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待天倾-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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奋力挣脱,突然间一股大力传来,竟将他带得腾空飞起,远远摔出。只听众人惊呼道:“孟如庭!孟如庭!”
却见一匹青骢马立在人群当中,马上端坐一人,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两道弯眉刷漆涂墨,一双眸子如射寒星,手持一杆马鞭,正冷冷望向众人。这大汉前面,坐了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脸色苍白,目光温和生怯,不时回头望向大汉,却不是周四是谁?
孟如庭双目冷电般在众人身上一扫,旋即望定地下那人道:“我在泰山上留你不杀,为何你青竹帮上下,仍敢在此做恶!”那被摔出之人,正是青竹帮师爷金怀。他在泰山被孟如庭所辱,气愤愤回了凤阳,正巧闽南一带几个海盗余首赶来,与他相约此番勾当。青竹帮在安徽一带颇有势力,官府中都有打点,帮主程开远纵情声色,帮中实务都交由金怀主持。前些时孟如庭北上,见青竹帮横行不法,曾出手惩戒。此次南下,竟又不期而遇。
金怀见了如庭,吓得神魂失据,心下飞快盘算,目中残光频现。忽听那女子叫道:“甚么鸟人,敢搅老娘的好事!”手握匕首,飞身扑向如庭。孟如庭喝道:“刁妇无礼!”马鞭微扬,卷住那女子脖颈,一抖之间,将她抛向青竹帮人丛之中。“噗”地一声,那女子头颅正撞在一人胸口,直将那人撞得胸骨塌陷,死尸飞在两丈开外。那女子颈骨碎裂,在地上扭曲几下,一命呜呼。众人看在眼中,都唬得气不敢出。一干帮众魂亡胆落,有数人偷偷将兵刃丢在地上。
金怀见众已丧胆,突然双膝跪地,葡伏到孟如庭马前,哀声道:“金怀不自量力,屡犯尊严。今束手于道,即请就诛。”说罢以头碰地,咚咚有声,一口气磕了几十个响头,直碰得前额血肉模糊,污血流了一脸。
孟如庭本待取其性命,见状心有不忍,说道:“当日你扬言要取孟某性命,这时又当如何?”金怀目中垂泪道:“金怀一时愤痛,方敢出此妄语。孟大侠若怀旧怨,金怀只好引颈待割。”孟如庭斥道:“孟某岂似尔等鼠肚鸡肠之辈?念你尚有悔意,权寄人头在项,若再怙恶不悛,定教你化为齑粉!”忽听孙昭叫道:“壮士切不可轻信于他!此人反复无常,后必成患!”郑芝龙半边身子已麻木不仁,这时也愤声道:“这厮欲行韬晦之计,壮士务要斩草除根!”
孟如庭想了一想,低头问周四道:“四弟,你说此人当不当杀?”周四见金怀瘫软如泥,目光哀哀地望着自己,怯声道:“大哥重重罚他,也就是了,可别坏了他性命。”他在众目睽睽下说了一句话,直羞得满脸通红,低下头再不敢作声。金怀如逢大赦,又叩头不止。
孟如庭冷笑道:“看我兄弟面上,今日饶你不死。”探身向前,鞭杆在金怀背心处搠了两下。金怀大叫一声,鲜血狂喷而出,仰面栽倒。孟如庭朗声道:“我已废了这厮武功,尔等再敢胡为,他便是前车之鉴!”马鞭一挥,示意将金怀抬走。人群中跑出几人,搭了金怀便走。青竹帮二百余人,片时逃得干干净净。
郑芝龙见这大汉威势惊人,心下大是拜服,忍伤上前道:“壮士深恩,芝龙不敢言谢。壮士……”孟如庭并不理他,催马来到孙昭身旁,鞭梢在他背上轻轻一拂。孙昭全身大畅,穴道尽被解开,跳起身道:“壮士这等武功,我在泉州可从未见过。”孟如庭见他器宇不凡,心生喜爱,又听他一口闽南方言说得有趣,笑道:“你这娃娃倒有见识,不似我这兄弟,整日价像个小姑娘。”周四面上一红,偷眼望向孙昭,见他虽甚狼狈,但衣着华贵,谈吐不俗,不觉自惭形秽,低下头去。
郑芝龙从旁道:“这是愚男孙昭。昭儿,快替我拜谢两位恩主。”说着伤口奇痛,忍不住哼出声来。孟如庭见他脸上罩着一层紫气,抱周四跳下马道:“且免了这些虚礼。”放开周四,大步走到郑芝龙马前。
郑芝龙本欲下马相谢,怎奈半个身子僵麻难动,一只脚扣在马蹬之中,居然抽拽不出。孟如庭见状,伸掌按在马背,用力向下压去。那马极是健壮,“嗒嗒”退了两步,却不趴下。孟如庭喝道:“好倔强的畜牲!”掌上又加了三成力道。那马虽健壮无比,也受不得这般神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两旁军校急忙扶郑芝龙离鞍。郑芝龙委顿在地,连嘴唇都已麻木,半晌说不出话来。
孙昭见舅父伤重至此,抢上几步,抱住孟如庭双腿道:“望壮士仁至义尽,再救我舅父一命。”他见舅父脸色吓人,语中不由带了哭腔。孟如庭微蹙双眉,寻思:“适才放了金怀那厮,却不想他使毒的法子如此阴毒。这人中毒已深,我若用内力助其疗伤,只怕毒入膏肓,非我内力可及。”低头问周四道:“此人命已垂危,你说救他不救?”周四道:“大哥当然要救他。”孙昭也哭道:“是,是。壮士务要救我舅父一命。”说着磕下头去。
孟如庭搀起孙昭道:“今日你舅父性命,须着落在我这兄弟身上。”孙昭一呆,不明其意。周四更茫然道:“我……”孟如庭笑道:“不错,天下能救他的,此刻只有四弟一人。”原来他早知周四内力雄浑奇谲,尤在自己之上,故尔出此一语,心中倒也无十分把握。
孙昭大喜,拉住周四道:“小哥哥若能救下舅父性命,孙昭终生不忘大德。”紧握周四双手,再不松开。周四虽与他年龄相仿,但自幼长于少林,十三四岁上又与周应扬穴居野处了几年,终日里坐井观天,于诸般世故本就不懂,近日虽在江湖上行走,阅历却与普通人家十三四岁的少年无异。此时见孙昭这等贵介公子,竟向自己哀声求肯,直羞得面如涂丹,不知如何答对。
孟如庭轻抚其肩道:“四弟只需以一手运功护住他心脉,不使毒质侵入;一手由表及里,将他手少阴三焦经和足少阳胆经的毒质聚拢在‘京门’穴上,那时我便有法救他。”周四心中犹豫,不敢应承。孙昭急道:“小哥哥若再迟疑,舅父可要没命了。”说话间泪水簌簌而下。
周四见他泪流满面,心中一急,迈步走到郑芝龙面前,伸指在他“少海”、“通里”、“神门”、“少冲”四穴各点一指。这四穴都属阳气初生的手少阳心经。郑芝龙昏迷中只觉几股暖流自四穴涌向胸口,闷塞之感登时大减。孟如庭站在一旁,暗暗点头。
周四点罢四指,左手箕张,按在郑芝龙背心,食指、无名指和小指虚抬,拇指、中指轻轻下按,瞬即二指抬起,其余三指又蜻蜓点水般轻拂郑芝龙背心数处穴道。孟如庭见他五根指头轻灵曼妙,手法极为高明,忍不住高声喝采。
原来周四与周应扬在洞中相处几年,日日夜夜习的便是这些养气护脉、运功疗伤的法门。此时毒质已渐渐侵向郑芝龙心脉,周四怕只点手少阳心经四穴不能抑制毒素侵袭,于是将自家经脉之气都聚在拇指“少商”、食指“高阳”、中指“中冲”、无名指“关冲”和小指“少泽”几处穴位上。这几穴均是各脉梢节,脉气至此又分阴阳。周四五根手指或抬或按,错落有秩,顷刻间将郑芝龙心脉阴阳二气调匀。这手法看似简单,实则五根指头稍不留意,阴阳二气转换时便会漏了空隙,毒质乘虚而入,荼毒心脉,一条命便再难挽回。旁人看不出究竟,孟如庭却知其中道理深奥至极,故尔大声叫好。
郑芝龙右半身尽受茶毒,一块心田却渐渐缓解舒畅。周四觉出他心脏搏动又已强劲,心下稍安,运指点了他颈上几处穴道,防毒质上升入脑,旋即依周应扬所授之法,将毒质慢慢聚拢。约过了小半个时辰,郑芝龙“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这口血殷红灿烂,较常人血色鲜艳了许多。
孟如庭面露喜色道:“好四弟!好手法!”周四伤口尚未痊愈,运功后大是疲惫,坐在地上,半天站不起身。突然间心口一紧,如被人用力攥住,旋即又恢复如常。他心中一慌,暗想:“自周老伯死后,我不按他的法子再练,身子比前时舒畅了许多,如何今日又生此兆?”
孙昭见孟如庭从旁叫好,知舅父已无大碍,上前扶起周四,不知说甚么才好。孟如庭俯身撩起郑芝龙衣衫,见右肋“京门”穴四周透出黑紫之色,其余各处却无异状,也甚欣慰。伸手入怀,拿出几支寸许长的银针,扎在“京门”穴四周,又取出一支略粗些的钢针,深深刺入淤紫的皮肤中。连刺了四五个小孔,都是深已逾寸,却不见有血水流出。
孙昭心又提起,颤声道:“怎会无血淌出?”孟如庭道:“毒性如兽,虽被四弟内力压制,仍有反噬之势。待其势渐弱,血便流出了。”孙昭心焦,凑近观瞧。约一柱香光景,果见几缕黑色粘液从孔中流出,直流了半天,颜色方转成深红。
郑芝龙坐在地上,四肢已能活动,颤声道:“二位活命之恩,芝龙愧无以报。如蒙不弃,暂随芝龙上京办了差事,待回闽后,芝龙定当拜为上宾,以酬大德。”他心下感激,又见二人各有手段,知有他兄弟沿途护送,定无疏虞,当即出言相邀。
孟如庭初见他是官府中人,原本不喜,只因他性命垂危,方才仗义相救,闻言面色微沉,抱起周四,飞身跳上马背。孙昭见二人要走,抓住马缰道:“二位恩公高姓大名,请留孙昭一个念想。”孟如庭眼望大道,并不开口。周日见孙昭有不舍之意,低声道:“我叫周四。”孙昭重重地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翡翠麒麟,道:“这是我十岁时母亲送我的。今日送与恩公,还望收下。”说着便要递给周四。不料孟如庭猛然踹蹬,坐骑箭一般蹿了出去,把孙昭带了一个趔趄。周四待要回头,视线却被孟如庭宽阔的身躯挡住。只听孙昭喊道:“周四哥大恩,孙昭此生必报!”
孟如庭连连挥鞭,一口气奔出十余里,这才勒缰缓行。周四回头问道:“大哥你说,我们还能看到那位公子么?”孟如庭不答其问,却道:“百姓食不裹腹,地方官吏却搜刮民财,上京献媚。如此不顾民生,看来这大明江山是要完了!”周四听他语含激愤,不敢再问。孟如庭又道:“自古饥则民变,民变则豪雄并起。甘、陕、皖、豫近年来灾荒不断,朝廷再不体恤,又不知有多少豪杰要乘时而起,搅乱神州了。”
周四轻声道:“我听寺中师兄们说,世上最大的官是皇帝,说甚么是甚么,谁要反他,会被杀头的。”孟如庭笑道:“皇帝可不是官。况且历代开国君主,哪个不是造反才当上皇帝的?你以为这皇帝真是老天封的,万代一系么?”周四嘴笨识浅,抓耳挠腮,无话可说。孟如庭见他憨态可掬,搂住他笑道:“我们此去云贵,便是去造反。”周四“啊”了一声,挣出身来道:“大哥也想当皇帝?”孟如庭浓眉一轩道:“常在江湖,又有甚么大作为?孟某要真有基业,天下碌碌之辈,诚不足道。”周四听他说得豪迈,问道:“大哥若做了皇帝,我还能与你一同骑马么?”孟如庭眼望蓝天,自言自语道:“为人主者,最要紧的便是识人用人,大度容人。孟某天性孤狂,这一点便万难做到。但此生若能遇胸怀大志、知人善任的明主,便水里火里,也都去得。”说到这里,神色黯了黯,继而缓缓摇头。
二人边说边走,不多时已到江浦。江浦距南京不过几十里路,中间却隔着长江。二人在途中吃了些干粮,上马撒欢跑了十余里,来在江边。
孟如庭手指对岸道:“过了岸不远,便是南京城,六朝古都,可繁华的紧!只是我二人急着赶路,这一回去不得了,日后大哥定要带你到那里逛逛。”周四问道:“南京城中有皇帝么?”孟如庭笑道:“皇上在京城,陪都怎会有皇上?”周四道:“既无皇帝,我便不去了。”孟如庭奇道:“那是为何?”周四道:“我只想看看皇帝是甚么模样?”孟如庭听他言语幼稚,椰榆道:“四弟既有此愿,说不定老天真会把皇上逼到陪都来,让你一见。”周四不知此言只是调笑,听后陷入沉思,想了一会,忽抬起头道:“大哥你说,我若见了皇帝,到底跪他不跪?”孟如庭忍俊不住,哈哈大笑道:“我四弟是顶天立地的好汉,甚么皇帝不皇帝,自然一概不跪!”周四点头道:“大哥说不跪,我便不跪。”口气竟异常坚决。孟如庭朗声笑道:“好,好,好!我四弟是纵横天下的英豪,谁也不能令他屈膝!”挥鞭打马,向前疾驰。
二人沿岸西行,走不多远,见前面有一处渡口。孟如庭抱周四跳下马来,挥掌轻拍马臀。那马吃痛,跑出几步,又转身奔回。周四道:“大哥为何赶它走?”孟如庭道:“乘马多日,也着实累了,就此乘船沿江西行,还要它做甚么?”拉周四走向岸埠。那马恋恋不舍,随后跟来。此时大江远水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