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待天倾-第1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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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顷,只听府门内有人朗声大笑,随见一条大汉快步走出。这大汉后面又跟了几人,人人脸上带笑,望向迎祥。周四见了这大汉,怒气陡生,忍不住暗暗切齿:“数年不见献贼,不想这厮愈发神气。此番会于荥阳,总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挫辱此獠。”李自成眼望献忠,微笑不语。张献忠目视自成,也露异态。二人相视许久,四目始分,不约而同地向天冷笑。
张献忠笑罢,上前拉住迎祥道:“昨日入城,闻闯王扎营在外,便欲着人去请。后众人都道闯王性喜安静,便未敢轻易打扰。闯王莫怪。”高迎祥道:“昨日本应拜望,只恐鞍马劳顿,不得安歇,故尔有失礼数。”张献忠哈哈一笑,正要再做作一番,却见他身后走上一人,向迎祥拱手道:“闯王安好。”又冲李自成抱拳道:“当日别离,窃恨时乱,只道一别如雨,相见无期。谁想风云际会,又得重聚,此真闯将大展宏图之时。”李自成笑道:“汝才兄有孟德雄才,此番中原无主,正当涤瑕荡秽,切莫铸三分之恨。”二人刚一开口,便唇枪舌剑,言辞犀利。说不几句,相顾大笑。
周四见这人淡眉疏须,面皮白净,双目似睁似闭,神光隐隐,身着锦袍,服饰华贵,心道:“众人随处劫掠多不重衣食,这人穿着为何如此讲究?看他一副老谋深算之态,不知是何等人物?”他在闯营日浅,不晓各营虚实,却不知面前这人,在贼中颇有威名,因其狡诈多智,人所不及,故群贼皆以“曹操”呼之。其人与献忠交厚,常并营纵横四方,正是盗中巨擘、延安人罗汝才。
罗、李二人笑声未歇,又有二人上前与迎祥寒暄。一人身材高瘦、相貌奇特,正是绰号“革里眼”的贺一龙。另一人矮小精悍,目露凶光,乃是贼中素有恶名的“左金王”。二人常一同出现,故二营合一,众人习以“左革”呼之。众人见礼已毕,张献忠道:“闯王既来,大事已定,请入府稍坐。献忠欲倾心吐胆,共商大计。”他与周四数年不见,周四形貌有改,是以无意中瞥见,一时也认他不出。余者与周四素不相识,只当他是普通随从,皆视如不见。当下众人入府,在一处宽厅中坐定。周四略一犹豫,站在了自成身侧。
高迎祥见厅内并无其他首领,疑道:“各营头领为何不到?”张献忠道:“众人随后便到,请闯王早来,欲先定一事。”高迎祥道:“众人不到,不宜商讨大事。”张献忠笑道:“众皆庸浅之辈,不足与谋,独闯王远见卓识,有深远之思。”高迎祥摆手道:“迎祥愚懦,并无高论,来此只想聆听各家之言。”罗汝才笑道:“闯王不必太谦。我昨夜与献忠灯下长谈,权衡利害,已定决心。”高迎祥道:“什么决心?”张献忠来到迎祥面前,正色道:“官军不日即到,荥阳万分危急,各家聚而不合,实难拒敌。我与几位兄弟私下商议,窃以为必得推一人为主,辖制各营,始能力抗强敌。”高迎祥点头道:“兵事已近,正当如此。”张献忠笑望迎祥道:“闯王果真与献忠不谋而合?”高迎祥道:“有识之士俱有此意,非迎祥一人独有是想。”张献忠喜道:“如此真各营之福!”忽然跪下身去,冲迎祥连连叩拜。罗汝才与左、革二人也相继起身,向迎祥打躬不迭。
高迎祥慌忙站起,愕然道:“诸位这是何意?”伸手来搀献忠。张献忠挣脱其手,满脸挚诚道:“我等商量一夜,逐一品论各营头目,觉得只有闯王可堪大任,当为盟主。今日闯王依允,真是天大的喜事。”说罢又恭恭敬敬地磕下头去。
高迎祥侧避不受,说道:“此事乃几位私相议定,各营岂能依顺?况迎祥德薄才疏,万难为众家之主。几位一番好意,迎祥铭感不忘,此事却不可再提。”张献忠急道:“闯王德高望重,胸可容物,我等效命旗下,必能安泰。若此位落入奸徒手中,各营休矣!”
李自成心中诧异,不知几人有何图谋,但想献忠等人既有此举,正可顺水推舟,议成此事,于是说道:“献忠、汝才一片至诚,闯王不必推辞了。”高迎祥勃然不悦,斥道:“此等大事,安能擅自议定?尔等欲陷我于不义,居心何在!”张献忠脸上变色,缓缓起身道:“我一番诚意,闯王何故斥责?各营人数虽众,但有我张、罗、左、革四营力保,也必能使闯王如愿。闯王无须忧虑。”高迎祥连连摆手道:“此事万万不可。各位不必多言。”张献忠冷下脸道:“这么说,闯王是坚辞不受了?”高迎祥道:“正是。”张献忠似不放心,又追问道:“若此事有变,其位易主,闯王可会生悔?”高迎祥不假思索道:“不义之举,避之犹恐不及,安能有悔?”张献忠翘指赞道:“闯王仁人君子,委实令人钦佩!既是如此,献忠不避毁誉,欲求此位,到时望闯王鼎力相助。”说罢冲迎祥深施一礼,低头窃笑。李自成心中一沉:“原来这厮居心在此!闯王果入其彀。”冷笑道:“君子可欺之以方。此等伎俩,令人不齿。”话音刚落,只见一喽罗跑入道:“各营头领俱已到齐,请八大王示下。”张献忠狡计得逞,大是得意,也不理会自成讥诮,说道:“快快有请。”
那喽罗奔了出去,少时引进来足有六七十人。这伙人服装不同,神情迥异,或凶恶、或奸诈、或冷漠、或激昂,汹汹而入,各俱形态。当先十几人显是各营之长,纷纷坐于厅中座内,余者各从其主,立于两旁。众人似已等了一阵,入厅后喧声不断,颇为不耐。
李自成见一干首领俱已到齐,心道:“看来众人早到,必是被献忠引至别处,只待用话赚住闯王,便要煽惑众人,夺位称尊。”他不知各营首领是否已依顺献忠,当下不动声色,静观其变。周四立于自成身后,目光在众人脸上扫来扫去,显得异常兴奋。
张献忠故作沉吟,并不开口,暗中却向罗汝才频递眼色。罗汝才会意,轻咳一声,起身道:“今日众位兄弟大会荥阳,真可谓人才济济,盛况空前。汝才见了这等声势,顿觉心宽胆壮,身有所依。”众人听他讲话,都静了下来。
罗汝才笑望左右,频频拱手,与几位交熟的头领寒暄过后,又道:“近闻官军入豫,欲行清剿,声势虽隆,亦不过蚊蚁之扰,实不足虑。想我十三家兵合一处,聚众五十余万,正当齐心协力,大干一场。”一言未罢,忽听一人粗声大气地道:“官军八十万大军,分四路逼来,眼看快到荥阳。大伙脑袋也不知能顶几天,还他娘的胡吹大气,说什么蚊蚁之咬、臭虫之咬,还要脑袋不要?”
罗汝才听此人言语无礼,微微皱眉。寻声望去,见说话之人身材粗壮,浓眉阔口,正是河南巨寇九条龙,心道:“这厮粗鄙,不可理喻。待定了大事,再整治他不迟。”笑道:“老兄说得不错。正因官军势强,才将众位邀到此处,共商大计。”
九条龙脑袋一晃,正要再放厥词,一人已抢先站起,叫嚷道:“老子与官军斗了多年,见了兔崽子们便杀,也不怕它人多势众,用不着像娘们似的聚在一块,嘀嘀咕咕,缩头缩脑。”众人看时,见这人身高膀阔,大手大脚,仿佛铁塔一般,认得是猛贼混十万,都露出怒容。一人腾地站起,指点混十万道:“张、罗两位头领聚众议事,欲图万全之策。你怎敢示勇逞狂,辱骂各营兄弟!”混十万脖子一拧,怒视这人道:“老子听说你在襄阳一带追鸡打狗,还不知羞耻地起个匪号,叫什么横天王?嘿嘿,横你娘个腿!你要不服,老子即刻回营点齐人马,与你见个高低!”横天王身材高大,与混十万相差无几,听后冷笑道:“不用回营喊人,爷爷这便收拾你!”大步迈上,挥拳击向混十万面门。
混十万正要招架,背后忽窜出一青衣人,也不见如何出手,左掌已按在横天王胸口,喝声:“滚蛋!”掌力骤吐,将横天王击得腾空飞起,向后摔去。便在这时,只见一蓝衫人突然抢上,袍袖在横天王腰间一拂,横天王偌大的身躯立时转了方向,稳稳落回座中。这蓝衫人右足在地上一踏,厅内数寸厚的青砖竟被带起几块,直奔混十万射来。混十万惊呼一声,抱头蹲身。那青衣人轻笑一声,右腿猛然荡起,在空中胡乱踢了几下,收腿之时,数块青砖已齐齐整整地叠在他足背之上。那青衣人足尖一弹,几块青砖飞了出去,不偏不倚,又落回原处。若不细看,真不信几块青砖曾离地而出。
那蓝衫人面色一变,喝道:“阁下是谁!”那青衣人苦苦一笑道:“同是落拓之人,何必多问?”二人相视许久,都认出了对方,抱了抱拳,各自退在一旁。横天王、混十万经此一变,锐气大挫,四目瞪视,却不敢再逞凶蛮。
周四见了青衣、蓝衫二人身手,暗暗称奇:“这二人武功之高,实不多见;若行走江湖,足可扬名。为何却投在反营,为人厮役?”众人见此一幕,也都愕然。罗汝才欲引众人注意,走到大厅当中,笑道:“汝才前时所言,并非托大之词。其实官军确不足虑,怕只怕众位背心离德,不能相合。所谓同成异败,即在于此。若众位同功一体,共抗强敌,官军必铩羽而归。”众人纷纷点头。
一人起座道:“汝才兄言之有理,不知有何良策?”罗汝才见这人中等身材,面孔清瘦,目中精光闪闪,正是在冀南一带颇有声势的射塌天李万庆,笑道:“此纷乱之时,正应推一人为主,统辖各营,方可决难去疑,率众共图大计。”众人听他一说,都亢奋起来,七嘴八舌,又乱成一片。有几人老成持重,默默无言,神情却颇为古怪。射塌天道:“汝才兄所言极是。不知欲推何人为主?所谓人心所向,惟道与义。这人若无容纳百川的胸襟,实难担此大任。”
罗汝才频频点头,正欲颂赞献忠,引众人入瓮,张献忠却站起身来,高声道:“我与汝才等人苦思一夜,觉各营头领虽都是一方人杰,但说到心怀坦荡、光明磊落,却无人能与闯王相比;况闯营人多势众,又有闯将这等雄略之士。思之再三,窃以为合当立闯王为主,再无它议。”众人对高迎祥本怀敬慕,但听献忠说什么“心怀坦荡”、“光明磊落”云云,分明是暗贬众人行事龌龊,难当重任,心下均生妒意。有几人大是不忿,咂舌连声。
一人霍地站起,愤然道:“闯营人多势众,难道我营兄弟都是草木?闯将是雄略之士,难道我顺天王是饭袋酒囊!”众人听顺天王一说,齐声附和,对闯营充满敌意。高迎祥长叹一声,侧目望向厅外。李自成低头不语,若有所思。
张献忠见高、李二人都不言语,微感意外,但知如此一来,闯营众望已去,当下强抑喜悦,做无奈之状道:“我本欲推闯王为主,谁想闯王坚意不受。我几番相劝,闯王均出言申斥,责我欲陷他于不义。最后竟义正词严,声明无论何人为主,闯营都竭力尽忠,决不与争。”转头望向迎祥,恭声问道:“献忠所言,可是闯王本意?”高迎祥窥破其心,已生厌憎,冷冷地道:“举盟立主,当由公议。迎祥岂能擅自称尊,贻笑天下?”张献忠道:“闯王高义,人所不及!若就此退出,何人可堪此任?”众人见迎祥高风亮节,不争虚位,妒意全消,又纷纷向迎祥说些谀词。
李自成听周遭颂词如潮,颇为肉麻,冷笑道:“闯王不妄自尊大,只因义之所驱,有所不为。诸位欲立盟主,不知以何为凭?如一片真心,只为求明达之主,闯王确是当之无愧。”众人闻言,笑容均敛,厅内顿时鸦雀无声。张献忠嘿嘿一笑道:“闯王既然淡泊,便该将此位让与高贤,何故出尔反尔,不顾颜面?”李自成正色道:“闯王谦谦君子,向来容贤纳善,果遇高贤,又怎能不让?试问在座诸位,有哪一位德望高过闯王?若真有其人,我闯营必奉他为主,甘受驱役。”
众人暗暗思忖,均感威德不著,难及迎祥,是以面面相觑,无人做声。罗汝才见已成僵局,说道:“闯将之言,甚是有理。我与献忠本意,也想立闯王为主,适才苦苦相劝,闯将都已看到。怎奈闯王执意不允,反责我二人陷他于不义。我二人出于无奈,才改弦易辙,另求新主。闯王已将事情做绝,此时再立他为主,岂不有沽名钓誉之嫌?”众人闻此狡词,又来了精神,异口同声道:“不错。闯王切莫再争此位,污名毁誉!”
李自成扫了众人一眼,转望罗汝才道:“以汝才兄之见,何人可做盟主?”罗汝才笑道:“各营之中,闯王以仁德见长,献忠却以威武服众。大战在即,正应立献忠为主,借其无匹神威,挫败强敌。”左、革二人也吹捧献忠道:“闯王仁德,只能用于平常,如今大敌压境,正需猛帅。献忠纵横南北,有盖世之威。各营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