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待天倾-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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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催马拦住去路,在几人脸上凝视片刻,旋即拨马冲上一处高坡,朗声道:“众位既然聚义起事,何故如此畏怯?大丈夫欲求富贵,便不能怕掉脑袋。当年韩信背水一战,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我等既是闯营将士,便当配得上这个‘闯’字。自古成大事者,谁也不是三头六臂,靠的都是众志成城,‘闯’字当头!”说着高举长剑,大喝道:“众位真是我闯营兄弟,便与自成闯上一闯,成则留此有为之身,义旗不倒,败亦不负我陕北男儿血性!”这番话说得激昂慷慨。众人热血沸腾,纷纷举刀摇枪,狂呼道:“誓与闯将同生共死,不辱我闯营威名!”
周四被众人豪情所感,暗思:“大哥危难间重振士气,确非常人所能!他说万事‘闯’字当头,我须牢记在心。”横枪呼道:“大伙护住闯将,我在前面开道。只要各位心如一人,行如一体,官军便难阻挡。”说罢打马向前冲去。几百人心热胆豪,皆随在其后,转眼间涌上高坡,奔前面山谷冲来。
此时山谷内杀声如雷,曹文诏正率数千精兵合围闯营两队人马。文诏身先士卒,在阵中往来冲杀,勇不可挡,顷刻刺死闯营将士数人,将顽敌逼在一隅。
周四当先冲入山谷,见一将纵横驰逐,人莫能挡,回身问道:“此将何人?”喽罗们纷纷嚷道:“那便是曹贼文诏!此贼杀各营兄弟无数,大伙都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周四道:“我先斩了此人,大伙快去与那两队兄弟会合。”催马冲入战阵,直奔曹文诏扑来。
曹文诏见迎面将士落潮般退在两旁,一人打马摇枪,倏然而至,尚在数丈之外,腾腾杀气已袭卷过来,心中惊疑:“群贼畏我如虎,窜避犹恐不及,此贼怎敢恃勇逞强?”
周四杀散四面官军,战马狂奔不停,待到文诏面前,蓦地大喝一声,宛如半空中起个惊雷,大枪奋力搠去,直指文诏胸膛。他先声夺人,这一枪劲猛之极。曹文诏横枪来迎,双臂如被电击,亏得他身经百战,武艺精绝,长枪方不致脱手坠地。
周四枪势不尽,随即横扫,只一枪,文诏右肩便即肉迸血涌。周四大枪回勾,又将文诏盔缨打落。
曹文诏“剿贼”有年,数逢恶战,杀贼几达万计,从未遇过如此骁勇之人。他虽受枪伤,斗志不衰,长枪疾刺,搠向周四小腹,竟于败乱之际,仍反攻争先。
周四见他枪法虽精,但有招无点,不蓄后势,毕竟较己远逊,轻轻拨开来枪,枪尖幻动不定,分刺曹文诏前胸各处。曹文诏何曾见过这等精妙的枪法,直惊得魄散魂飞,猛地仰在马背之上。周四正欲摆枪下刺,忽听弓弦声响,西面数名官军向他射来冷箭。他舞枪拨箭,手不能停,曹文诏趁机打马东窜。
周四恐敌主将逃脱,事又有变,忙拨转马头,如风般追来。不期曹文诏所乘战马脚程极快,二人一前一后,相距竟愈来愈远。周四大急,正欲掷枪伤敌,两旁却涌上数十名官军,挥舞长矛大刀,没命价向他扑刺。周四怒喝一声,大枪前扎后挑,刺死数人,不想此股官军悍性已成,兀自不退。有一人纵身而起,跳上马背,从后面将周四拦腰抱住。周四惊怒已极,纵声怒吼,一股雄猛力道涌上后背,将那人震得七窍流血,翻身栽下马去。与此同时,两杆长枪已扎在他左腿之上。
周四腿上受创,反而冷静,大枪翻飞挑砸,舞得似风轮相仿。众官军见他一条枪起凤腾蛟,宛若游龙乍惊,当者立毙,连忙向后退避。周四乘势冲出人群,又向曹文诏追来。四外官军虽欲追堵,但周四马快枪急,一时也无人拦挡得住。
曹文诏纵马在阵中乱绕,羞愤不已:“我为军中主将,被此贼逼迫至此,军中士气何存?”
心下虽急,但自料非此贼敌手,亦不敢勒住战马,候其再斗。周四追敌不上,高声喝道:“兀那贼将!你既设伏在此,为何不敢与我决战?莫非你生性鼠胆,手下兵将都是土鸡瓦犬么!”他纵声而呼,声震山谷。官军闻之气夺,均生愧惧。李自成乘敌斗志稍减,率众向前疾冲。被陷的两队人马也生狂胆,死命拼斗,两下里会在一处,齐向南面冲去。
周四见自家人马虽已聚合,但南面官军愈聚愈多,曹文诏亦纵马向那里奔去,忙抡枪打马,趋驰向南。正奔时,只见斜刺里掠上一名军官,横剑立在他马前几丈远近,虽见战马疾风般奔至,竟不稍动。周四不假思索,大枪疾刺这人前胸,只道是寻常兵勇,一枪可毙。谁料那人长剑倏出,只见青光一闪,周四立觉手上一轻,身下一软,头上一凉,跟着向前飞出,直摔在数丈之外。他一惊之下,连忙跃起,见手中大枪只剩下半个枪杆,坐骑前半身随己飞出,后半身却落在数丈之外,随觉额上热血淌下,显然也被长剑划中。他有生以来,从未遇过如此惊变,那人断枪、斩马、伤敌只在一瞬间,剑法之高,实在骇世惊俗!他身当此时,心间蓦然涌上一股寒意,似已猜出这人是谁,当下斗志全消,撒腿向西边蹿去。
那人冷哼一声,一掠数丈,只几个起落,便赶到周四背后,也不见运腕展臂,长剑已刺到周四背心。周四虽看不见他如何出剑,但觉背后剑风袭来,十余处大穴如被针刺,便知这一剑万难躲过,忙拼尽全力,向前扑出。虽是如此,对方长剑仍毫厘不差地刺在他十余处大穴上。若非他应变极快,将剑势卸了大半,这一剑已取了他性命。
那人一剑杀他不得,也甚吃惊,左掌挥出,向他虚击过来。周四只觉一股大力袭到,七窍尽似有物灌入,闷胀已极,急忙向旁滚开。“砰”地一声,那人劈空虚击的一掌,竟将地上泥土击得四处飞溅,陷出一个小坑。周四心胆俱裂,身子霍地蹦起,半条枪杆脱手飞出,射向那人。那人长剑一抖,将枪杆削做数段,随手一挑,几截断杆转了方向,反向周四飞来,或快或慢,分击各处。这几下恍若行云流水,看来毫不费力,实则运剑之快,使力之巧,几乎已是不可捉摸。
周四看在眼中,心头一黯,料今日再无幸免,突然纵身而起,向飞来的几截断杆迎去。他起身之时,已算准那人必会乘机进身,飞在空中,忽地打个转折,躲过几截断杆,顺手操住迎面飞至的一截,运劲向那人头上掷去。这一来大是行险,方位时刻只要有一处拿捏不准,便会被断杆击中。也是他存了必死之心,方敢一试,除此之外,实无它法可伤强敌。
那人刚迈出一步,便见周四腾空掷物,一怔之下,已然回剑不及,惟有向后仰身,躲闪来物。周四见状,双掌连环击出,掌力似狂潮般压向那人。那人仰身难起,只得向后滑去,脚下如踩冰雪,倏然退在丈外。
周四见其后退,哪敢再斗?纵身跃上一匹无主的战马,向东疾驰。那人直起身来,也不急着追赶,忽露出一丝寂寞之意,喃喃道:“小魔头果有胆色!天下能将我逼退的,他倒是第二个。”大袖飘飘,向周四追来,虽是徒步,却疾逾奔马,所过处但见血浪腾空,人裂马断,只奔出数十丈远,已杀了官军、义军上百人,每具尸体均是四分五裂,血肉模糊,显是剑法极快,一剑即能物毁人残。
谷中数千人见此人奔行若飞,杀人直似割草拔麦,都不觉停下手来,瞠目而视。偌大的山谷中,竟无人发出声响。众人眼睁睁看着这人挥剑杀人,心里都涌上了从未有过的恐惧,只觉这世上若真的有地狱,那一定便是眼前这副景象;这人取人性命,更毁人躯体,自是地狱中的恶魔无疑。
周四打马狂奔,头不敢回,耳听身后惨呼声愈来愈近,知那人已追了上来。及见前面官军个个如逢鬼魅,惊呼着向两旁窜开,心知必是追来之人势头太过凶猛,方使众人如此惊怖,当下掌拍马臀,冲向谷口,恨不得插翅飞出谷去。
谷口官军本奉命防贼逸出,这时都忘了职守,四散逃开。周四虽知出谷后亦难幸免,心中总还存了几分侥幸。狂奔之际,忽觉后面风声有异,似有重物飞到,忙身向前扑,伏在马背之上。突然间后背一震,已被来物击中,恍惚是一具死人的尸体,身上甲叶凹凸有棱,扎得他后背似蜂窝相仿。不待这具死尸落地,又有几具尸体飞了过来,其中一具尸体由上落下,手臂勾住周四脖颈,热血从口中喷出,溅了周四一脸,分明是刚被那人抓死,随手便抛了过来。
周四虽有虎胆,此时也吓得蛇鼠一般,壮着胆回过头来,只见身后血雾层层,那人距己不过两丈远近,不由惊呼一声,险些从马上栽了下来。
李自成等人站在高处,眼见那人发足狂奔,在人群中穿出一条血路,死伤兵士四肢躯体飞向空中,此起彼落,仿佛快马疾驰,扬起的尘土,均不由大张其口,疑是梦魇。众人距那人虽远,但这一幕着实骇人心胆,均在心中暗念:“皇天保佑,可千万别让周兄弟向这边奔来。”李自成扼腕叹道:“莫非自成当绝,上天派下凶神,杀我四弟么?”他素服周四之能,哪料到他会如此狼狈?念及自家陷入敌阵,再无勇将佑护,不觉由悲转恐,大感绝望。便在这时,那人已奔到周四马后,长剑一闪,望周四背上刺去。周四知其剑法太高,这一剑根本无法拆解,拼着被对方一剑穿胸,猛地转过身来,双掌齐出,直向那人击去。那人本可一剑将他刺死,但见他双掌拍至,掌力非同小可,自己若一剑刺实,难免被其掌力所伤,当即回转长剑,嗤嗤两下,刺中周四双腕。周四腕上巨痛,掌力大衰。那人大袖一拂,震散扑面而来的劲风,抖腕出剑,又向周四当胸刺到。
周四面冲其人,这时方看清他如何出剑,只望了一眼,心中已是一凉:“这世上竟有人能使出这等剑法,我死在他手,可半点也不冤枉。”原来那人一剑刺出,剑尖分袭各处,便似有数十把剑同时刺来,迅捷凌厉,固然无懈可击,更奇的是周身上下非但全无破绽,袍襟袖角竟也随着剑势笔直荡起,逸气如剑般指向前方。剑法之神,实已到了将血肉之躯也融成剑的极境。周四万念俱灰,暗暗苦笑:“我死到临头,方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剑法。适才我若与他正面交手,怕一剑也躲之不过,便已死了。”他自知绝难躲过来剑,反没了惧意,双掌随随便便挥去,自觉不过螳臂挡车,却也胜于束手待毙。那人见他双掌歪歪斜斜地拍来,面色居然一变,长剑刺到他手掌数寸远近,便不再深入,剑尖斜转,挑向周四小腹。周四仍无法闪避,只得又依前法,信手向前拍去。说也奇怪,那人手臂一缩,长剑忽停在中途,面上充满了困惑不解。原来周四自知必死,心中反澄明一片,双掌拍去,既无伤敌之意,亦无自救之心,无形无意,也便无所用心。乍看周身俱是破绽,无不可伤,细察却又似春江浮冰封解,松散开裂,无处着力。那人剑法虽高,但难测其实,亦不敢贸然出剑。
周四不明其故,愕然收掌。只这么微一动作,先时浑沌意境尽消。那人何等眼光,立时洞察其虚,剑光一闪,长剑又至。周四大骇,右手疾向长剑抓去。他虽知这一抓毫无用处,但只要对方长剑削上此臂,剑势必然受阻,他另一掌便可奋力击出,总要教那人受些轻伤。谁料那人撤回长剑,左掌一翻,忽向他前胸击来。周四只觉一股雄浑无比的力道狂涌而至,身子仿佛落入怒涛之中,两条手臂抬到一半,便被什么东西挡住,再也难移半寸。只听一声闷响,那人一掌已实实击在他心口。这一掌力道之大,竟将周四连人带马一并击出。战马四蹄打滑,冲出数尺,一时受了惊吓,疯了般向谷口冲去。
周四软软伏在马上,直奔出数十丈远,鲜血方才喷出。他中掌后命如垂丝,心中却一片雪亮:“当年我随孟大哥南行至岳阳楼时,莫名奇妙地被人击了一掌,中掌后种种苦楚,与此时别无两样。看来那日伤我之人,必是身后这人无疑了。”想到前番中掌后苦痛难当,几不欲生的惨状,只觉倒不如就此落入那人魔掌,一死了之的好。
那人见他奔出谷口,并不坠马,料一掌仍未取其性命,忙展动身形,随后追来。周四半昏半死,也不打马。战马原本受惊,偏又无人驾驭,奔跑起来反较平常快了许多。那人虽愈追愈近,急切间也赶之不上。眼见战马负了周四奔上一条山道,却见高坡上风风火火走下近百人,呼喇喇来在道上,挡住去路。
周四身软头垂,并未注意前方有人。战马向前疾冲,登时将最前面的几人撞翻在地。这伙人高声怒骂,一人纵身跳上马背,将周四拽下马来。有几人奋力扯住丝缰,遏止惊马。
周四跌落在地,半点动弹不得。只见一人越众而出,快步上前道:“朋友,前面谷中交战,你可知被围的是义军中哪营人马?”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