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在北大荒-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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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轮船一靠岸,陈明就从人群中认出了王俊芬,他禁不住也招手大声喊了起来:“王俊芬,你好哇!”他和丁玲都深深地记着这个山东来支边的姑娘。陈明被派到双鸭山去修复铁路线时,就是她,不怕别人的闲言闲语,不怕“划不清界限”,每天去给丁玲作伴,给丁玲从井台上挑水,像照顾自己的老妈妈一样,照顾着丁玲。
小火轮上的水手,把木板搭到河岸,王俊芬快步走上船来,伸手扶着丁玲上岸。丁玲还没来得及和大伙打招呼,她就第一个紧紧把丁玲抱住,使劲地憋住眼眶里的泪水,一个劲不住地喊“大娘,大娘……”满肚子的话,一句也说不出了。这时站在岸上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一齐围了过来,有的喊“大娘”,有的喊“老丁”,有的喊“丁老”,忙得丁玲不知和那个说话好。丁玲只好握着一只只伸过来的手,一面笑着说:“我和老陈都是这里的老农工,今天是回家来了,干嘛要来这么多人呢,还要开个欢迎会吗?”
普阳农场场长说:“要是开欢迎会,这蒲鸭河的河岸恐怕都站不下人了。他们都在这附近干活,知道你们来了,拦也拦不住,丢下活,都跑到河边来了。十多年不见,你千里迢迢赶到这里来看我们,大伙都想看看你。我要是用大喇叭一通知,全农场的人都得跑来接你了。”说着,人群一阵欢笑。
“这里离农场多远?”丁玲问。
“有五六里。”
丁玲用东北话说:“五六里算个啥?十多年不见面了,咱们一路走一路谈吧!”
场长急了:“那哪行哩,昨天这里下了一场雨,到处是泥水,大伙坐大车,你和陈明坐小吉普走吧!”
快到上车了,王俊芬凑到丁玲耳边轻声地说:“大娘,今晚上你就到我家去吃饭吧。两天前,我便叫孩子们到自留地里摘了好多大娘爱吃的豆角,没想到你们今天才到。”
吉普车一驶入场部招待所,在招待所大院等候的人,一下子拥了过来,大部分是妇女,有的抱着吃奶的孩子,有的扶着老人,都嚷着:“让我来看看老丁。”丁玲刚走进房间,走道上就有人高声嚷起来:“刘三姐来了!”这“刘三姐”两手拉着两个孩子,直向丁玲的房里走去,她一把拉着丁玲,喊了一声“大娘”之后,就把孩子推到丁玲面前,催着说:“快喊丁奶奶。”
丁玲把孩子拉到身边,高兴地说:“孙淑英,我来时你才是个17岁的小姑娘,现在你都成了两个孩子的妈妈啦!”
“大娘,你说错了,哪只两个,我是三个孩子的妈妈啦!”
有人在一旁开玩笑:“她如今不是刘三姐,是刘三妈!”满屋哄堂大笑。
原来丁玲和陈明在汤原农场帮助职工开展业余文艺活动、辅导排演歌剧《刘三姐》时,丁玲看中了孙淑英那股泼辣劲,选中她扮演刘三姐这个角色。孙淑英回忆当时的情景说:“那时候,我跳跳蹦蹦还可以,叫我演戏可作难了,不是忘了唱词,就是唱和舞配不起来,别提有多别扭了!可是,大娘就是耐心,把着手教我,还从思想上开导我。我还真的上台演了刘三姐。到‘文革’,有的大字报提出了一个什么‘丁玲地下俱乐部’,说我也是这个俱乐部的成员。可把我爱人吓坏了。我说:怕什么?我大娘是帮我们农场搞业余文艺活动,演的是革命戏,大娘受这么大的冤屈,在我们面前,连一句牢骚话都没说过,她做的、说的,样样都是老共产党员的样子,凭什么说她搞‘地下俱乐部’?”
在汤原当副业队队长的李永成,上有老人,下有三个孩子,生活十分困难,丁玲就偷偷地接济他。丁玲这次来到农场,他高兴地跑回家去对他娘说:“娘,你知道谁来了?”
“谁呀?”
“老丁回来了。”
他娘犹豫了半天,慢慢地开口说:“人家是中央的大干部,这回平了反,回农场看看,还能记得住我老婆子吗?她对我们家的好处,我可一天也没忘。” 。。
重返北大荒(3)
第二天刚吃过早饭,丁玲、陈明老两口挨家挨户来串门了。丁玲一进李永成家门就亲热地喊:“大娘在屋嘛!”她盘腿上炕,就和大娘扯起家常来了。大娘告诉丁玲:现在党的政策好,日子也好过了。在场的人对丁玲说:这几年老李可发了大财,他承包了农场的种鸡厂。郭硕基去年到北京去看丁玲,李永成一定要他带几只老母鸡给老丁,两人拉扯了半天。老郭说:“你这不是难为我吗?活鸡火车不让带;宰了带去,从鹤岗到佳木斯转车,光坐火车就得两天一夜,再新鲜的鸡,带到北京也早变坏了。你这番心意,我给老丁带去,保准她比吃上你的老母鸡还高兴。”这才说服了李永成。
“老农垦”詹启富带着全家来看丁玲和陈明。他原来只识几个大字,丁玲拿钱给他买书买笔买纸,帮他摘了文盲帽子。1964年丁玲和陈明离开汤原,去宝泉岭落户。临走前,丁玲特意找他谈心,鼓励他在北大荒创家立业,还在他的笔记本上题字留念。“文革”###时,他把这个笔记本珍藏在屋里的天棚上。这回见老丁,他特地把这本珍贵的笔记本带来了。丁玲的手迹,醒目地展现在面前:
坚守农业岗位,安心农场工作,依靠组织,依靠群众,经常学习毛主席著作,努力提高业务技术水平,做一个朴素的新农工,做一名勇敢的共产主义战士。
与启富同志临别,以此留念,并以共勉。
陈明
丁玲
1964年12月4日
这天,农场场长再三叮嘱大伙:老丁年纪大了,白天就够累的,晚上千万别去打扰她了。这话等于白说,丁玲在普阳农场住了三个晚上,每晚来人不断,一直到10点钟以后,农场场长硬是下令把他们轰走,这才算安静下来。
丁玲到达普阳农场的第二天下了一场暴雨,到处都是泥浆、积水。全场18个生产队的三千多职工,散居在方圆二三十里地。场部本决定这天晚上为丁玲和全场的“老农垦”开个见面会,原来还有些担心,暴雨过后,路这么难走,职工们能来吗?谁知开会的时间还没到,人就挤满了会场。
会场设在农场俱乐部二楼的一间大屋子里,连楼梯和走廊上都挤满了人。老丁、老陈一走上俱乐部的二楼,室内室外的人都呼地一下站起来,也没人带头,都起劲地鼓起掌来,掌声压过欢笑。这样自发的盛大、热烈的场面,自普阳建场以来,是从没有过的。老丁只能不住地点头答谢,只听到人群中不断传来:“看,老丁挺硬朗”、“老丁一点没变,还是那么亲热……”
在发配时,在牛棚里,她已深深感受到北大荒人给予的温暖、支持和力量;在今天,在此刻,她重新回到北大荒人中间,更加真切地感到,她和他们的心,贴得这么近,贴得这么紧。下午的暴雨刚过,丁玲和陈明独自走进场部附近的那片桦树林,这片突出在芦苇荡中间的黑色沃土之下,长眠着已经故去的老一代北大荒农垦战士,其中有当年同丁玲、陈明一起养鸡、种菜、垦荒的老朋友。丁玲和陈明久久伫立在桦树林中,望着一堆堆杂草丛生的坟包,在心中默默地说:这些“老农垦”把荒原变成了粮仓,自己却悄悄地留在了没有墓志的土包下。多么伟大的北大荒人呵!
“普阳农场不是有18个队吗?”丁玲轻轻地对陈明说,“北大荒人把这片桦树林称为19队,这名字取得对。这片坟地,应该正式列入普阳农场的建制。”
“你这个建议很好。”陈明说,“我们活着,要永远记住这个19队,永远记住这些不图名,不图利,把生命奉献给北大荒的人。”
见面会开始了。丁玲满含激情,以《人民哺育了我》为题,作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她说:“今天我回来了,我一到北大荒,就有一个新的感觉,我又到人民群众中间来了,我觉得我应当这样自然而然地到群众中来。二十多年过去了,今天,我以当年的心情来到这里,因为人民群众哺育了我,给了我很多东西,加煤添火,使我有力量,更坚强,更懂得生命的意义。我一来,一些老熟人向我报喜,说自己入党了,感到无尚的光荣。这是在一些别的地方难以看到的好现象呵!我真高兴极了,我们党的形象,在我们北大荒的农工们心目中还是很美的嘛!你们都说我记性好,离开大家十多年了,还能叫出一个一个的名字,还能问起谁家的老人和孩子,其实,这并不是我天生的记性好,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你们向我伸出了手,给了我力量,给了我温暖,一句关切的话,一个关切的眼神,我怎么能忘记得了呢?我怎么能忘记你们呢?……”
重返北大荒(4)
北大荒人看在眼里:老丁仍像当年一样,穿一身朴素的布衫。穿一双草绿色的解放鞋,满头银丝,说话就笑,真诚、亲切、坦率……
北大荒人给老丁念了一首他们集体创作的诗:
早起三点半,
归来星满天。
中午啃冻馍,
雪花烫酒饭。
走在长征路,
不怕万重难。
吃苦为人民,
乐在苦中间。
老丁听了,爽朗地笑着说:“你听,你们集体创作的诗有多好呵!北大荒人的事业就是充满这样的壮志豪情,动人心弦。建设四化,就需要我们这样的北大荒精神。”
丁玲讲完话,会场又不平静了,有好几个人,几乎是同时喊了起来:“怎么不多住几天呢?别的地方少待一些时间,这里是你的老家,怎么说也不能这么快就走呵!”有的还带着感伤的语气说:“以后,你们大概来不了这里了,谁知道这一辈子还能不能见面呢?”
丁玲听了,赶紧把麦克风又拉到自己面前,也非常激动地说:“我说大家不要急,你们不是有个19队吗?今天下午,我和老陈去看了,请你们在那片桦树林里给我们留个地方,我要永远和你们在一起……”
随同丁玲一起来北大荒的美籍华人学者梅仪慈女士,是研究丁玲作品的专家。她坐在一旁目睹此情此景,深为感动地说:“我见过的世界上任何一个作家,没有像中国作家丁玲这样,和人民有这样深厚的血肉之情。”
第三天一早,丁玲依依不舍地告别普阳农场的亲人,驱车去宝泉岭。宝泉岭这个地名,在丁玲的心里,激起了复杂而又矛盾的心情。她到宝泉岭农场不久,就碰上了“文革”###。在那里,有爱护、关怀她的患难至交;她也曾经在这里,被打得头破血流,腰骨被踢伤,脚背肿得迈不开步。
面包车行驶在半路上,同行的农场总局党委宣传部副部长、作家郑加真带着歉意对丁玲说:“昨天农场总局党委给宝泉岭农场党委打了电话,问他们还有哪些落实政策的事要办,最好趁你回宝泉岭时就给办妥。宝泉岭那边在电话中说:银行里查有陈明同志的一个存折,有600多元;至于抄家时抄走的东西,现在下落不明。”郑加真同志特别声明:“这是补课,做得晚了,请丁玲、陈明同志原谅。”郑加真的话刚讲完,丁玲一挥手,笑着说:“快别说这些了,我这次是来向哺养我的北大荒人还债的,不是来要债的,过去的事,一笔勾销。”停了停,老丁感叹地说:“如果能设法找回那些手稿,那我就万分的满足了。那些钱、物什么的,不用再提了。”
陈明对郑加真说:丁玲1958年写的一本日记,题名《相对集》,1965年时被一位同志借去看了,后来放在农场总局,便不知下落。“社教”时老丁写的《丁队长的家史》的手稿,也遗失了。《在严寒的日子里》已写了8万多字,当时怕被造反派抄走,曾送去别处保藏,但后来又怕牵连别人,只得把手稿用牛皮纸包好,再用麻绳紧紧地捆扎起来,交给农场公安局。陈明不无感伤地说:“当时,我对公安局的人员说:‘这包材料,是丁玲的罪证,我特地送到公安局来,请你们一定要锁在档案柜里保存好,以后给丁玲定罪,就全凭这包材料。原以为公安局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那知不久,砸烂公检法的风也刮到了农场,公安局几经夺权,这部手稿,是再也查不到了……”
丁玲接着说:“反正我下定了死心,不写完《在严寒的日子里》,死不瞑目。”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看来写北大荒的计划,怕是完不成了,只好把一些人物放到我的回忆录里去,弥补一下吧。北大荒的回忆录,我是一定要写的。”
开车从普阳到宝泉岭,两个小时就到了。丁玲离开的时候,这里只有一条街,房屋低矮,破破烂烂。最近三年,宝泉岭大变样了。除了她挨批斗的工人文化宫那幢“大”建筑物还记忆犹新之外,其他的地方,她几乎都认不出了。一座新建的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