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待天倾-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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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在此时,只见门帘一挑,前时那女子笑盈盈走了进来,冲陆忆裳挤眉弄眼地道:“公子,我们姑娘来了。”随见一人轻移莲步,歀蹙湘裙,似一股柔风般飘然而入。
方陆二人虽未回头,已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心中都是一荡。转身看时,只见来人髻云高绾,鬟凤低垂,粉面朱唇,眉目如画。身着一件白色罗裙,虽衬得身材有些瘦削,却越发显出娉婷玉质;低垂粉颈,嫣然而笑,更别有一种娇羞之态。端的是丰姿楚楚,仪态万方。
方笑言虽阅人无数,但见了此等佳丽,也是惊叹不已,疑为天人。陆忆裳眼望此女,却不住地盘算。
却听那女子道:“烦几位久候,妾这厢赔罪了。”说着给方陆二人道个万福。方笑言听她燕语呢喃,莺声娇媚,心中一乱,忙举手还礼。再看众歌姬时,只觉个个蠢俗不堪,仿佛嫫母相似。陆忆裳却不作声。
那女子望了陆忆裳一眼,羞怯道:“尊驾便是陆公子么?”陆忆裳微微一笑道:“不才陆忆裳,有辱姑娘视听。”那女子娇声道:“公子奇情壮采,颇见文胆;若近京应试,或可蟾宫折桂。”陆忆裳笑道:“忍把浮名,早换了浅斟低唱。”那女子见他人物俊雅,谈吐不俗,已然有意,又道:“公子既不喜功名,终日以何为乐?”陆忆裳自嘲道:“小可每日以浮表掩孤高,以清谈解寂寥,以接近求远离,自是其乐陶陶。”
那女子嫣然一笑道:“公子言近旨远,颇有高致雅量,使妾已生自陋之感。”言罢见周四痴痴地坐在地上,诧然道:“这位公子是……”陆忆裳忙道:“此乃我家少主人。”那女子面露惊异道:“如此说来,妾当真失礼了。”忙走到周四面,盈盈拜了下去。方笑言正要拆穿,忽听陆忆裳咳嗽一声,冲自己暗递眼色。方笑言知他素有机变,此举必含深意,便不说破。
那女子轻声对周四道:“公子驾临,使妾顿感蓬筚生辉。敢问公子台甫是……”陆忆裳道:“此乃我家周四少爷。”那女子哦了一声,说道:“秋夜已寒,公子且请上座。”扶周四坐在椅中,就势坐在周四身边。周四仍是真魂出窍,对那女子浑然不觉,口中只是叨念:“笑我痴情……笑我痴情……”
那女子初见周四衣着打扮,全不似豪门公子模样,不禁微微生疑。这时细细端详,只见他满脸痴迷,神情憔悴,但眉宇间自有一股奇气,笼得真神不散,心下暗暗称异:“这人虽不及陆公子风流俊雅,可神色间这一股含蓄包容的气度,却是陆公子万万不及的。”她久在青楼,王孙贵胄见过无数,每日里强颜欢笑,皆能应付自如,此时见了周四,却生出异样感觉,心头隐隐约约,竟有些不安起来。
陆忆裳见那女子不住打量周四,笑道:“我家公子近日心中烦闷,姑娘何不弹奏一曲,聊解忧怀?”那女子含羞一笑,起身给方陆二人斟满了酒,随即从歌姬手中接过琵琶,又坐回周四身边道:“妾粗识音律,若有不雅之处,公子莫笑。”跟着轻舒皓腕,默运慧心,弹了曲湘妃怨,曲调忧戚缠绵,婉转如诉。
方笑言一时触动悲怀,情不自禁地唱道:“五方多杂厝,民风故不纯。翩翩立浊世,如日被浮云……”那女子听他词中隐有抑郁之情,不觉偷眼观看,但见方笑言仰面高歌,字字珠玑,神情颇为潇洒,哪还有半点商贾之气?暗想:“这二人皆有才思,看情形只是随从。仆从尚如此顾盼不群,其主必定不同凡响。”想罢望向周四,目中满是羡爱之意。
陆忆裳大喜,突然走到周四身旁,提气歌道:“名都出妖女,京洛出少年……”他内力本就不弱,这时聚气扬声,更是高亢激越,嘹然有穿云裂石之势。周四内力远胜于他,但此刻神志模糊,心舍难守,比常人犹为脆弱。加之陆忆裳有意在他耳旁大叫,声音中所含内力一分不剩地冲入他耳中,当下直被震得心惊肉跳,大叫一声,抬起头来。刚一抬头,便见面前赫然坐着一个绝色女子。
他此刻神志已然失常,双目迷离望去,见此女云鬓高挽,纤腰盈掬,娇艳似芙蓉出水,妩媚如月夜幽兰,一双明眸正满含情意地望着自己,心中登时大乱。忽听陆忆裳道:“你心上人来了,你还愣着干甚么!”周四听了,恍惚间哪还辨得真伪?只当这女子便是令自己泣血椎心的负心人,腾地站了起来,狂喜道:“你……你来了!”迈步上前,便要抱那女子。谁料陆忆裳突然将那女子搂入怀中,顺势将手捂在她嘴上。屋角那个老妪见状,霍地站起身来,目中精光大盛,迟疑一下,却又坐回椅中。
周四惊喜之际,猝见陆忆裳将那女子揽入怀中,脑海中又浮现出华山上自己心上人与那男子卿卿我我的一幕,怒火顿时涌遍全身,恨不得将那男子碎尸万段。陆忆裳见他浑身乱颤,立时便要动手,厉声道:“她已与我同床共枕多日,你还要痴心妄想么!”
方笑言见陆忆裳如此行事,正要喝止,猛听周四悲呼一声,直楞楞立住不动。众人见起了变故,都惊呆了。陆忆裳见周四凶神般望着自己,知其一旦出手,自家绝难幸免,当即把心一横,将那女子按在桌上,拼命撕扯摸咬起来,两眼仍死死盯住周四。
却见周四脸上露出极古怪的神情,忽尔悲愤欲绝,牙齿咬碎;忽尔又似忆起了甜蜜的梦境,温馨而笑。片刻之间,神情由悲而喜,由喜而悲地转了数回,一张苍白的脸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忽听“咔嚓”一响,楼板竟被他踩裂。那老妪面露惊愕,嘴角抽搐几下,却终未开口。
陆忆裳见周四头上雾气笼罩,渐渐连眉目也看不清晰,知他正与自己心中的情魔相斗,此时若无人从旁相助,时候一长,必要耗尽心力而死。情急之下,突然将手从那女子口上移开,蛇一般滑到她腋下,轻轻搔挠起来。那女子又羞又急,却忍不住放声大笑。她腋下奇痒难当,笑声便无半点节制,旁人也不觉得怎样,周四听在耳中,却觉这笑声充满了淫荡之意。他此时心中情欲已占了上风,闻此一笑,理智一下子又将爱欲压了下去。陆忆裳观其神色有变,从桌上拾起一根筷子,塞到那女子手上,直向周四扑来。那女子尖叫声中,筷子已戳在周四前胸伤口处。
方笑言大喝道:“忆裳,你要干甚么!”语声未息,忽听周四长嘘了口气道:“多谢陆兄。”方笑言侧目望去,只见周四大汗淋漓,衣衫尽湿,神色却与适才判若两人,倒似从身上卸下了一副重担,心中大是不解。
陆忆裳放脱那女子,喘息着道:“大梦……谁先……觉……”他本想开句玩笑,说了一半,便不住地以袖拭额,喘息不止。方笑言恍然大悟,惊喜道:“陆郎医人之法,果然与众不同!”陆忆裳报以一笑,冲那女子道:“我家公子心头有些顽症,久治不愈。今出此下策,实不得已,请姑娘恕罪。”言罢一揖到地。
那女子怒声道:“公子是知书达礼之人,行事怎不顾斯文?我虽是青楼女子,便任人凌辱么!”说罢便要离去。陆忆裳忙拦住去路,赔笑道:“唐突佳人,忆裳之罪。还望姑娘海涵。”从怀中取出几张银票,塞入其手,又不住地作揖。那女子虽有些傲骨,但身处风月场中,也不好过分得罪客人,冷然道:“公子若要我相陪,须多些庄重。”陆忆裳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又取出一支金簪,表过赔情。方笑言见他执意要留下此女,只道他又有贪欢之意,不禁微笑摇头。那女子见对方送银赠簪,出手豪阔,只得道:“妾去换件衣衫,几位稍候。”说罢迈步出门。
方笑言道:“陆郎今夜又有寻芳探幽之意?”陆忆裳笑而不答。忽听周四开口道:“陆兄为何助我?”陆忆裳正色道:“贤弟为江湖所不容,小兄为武林所不耻,同是沦落之人,故不忍见贤弟为情所苦。”周四此时心中澄明一片,知他适才一番举动,实是冒了极大的风险,又听他语中大有相惜之意,脱口道:“日后若有人轻视陆兄,我绝不容他。”陆忆裳见他满脸诚挚,知今日虽然行险,却终于交了这个朋友,忙握住周四双手道:“贤弟日后若能闻达于世,望能稍念今日之情。”周四连连点头。
陆忆裳欢喜无限,暗思:“情之为物,最是毁人心志。他此时虽有所醒悟,但恐天性始然,日后又有反复。我当再进言词,绝了他一生情患,那时他方能心无旁骛,称霸江湖。”笑道:“小兄愿为贤弟补献愚言,彻底觉悟浮情。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方笑言久历风情,知情之为物,最是缠绵难尽,往往此时已觉看破尘缘,彼时又忽地旧愁新怨,齐涌而至,连绵郁结,直是不死不休,当即赞和道:“陆郎所言极是。四弟此时仍不能跃然于‘情’字之上,若不乘此涤瑕荡秽,恐终要功亏一篑。”陆忆裳哈哈一笑,拉周四回到席间,说道:“实则世之情种,所以不能跃出樊笼,非其不知情,乃其不窥人之本性。”周四道:“人之本性?”陆忆裳笑道:“贤弟颇有慧根,可知人心深处,装的是甚么?”周四虽然聪明,却从未想过这些,只有茫然摇头。陆忆裳正色道:“大凡天下男子,其心深处,多装着‘罪恶’二字。”又冲方笑言道:“方兄寒窗数载,可从诗书中看出圣人良苦用心?”方笑言思忖半晌,醒悟道:“圣人教人以忠孝仁义,便是启人良知,抑其罪恶么?”陆忆裳道:“万卷贤经,所言也不过是‘良心’二字。”
周四听到这里,似有所悟,抬头问道:“那女人的最深处是甚么?”陆忆裳笑道:“男人心存罪恶,女人自然便是下贱了。”一语未了,那老妪忽然站起身来,双手乱摇道:“放屁,放屁!好臭,好臭!”陆忆裳不以为忤,仍道:“女人心性下贱,故圣人才推崇三从四德、九烈三贞。名目虽是繁多,归根结蒂,说的也只是‘羞耻心’三字。”言罢望向那老妪,见她也紧锁眉头,似也在回味斯言,又道:“以良心而抑其罪恶,以羞耻心而掩其下贱,确是用心良苦。只是当今天下,良心与羞耻心实已脆弱不堪了。此二心日渐削弱,方兄以为如何?”方笑言仰天叹道:“罪恶与下贱并行,我大明已落入男盗女娼的境地了!”
周四听二人一问一答,心中一阵狂跳:“她在洞中已与我共宿一夜,却口口声声说喜欢大哥。她既喜欢大哥,为何又与她师兄抱在一起亲热?莫非果如陆兄所说,天下女子皆是浅薄下贱的么?”他阅历不深,于世间善恶真伪本就无从分辨,加之为情所伤,心性已然有变,听了陆忆裳一番偏激之词,自是颇中下怀,不知不觉中,对所爱之人已生了轻视之意。
便在此时,那女子已换了一身装束,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周四前时神志不清,并未看的真切,这时凝神打量,只见此女宛似宝月祥云一般,别具神采,心道:“我以为世间惟她一人能动我心,谁想面前这个女子,也令人如此动魄牵魂。”
陆忆裳知他已生慕艾之心,笑道:“此女比你那心上人如何?”周四脸上一红,忙将目光从那女子身上移开。陆忆裳道:“你若懂得世上并非只有一个佳人,‘情’之一字,也便看透大半了。但你若懂得天下女子并没甚么不同,那才算真的彻悟!”说到这里,又冲那女子道:“姑娘秀外慧中,可知世间何物最多?”那女子一呆,不知如何回答。陆忆裳嘿嘿笑道:“以陆某观之,天下只有漂亮女人与白痴最多。”方笑言初听之下,亦不明其意,略一品味,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好!”
陆忆裳心中大乐,乘兴连饮了几杯,又对周四道:“须知万事万物,你愈崇敬他它,它便愈神圣,反之你愈蔑视他,它便愈卑贱。女人与白痴,犹为如此。”周四听后,目中已露决绝之意,将一小坛酒捧在手中,一口气饮了大半,翻目道:“你是说崇敬到了极处,便是迷信么?”陆忆裳见他大露异态,倒不知如何答对。
周四仰头上望,自言自语道:“我此刻才知,爱慕任何东西,若到了迷信的地步,那都是一种危险。”说着古怪一笑,又冷冷的道:“在女人面前,我竟如此愚昧谦卑,那不是太可笑了么?”
陆忆裳见他满脸自嘲,知他终于将心中的女人抛开,忙上前低语道:“贤弟既已看破,今夜何不宿在此处?”周四心中一动,目光不由瞥向那女子。他虽不通世事,也知这琪瑶楼是甚么所在,眼望那女子玉骨冰肌,状若仙子,一时自惭形秽,连连摇头。
陆忆裳耳语道:“适才我诈称你是我家少主人。那小妞听了,已然对你有意。”周四从未想过要无缘无故地与一个女子同床共寝,直羞得面红耳赤,摆手不迭。陆忆裳笑道:“那个华山派的小妞不但刺了你一剑,这时说不准更与甚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