要让自己在这方面强过那人。而且,学好普通话对自身也有很大益处,中国五湖四海,人们的口音都不同,想要顺利沟通,最好的工具还是通用的普通话。
张扬想,就像老大爷说的,这不是什么难事。他在心中暗自决定,别的什么都先不说,就这普通话,一定得练好。
于是从这天开始,张杨放工回家就开始扎根儿在破收音机前面,跟着广播新闻里的播报员念,韩耀放工回家说想听首歌缓解疲劳,那也不好使,谁也别想动广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