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待天倾-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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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沟之中,笑道:“老丈只管行路,不必多言。”纵身跳上马背,跟在几名官兵身后。
数名官军将百姓赶出几里,眼见雨愈下愈大,便即打马回返。周四随在最后,也不抬头。一干人纵马向西,直奔了十余里,忽见不远处有七八个百姓慌慌张张地跑来。领头的军校喝道:“前面是什么人?”几名百姓惊慌失措,跪在泥水中喊道:“我们都是安分的百姓。”领头的军校骂道:“老子看你们倒像谷中跑出来的贱贼!”几名百姓吓得双手乱摇,连连磕头。领头的军校回身道:“这几个必是贼人。大伙上前剁了他们,回头去领赏吧。”众军校齐声叫好,纵马舞刀,扑了上去,几名百姓登时身首异处。
众军校将七八颗人头系在一起,拴到一人马前,大伙说说笑笑,又向前奔去。周四跟在后面,只听前面一人道:“贼人被围了一个多月,也不见有何动静,是不他娘的都死在谷里了?”另一人道:“听说这几股贼人抢了许多财物,这一回将他们困在峡谷里,只要再守上半月,兔崽子们都得完蛋。咱哥们说不得能发笔大财。”先一人道:“只怕贼人不走栈道,却从别处逃脱。”另一人笑道:“你他娘的别疑神疑鬼。这车厢峡东西南三面都是悬崖,连鸟也飞不过去,只有北面栈道可行。贼人要是能跑,早他娘的跑了,还会等到这时候?”
先一人道:“弟兄们在此守了一个多月,吃不好睡不好,也真是辛苦。总督大人说剿灭贼寇后各有封赏,其实兄弟们要不是看着谷中贼人那些财物,谁还愿意在这鬼地方风吹雨淋?”另一人笑道:“听说贼人还抢了不少女子,都是四处最标致的娘们。他娘的老子在外面苦苦守着,他们却在里面搂着娘们睡大觉。唉,还是当贼好!老子说不上哪一天也投贼了。”前面几名军校听这人抱怨,都转回身笑骂起来。众人七嘴八舌,大放厥词,渐渐不堪入耳。
周四听众人谈笑,心道:“听这些人所言之意,看来是有几营人马被困在什么车厢峡里。果如那人所说,这峡谷只有一条栈道可行,这几营兄弟岂不成了瓮中之鳖?”又想:“这几营里面如有闯营的兄弟,我自当入谷与会。但若并无闯营人马,我贸然入谷,反被困在里面,可大是不妙。”有心向前面军校探问,又怕被人发现自己假冒,只有随在队后,向前驱驰。途中又遇到数股搜剿的官军,众人遂结队而行。
一伙人冒雨疾走,转过几片松林。周四见前面丘岭纵横,山高林密,道上积水成渠,几不能行,心道:“此处只是山边,已然如此难行,里面怕更是沟壑杂乱,泥沙俱下,难移寸步。几营人马被困在这里,便无官军把守,出来也难。”
一干人入得山来,众人眼见道路泥泞,泥水陷及马膝,都恐战马失足,将自己摔下两旁的沟壑,纷纷跳下马背,牵马而行。大伙你拉我拽,绕过几道山梁,来到一片开阔的山谷。
周四见谷中呈犄角之势,扎下数十座大寨,有四五座营寨已被山洪积水淹没,只有旗斗和蓬顶还露在水面,暗忖:“这谷中地势低洼,官军却偏要在此扎营,看来此处是出谷必经之地,说不得那个什么栈道便在此谷前面。”众人从山梁上缓缓滑下,径奔西面一座营寨奔来。周四见南面一座大寨较各寨地势稍高,寨内数面大旗上都绣着斗大的“陈”字,心想此寨必是他军中主帅的大营了。
众军校奔入大营,纷纷从一人马上取下人头,说笑着向南面一座帐篷跑去。周四知几人前去报功请赏,便不跟随,牵马向北面走来。走不多远,忽见前面立了上百根木桩,每根木桩上都绑着一个赤身男子,木桩顶端还挂了许多人头。
周四上前观瞧,只见被绑男子个个浑身血污,奄奄一息,只有几人目露残光,向自己望来。周四料众人多是无辜的百姓,这几人却多半是‘贼人’无疑,于是走到一黑脸大汉面前,问道:“你是哪营的蟊贼?”那黑脸大汉死盯住周四,恶声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来问老子!”
周四笑道:“我知你有些硬性,但我问你话时,也不必逞强。”那黑脸大汉脖子一挺道:“老子逞强惯了,你又能怎样?”周四向四下望了一望,见左近并无官军,笑道:“我只问你是哪营的兄弟,你说出便是。”那黑脸大汉傲然道:“老子是八大王营中的混天虎,不幸中了卢象升那狗贼的奸计。你将那厮找来,老子要当面痛骂他一番。”
周四目中一亮,问道:“这么说你是献贼的手下?”那黑脸大汉昂首道:“不错,老子正是八大王营中的生死兄弟。”周四冷笑道:“好个生死兄弟!他既被困在谷中,你为何不与他困兽相抱,一同坐毙?”那黑脸大汉哈哈大笑道:“我家大王正在汉南纵横,岂能像谷中那些没用的东西,被官军死死围住?”周四抓住这大汉衣襟道:“你说献贼不在谷中?”那黑脸大汉撇嘴道:“只有老回回那帮混蛋才会这么笨,我家大王又怎能被陈奇瑜这种货色围住?”周四道:“你可知谷中是否有闯营人马?”那黑脸大汉道:“闯营算个簈!老子哪有闲心理会那群兔崽子?”
周四冷笑道:“这么说,你倒真是盖世的英雄了。”那黑脸大汉大嘴一咧,刚要笑出声来,周四掌力微吐,呼地一声,一口鲜血从黑脸大汉口中喷出,跟着七窍中也都窜出一条血线。
旁边几根桩子上的贼人见那黑脸大汉头垂身软,就此不动,都惊得面无人色。周四斜视几人道:“你们几个也是献贼的生死兄弟?”几人见他面带微笑,更是惶悚,连声道:“不,不!我等是闯塌天的手下。”周四道:“那也是一丘之貉。”大步向几人走来。
几人见他笑容不敛,都吓得要哭出声来。周四走到一人面前,手抚其头道:“闯塌天与献贼现在一处么?”那人体如筛糠,颤声道:“是……是在一处。他……与八大王在……汉南……一带,还有横……天王,盖……世王和……和左金王……也在汉南。”周四笑道:“天下到底有多少贼王?”那人答道:“有……有声势的共……共有十三家……七十二营,其……其余散……营无数。”
周四道:“这个王那个王,你看我能做什么王?”那人只当他是官军,忙道:“你……你老人家还当什么王?”周四怫然不悦,冷笑道:“四方小丑,也能称王,我便不能么?”右手在桩上用劲一捋,木桩猛地向土中陷入一尺多深。那人绑在桩上,双足入泥逾尺,吓得叫了一声,险些昏了过去。
忽听一人哈哈笑道:“看不出你小子手上还有这等蛮力。你叫什么名字?”周四转过身来,见背后立了几匹健马,当中一匹马上坐了一人,披袍挂甲,银盔闪亮,是个年轻的军官,便笑道:“小的因有些傻力气,父母便给我取个名字,叫撑得天。”
那军官道:“你力气虽是不小,可这名字起的太没边际。看来你父母也只是乡间的愚夫愚妇。”周四笑道:“小的也觉这名字起得荒唐,不过天若真塌下来,小的倒想擎它一擎。”说着左手抓住木桩,漫不经心地向上一拔,他手上毫不使力,木桩便不动分毫。那几人一怔之下,都捧腹大笑。
周四手拍木桩,微微摇头,也随几人笑了起来。大笑声中,那木桩突然从土中跃出,呼地窜上空中。那贼人被缚在桩上,直吓得魂不附体,不住声地大叫。大桩直飞起两丈多高,才势竭坠地。那贼人大桩压身,哼不几声,便吐血毙命。
这木桩插入地里足有两三尺深,虽然此时泥水满地,根基不固,但仅靠一臂之力便将此桩拔出,也非人力所能,更何况将它掷向半空。几个官军见状,笑容登时僵在脸上,欲收难收,欲绽难绽,模样古怪至极。
周四笑道:“打桩的弟兄们这么偷懒,岂不要放走了贼人?”那军官愕然半晌,下马走到周四面前,用力拍了拍他肩头道:“撑得天,你这名字起的不错!嗯,真他娘的有两下子!以后你便跟在本将军身边,本将军不会亏待你。”周四面带微笑,并不做声。
那军官对几名随从道:“你们去集合营中的兄弟,今日又轮到咱这一营执夜了。”又拉住周四道:“谷中贼人凶残狡诈,我一直担心着了兔崽子们的道儿。今晚执夜,你便护在我身边吧。”周四问道:“不知峡谷中是哪几营的贼人?”那军官道:“有汉中当地的几股土贼,有从蜀中窜来的老回回几营人马,听说还有从商雒山中逃至此地的闯营匪贼。”周四喜道:“果是闯营么?”那军官见他喜形于色,疑道:“是闯营又如何?”周四自知失态,忙掩饰道:“听说闯营贼人所掠财物最多,既困在里面,将军你发大财,兄弟们也能得些小利。”
那军官去了疑心,捅了周四一下道:“你小子倒不贪心。”正说间,营中数千兵将已聚集整齐。周四见将士们坐在马上,个个无精打采,松懈散漫,心道:“官军有吃有住,尚且如此疲惫,闯营兄弟们一困数日,更不知狼狈到何等地步?”只听那军官道:“今晚是咱这一营的差使,弟兄们都打起点精神,只要熬过这一夜,回来后本将军自会犒劳大伙。若是放走了贼人,咱可谁也担待不起。”他交待几句,见众人士气低落,只得道:“等明晨返营,本将军再去总督面前催些钱饷。大伙这便出营吧。”队前几人哼哼叽叽地道:“那点钱饷,有没有都是一样。兄弟们只盼着贼人在谷中都烂光了,也好发笔小财。”
那军官道:“兄弟们要发财,便不要怕辛苦。只要再熬上数日,贼人都得臭在里面,到时少不了大伙秤金分银。”众人稍露喜色,慢吞吞打马出营。那军官跳上马背,冲周四道:“你随在我身边,见了贼人,便把兔崽子们当木桩钉在栈道上。”周四翻上马背道:“栈道要是太长,怕钉不到头,贼人便剩不了几个了。”那军官笑道:“谷中贼人有数万之众,钉不到一半,便累死了你。”周四一惊,心道:“原来里面困了这么多兄弟!”
众人出了大营,缓缓向南行来。数千人连骑并辔,泥水飞溅,行不数里,人都是污泥满身,苦不堪言。将士们怨声载道,向南行了十余里,渐渐走入一个谷口。
周四见四面深沟巨壑,地势极为险恶,只有不远处一条窄陡的栈道,蜿蜒通向山谷深处。再向山谷望去,只见群峰环抱如臂,遮天蔽日般裹着一块方圆数里的盆地,盆地四周悬崖利陡,险峭如刀,实是无法攀行。他看了半天,禁不住叹了口气,心道:“看来此山只有这条栈道可以出入,闯营兄弟误入其内,怕是出不来了。”
众人走上栈道,只见道上每隔一丈多远,便站了一名执戟的军卒。这些军卒见众人来到,纷纷跑上前来,抢了众人坐骑,狂呼着向主营方向驰去。那军官走不多远,便吩咐一队人留在原地。如此行出三四里路,人马已大半守在了后面。
周四随那军官前行,忽闻到一股十分古怪的气味,初闻之下着实令人做呕,再闻片刻,便让人感到昏昏沉沉,通身极不自在。周四觉出这气味是从谷中飘来,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气味?”那军官以手掩鼻道:“兔崽子们死在谷中,天热尸体腐烂。他奶奶的,说不准里面正行着瘟疫。”周四听说这气味竟是腐尸身上所发,心中一阵发毛:“此处距谷中尚有几百丈之遥,便如此恶臭熏天,看来困死的人必然不少。我若入得谷去,一旦无法脱身,那可要烂在里面了。”他对官军并无惧意,但想到谷中腐尸遍地,惨不忍睹的景象,不觉踌躇起来,反复权衡,拿不定主意。
那军官走到栈道尽头,见谷中并无异状,便命数百军校在一处高坡上?望看守,余众则占住栈道尽头的几个险要所在。
周四见上千官军将此处守得铁桶相似,居高临下,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寻思:“我奔波数日,方寻到闯营,此刻近在咫尺,为何心生畏怯?我欲借闯营立业扬名,便当与营中兄弟同赴危难,否则又如何能让将士们敬服?还谈什么功业宏图?此番我只身入谷,若皇天果托我以大事,闯营必能绝境逢生,此后助我成名立业。如闯营脱困不出,我丧身此谷,那也是我命贱身微,不堪大任。”他志激虎胆,胸中顿时充满豪情,打马上前,对那官军道:“小的欲入谷查探贼人虚实,咱这便别过。”
那军官愕然道:“群贼已是笼中困兽,早有噬人之心,你还敢前往?”周四笑道:“当年有一位朋友曾对我说:以必胜之心临恐惧,以矜高之情临深渊,才是男儿本色。周某今日,方知个中真义。”说罢哈哈大笑,打马向谷中奔去。那军官喊道:“撑得天,你不要命了!”周四头也不回,朗声笑道:“我命在天,不劳挂怀,只恨不能为将军守夜防贼了。”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