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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以待天倾-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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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家便有天大的本领,亦难活命,惊怒之下,突然仰天长啸。这一啸悲怆激越,直如龙吟云泽、虎吼方丘一般,冲上碧霄,惊震四野。

此时红轮将坠,霞彩满天,余辉映照之下,昆明城外说不出的绚美瑰丽。坡上坡下数万官军,眼见这少年只身困在场中,立马横枪,昂首狂啸,都生出恻悯之心,为这穷途末路的少年惋惜不已。只听梆子声响,北面弓弩手抢先射出箭来。周四心中一凉,舞枪拨打飞矢,忽觉坐下一软,战马已中箭倒地。周四就势伏在地上,躲过雨点般的乱箭。

弓弩手一时无法射中,于是从箭袋中取出攻城时剩下的火箭,用火绳点着了,狂笑着望空场中射去。周四见无数支火箭射来,有几支更落在自己身上,自知大限已到,目中落下泪来,大叫道:“我今为你而死,虽是心甘,只恨再不能见你一面了!”脑海中浮现出那女子娇柔之姿,实是凄美绝伦,令人五内崩裂。

便在此时,西面山坡上突然一阵大乱,只听众官军呼道:“保护大帅,快快下坡!”随见坡上官军潮水般向坡下涌来。四面兵将不知出了何事,待要上前接应,却被火势所阻。坡上败溃而下的官军也都拥挤着躲开迎面窜来的火舌,一时你推我拽,乱成一团。

周四知起了变故,慌忙起身,向西面坡上张望。只见官军后面,狂飙般杀出一支人马,看穿着服饰,竟是梁王兵将。周四大喜,提枪往前迎去。忽听数百人齐呼道:“贵客何在!”周四凝神看时,只见一将身穿乌金甲,手舞浑铁枪,在官军中往来冲杀,人莫能挡,正是自己出洞时遇见的那员大将,忙纵声道:“我在这里!”他提气大呼,虽在万马军中,声音仍远远送出,清亮异常。

那将听火海之中有人答应,打马奔了过来。周四见他马到近前,直乐得手舞足蹈,有若再生。那将见他满脸血污,却不曾伤损,喜道:“贵客休慌,快快上马!”原来这将正是索鹏。他自得奢奉祥将令,命其护卫贵客,便领兵一直守在洞口,不想周四却急匆匆跑下山去。索鹏恐负了小梁王所托,慌忙率五百健卒,下山寻找。他知官军不久必会攻克要塞,直捣昆明城下,故此不敢进城,只派一百军校入城查找,自己却领兵在城外静候。那知官军势如破竹,不久便突破要塞,将昆明城围住。索鹏怕官军发觉,急令军校伏在西南一座高丘之后。周四出城冲入大军阵中,索鹏立在高处,都瞧在眼中,只是初时看不真切,未敢轻动。及至周四向西面坡上冲来,索鹏这才看清,急忙领兵冲下高丘,飞马来救。官军万不料高丘上还有一支伏兵,一时措手不及,乱了阵脚,索鹏这才趁乱冲到周四身边。

周四慌忙跳上马背,坐在索鹏身前。索鹏见西南两面官军已稳住阵势,挥舞大枪,领兵向东杀去。

朱燮元先时不明底细,只道梁贼尚有奇兵,不免乱了方寸。待见来犯之敌不过三四百人,忙传令各军圈围堵截,务将此股贼兵歼灭。但见中军立于高坡之上,舞动大旗,各营传令官往来奔走,统一号令。顷刻之间,大军变动战阵,将众梁兵围了数层。

索鹏见四下里官军围得铁桶相似,战鼓声响,兵士慢慢向前涌来,忙呼手下围在自己身周,齐声呐喊,向东猛扑。众梁兵都知此次失陷重围,大是凶险,故此人人存了决死之心,以一当十,奋勇争先。

官军虽众,被此股狂兵悍将一冲,也不由闪出一道缺口。索鹏见前面军卒已杀开一条血路,知若不乘机突围,一旦势竭,便万难逃脱,当下拼命打马,往前冲去。他与周四同乘一马,两条大枪狂挑猛刺,前后照应,端的势不可挡。官兵见二人骑在马上,好似生了四条臂膀的恶神,都纷纷后退,避其锋芒。

二人催马摇枪,直杀了半个时辰,已冲破数道重围。外围官军见数十匹战马疾疾奔出,忙伏下挠钩与绊马绳。奔在前面的十几名梁兵匆忙无备,齐齐滚鞍落马。周四见了,忙用大枪将地上数道绳索挑断。孰料后面伸出数把挠钩,钩在索鹏铠甲上,呼地一声,将他拽下马去。周四一惊,却待拨转马头,四下又有几十把挠钩抓来。周四大枪横扫,杀了几名挠钩手,忽听索鹏叫道:“贵客快走,官兵要放箭!”随听惨呼声起,众官兵乱刀齐下,将索鹏砍为肉泥。

周四心中一酸,大枪猛击马臀,一溜烟地向前冲去。只听弓弦声响,身后霎时飞来无数利箭。他知此刻若回身拨打,立时便被缠住,惟有紧贴马背,向后抡枪。饶是如此,马臀上仍是中了两箭,幸得那马健硕,负伤之下,转眼间仍奔出一箭之地。

周四伏在马上,料弓箭已无法及身,忙回头望去,大军中旌旗乱摇,杀声震天,犹在酣斗,却无一个梁兵随他突出重围。想到若非这些人舍死相救,自己怕早已化成烟灰,胸口一阵酸楚,目中泛起泪光。

过了一会,喊杀声低弱下来,官军缓缓向里收缩。周四知数百人都难活命,泪水夺眶而出。正悲恸时,突见碧鸡山上火光大起,熊熊烈焰将西面天空映得血红一片。周四一呆,心道:“莫非梁王宫殿也被官军占了?”想到凤阁龙楼化为焦土,名姬娇姊已成泪人,不由长叹一声,落荒向东而去……

(崇祯二年,朱燮元斩奢崇明、诛安邦彦,分设土司,筹垦荒田,筑堡置戍,立驿通道。一时庐井毕备,苗汉相安,西南遂告无事。后崇祯九年,又有摆今、两江、巴香、狼坝、火烘五洞苗族叛乱,亦为燮元平定不提。)

却说崇祯即位伊始,手翦元凶,诛除逆党,罢苏杭织造,消各道权宦;起东林,抚旧臣,躬勤细务,整顿吏治,取消佚乐,勤政爱民。并设历法局,修明历法,敬授民时,以合天道,海内一时翕然称之。

然帝未当国时,社稷已蠹,人情已乖,疆场外警,中原内虚,加以饥馑荐至,盗寇显形,天下早成拮据之势。帝心怀图治,却愎戾自用,乏于化导。其行政乖张、用人不淑、果于杀戮,皆非贤主之量。更甚者,厌朋党而兴告狱,尚名实即苛下臣;重贤良而扰吏制,禁污贿却密刑网;见小利即慕近功,治乱国偏用重典。一时廷臣救过不暇,奸佞随之得势,加之辽左兵端,急征税赋,致令百姓困窘,渐无生计。此皆帝图治而乱法,图强而亡国之由。

崇祯元年,陕西大饥馑,府谷民王嘉胤聚众起事,延安人张献忠从之。献忠阴谋多智,号“西营八大王”,所部最为强悍,常劫掠于延绥诸郡。未几,白水饥民王二携不沾泥、扬六郎等群起响应。十一月,米脂人李自成起而往从,投于不沾泥、王左桂麾下,攻城克堡,纵横秦地。是时官府未能及早清剿,有司不敢具实上报,遂致祸乱。

周四打马向东,惶惶如窜,正行间,坐下战马突然仆倒。周四猝不及防,一头栽了下来,抬头看时,战马已口吐白沫,毙命于地。他起身轻抚马头,见马颈上枪痕、血口多达数处,腹下、后臀更是鲜血淋漓。想到它随自己出生入死,却落得横尸荒野,不觉失声哭了起来。

他心中难过,泪似断珠,及至以手拭泪,方惊觉袖口、袍襟已尽是血污。这一日他奋力苦斗,毙人无数,实是惨恶非常。此时回想,好似做了一场噩梦,心中仍是狂跳不已,难消余悸。

他自幼长在少林,所见所闻皆是诱人向善之事,后随孟如庭南来,一路上听的也多是仁义爱民之词。但此刻亲历兵祸,目睹血腥,不由自主地想:“大哥数次与我讲甚么仁义,可我在乱军中垂死之际,仁义又能帮我甚么?”又想:“我在寺中时,师傅们常讲要慈悲为怀,可官军对手无寸铁的百姓却随意杀戮,毫无怜悯之心。难道世人都是对无害于己的东西残忍薄情么?”念及自家在乱军中舞枪杀人时,官军中崩外溃、恐惧畏葸的神情,愈觉世上许多冠冕堂皇的道理,反不如自己手中的大枪更粗犷率真。

他本是随和恭顺之人,但经此人寰惨祸后,性情已然有变,这时立在空旷的原野,又合计:“为甚么我只在乱军中冲杀一日,便觉大哥和寺里的僧人可笑了呢?难道仁义只是随便说说的玩意,善良也不过是人的怯懦?如果城中百姓都奋起抵抗,官军还敢肆意横行么?”想到此节,心头一震:“难道正是善良软弱纵容了世间暴行!”他少年情怀,于这些道理多不深思,此刻突然醍醐灌顶,愈觉惊诧:“莫非鲜血昭示出的道理,比任何空谈的道理都更加凝重深透?”

他虽不通世务,人却聪颖擅悟,及至想通了这一层道理,不觉手抚大枪,狂笑起来。此时已是深夜,星灿月满,清辉匝地。他一人横枪而立,衣袂随风飘舞,身影在月色下忽透出一丝模糊、古怪。

他狂笑半晌,心神方收,不由思及:“我今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天下之大,不知欲往何方?”茫然立在当地,想到自己为江湖所不容,又不禁想起孟如庭宽阔的胸怀,暗喜道:“我还是去寻大哥,只要有大哥在,便甚么都不怕了。”当下精神一振,迈步便行。

走出几步,又盘算:“大哥舍我而去,自是怕我连累他。我就此寻去,也未必会有乐趣。况且大哥讲的那些道理我也不愿理会,弄不好大家反不自在。”又想:“要不我去找木先生和萧老伯?”此念方生,不觉叫起苦来:“叶老伯为了我冒死入城,后又奋不顾身引开官军,助我脱困,此刻怕早已死在城中。木先生和萧老伯问起,我可如何回答?”想到叶凌烟为己而亡,心中又难过起来。

他心思转个不停,只觉虽有几人对自己义厚情深,却都无从往投,眼望莽原千里,苍穹无尽,一时彷徨无计。突然之间,脑海中闪出一个念头:“我在万马军中,尚无一人助我,此后漂泊四方,又何须倚仗他人?”想罢将铁枪握得更紧,傲然四顾,仿佛又置身于铁马金戈的战场。他既生了自强之心,顿觉天高地迥,川泽广远,又不禁大笑起来。

正自气动神摇之际,一缕情丝却缠向心头,不禁拍额惊呼:“哎呀,我怎地将她忘了!”想到那女子芳兰竟体,星眼含波,胸口如堵一物,脑海中浪涛翻滚,比适才更是澎湃汹涌。情根爱胎,悱恻缠绵,委实难以遣怀。

他痴念复萌,恨不能一步便迈到那女子面前,手中大枪亦滑落在地,心里只是喊:“我要去找她,我要去找她!”痴迷之际,豪情尽失,快步向前奔去。

行了二三十里,这才醒悟:“我可到何处去寻她?”随即想起:“她是华山派的弟子,必然要回华山。我便去华山找她。”他本不知华山所在,但此刻相思似火,哪还理会这些?心想华山派是中原教派,我只向北行便是,当即大步流星,向北疾行。

他日间撕杀恶斗,本已骨软筋麻,但这时心中有了依托,早忘了疲惫,情急之下,一口气奔出六七十里,兀自不歇。猛然间想到:“若是她已死在城中,那可……”心中一阵狂跳,不敢再想下去,脑海中一个声音喊着:“她不会死的,她一定会等着我的!”这声音愈来愈响,震得他头胀耳鸣,不落脚地狂奔。

此一番直行到东方泛白,这才停下脚步。孰料微一喘息,骤感心悸异常,胸口如爬蝇蚁,烦恶欲吐。渐渐的浑身力道似被吸干了,双腿重如灌铅,再也挪移不动,只得蜷伏于道,咬牙苦捱。

他自吸“神土”以来,每日皆有此兆,只是近日吸得频繁,症状稍显即逝。谁料此刻突然发作,竟是椎心裂骨,猛恶难当。他初时涎泪齐流,尚自挺受,到后来心如刀剜,不由大声呻吟。

这番煎熬直搅了一个时辰,其势方稍稍缓退。周四已是汗流浃背,瘫软如泥,嘴里更吐出一大瘫口水来。似火骄阳下,身上如锯如割,麻痒不堪,只想了却残生,免受此等荼毒方好。又想:“我便死了,也要先见她一面,这时可万万不能轻生。”一想起那女子雾鬟云鬓,星转双眸,顿时生出些气力,摇晃着站起,向前走去。走不几步,脚下一软,又跌倒在地。这一遭再想爬起,已是不能,四肢百骸如欲支离,半点也动转不得,头上一沉,人便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悠悠醒来,睁眼看时,已是繁星灿耀,夜阑更寂,心道:“此处地广人稀,我又病不能行,耽搁久了,便饿也饿死了。”眼望莽林苍苍,阒无人迹,心下更添凄楚,自思痴情终将虚化,泪水朴簌簌落下。

这般自伤自怜,足有一个更次,身上又微生异状。他知免不得又有一场熬煎,躺在那里,竟生出自暴自弃的念头:“我自小无父无母,已是可怜,偏又有这些痼症顽疾附在身上,岂不更是可悲?我活在世上,既不知出自何处,也不知欲往何方,与道旁沟边自生自灭的野草何异?”又思:“为何我一想到那位姐姐,便觉说不出的亲切安适,与我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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