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妞三部曲(望尽天涯路)第一部 正黄旗下-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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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甭跟他们比!”
“为什么?”
“他们是小子,你是姑娘啊!”嬷嬷带着老花镜,笨手笨脚的给海蕖补着袜子。“能让你一个人儿留在学堂里?”
“为什么不能?大姐不是也一个人住在学校吗?我不去!”
“大姑娘是大姑娘,你是你,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为什么我总不能和哥哥姐姐一样?为什么非要把我留在这个家里?为什么呀?”海蕖问了一连串为什么后,声泪俱下。
“别问了,小姑奶奶,这是没办法的事,是老爷的意思。”
“那,我跟您住蜂场去,反正我不跟他们走!”海蕖急了。
“哟,那算什么?”嬷嬷从老花镜后看了海蕖一眼,说:
“那又不是我的,你可别瞎说,那是我兄弟的,再说你去了算什么呢?”
是啊,自己算什么呢?海蕖彻底失望了,自从去年八月节晚上听老卓说了事情的真相后,嬷嬷的形象在海蕖心中就一落千丈,她知道嬷嬷又在搪塞自己。但是她不便当面拆穿她,不想让嬷嬷下不来台,只好拐弯儿末角地说:“那我们走了后,您跟嬷爹卖烤白薯去?”
“街上有的是荐头店,我再找个宅门儿去,我可干不了那个。”
“到个新地方,让您一天到晚洗衣裳、做饭,您受得了吗?在咱们家让您帮帮厨、摘个菜、洗个碗的,您还嘟囔呢!再说就您做那饭,能吃吗?”
“你当我真不会做饭啊?我是不愿意伺候那位。”她说着把大指和小指一伸,做了个小脚的手势,是指裹小脚的亲家太太,一脸的瞧不起,
“就连这位老太太算在内,那有个当主子的样儿啊?”
对这话海蕖到认可,整个儿一个任嘛儿不懂的刘姥姥,也能当主子?想了想又说:
“人家是汉人,那懂咱们家这套规矩啊,唉,也难怪!”
“这算什么规矩?那不就是起码的接人待物的礼儿吗?连这都不懂,我不就是一个下人吗,还是主子呢!噢,就懂得抽大烟,这可倒好,我们那位姑太太在世的时候就为这事和老爷闹过多少回,摔烟灯、撅烟枪,楞气出病来,如今晚儿倒好,人家是脸对脸的抽。姑太太要是在天有灵……”嬷嬷越说越有气,看着墙上二太太的相片大声说:
“您说,我凭什么伺候她去?这都什么事呀?唉……!”
“那您还是跟我走吧,我和阿玛说去,他不能不管您。”海蕖是有点儿专门呕她。
“姑娘又说傻话了,要是姑太太在世兴许还能养我的老,如今这位,烦我还来不及呢,要我这棺材瓤子?有那好心?我算老几呀?留着银子抽吧!”嬷嬷一脸的愤愤和无奈。
海蕖听着嬷嬷的一番发泄,突然觉得也许嬷嬷的有心计是对的,是呀,奶奶没了,谁为她的将来打算过呢?人,总得为自己想想啊。嬷嬷眼瞅着五十多岁了,操劳了大半辈子,尤其是自打二太太没了之后逐渐显出老相来,去年玩要从连三里拿东西,腿一软,身子往前一栽,磕破了脸,流了不少血,现在还留着疤痕,走道儿有时候也磕磕绊绊的,记性也大不如前了。海蕖看着嬷嬷头上越来越多的白头发和有些怐瘘的身子,眼圈红了,这确实是带了自己十几年的老嬷嬷啊。
这会儿,海蕖是真的有点心疼和可怜这位老嬷嬷了。
“哟,说我老,我还真的老了,这儿有封信。”她说着打开抽屉,拿出一封信来说:
“这是小熊早上送进来的,说是給三哥子的。”
海蕖接过信一看愣住了,发现信上没有发信人的地址、姓名,邮戳也不清晰,反过来掉过去也看不明白。
“我打开行不行?”海蕖问嬷嬷。
“那有什么不行的!自己个儿家的信都不能看,那是洋规矩。再说了,要是有什么急事还不给耽搁了?”说着从头上拔下一根插针儿:“给你。”
海蕖怀着好奇心把信封挑开,原来是大姐写的。哎?大姐不是在天津上学吗?这封信是打哪儿寄来的呢?
信很简单,只几行字:我想每一个中国青年都应该挺起胸膛来抵御外侮,到东北来,这里有火热的生活。东北?大姐到东北去了?哪儿不已经是满洲国了吗?还说那里有火热的生活?还叫三哥挺起胸来抵御外侮?这是谁跟谁?怎么回事?海蕖觉得这真是莫名其妙,怎么也想不明白。习惯性的想问问嬷嬷,刚想张嘴又觉得问也是白问,自己都闹不清楚,不问国事的嬷嬷怎么能明白呢?
晚上,海林回来了,还带回来个同学辛亮。此人个儿不高,透着一股子精明劲儿,尤其是那两只深邃的眼睛,总好像是在琢磨什么。他时不常的跟着三哥到家里来,海蕖不大喜欢这个人,总觉得他太精明。海蕖把信交给三哥,也把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辛亮和海林一块儿读过信,彼此看了一眼,对海蕖说:
“你呀,别以为东北的人都是汉奸,亡国奴,那儿也有专门打日本的人。”辛亮说着又把信看了一遍。
“三妹还小,你别跟她说这个,她不懂。”
“三哥,你小瞧人,我干嘛不懂,我也是中学生了,小日本侵略东三省,老百姓遭大罪,我早就听报上说了,对了,去年中秋节上,卓二妈也这么说来着。我又不是木头,什么事都不懂,真是得,就你们懂!”说着嘴一撇,眉毛一挑:
“打日本,你们敢去我就敢去!”
“嗬!三妹不简单啊,行,到时候我们一定带上你!哈哈!”
“可这封信到底是打哪儿寄来的呢?”海林把信反过来倒过去的看了半天也闹不懂。
“看不清,是英文?不对呀。”
“海林,把信封拆开!”辛亮突然想起了什么,掏出小刀儿来把信封挑开,信封成了一张纸,他把这张纸拿到窗户根儿底下,照着亮看反面,横看一会儿,竖看一会儿,若有所悟的说:“海林,你来看。”
海蕖和海林一块儿凑了过去,明白了。这竟是他们常玩儿得文字游戏:把名字按笔画横着写成像满文样子,再翻过来横着看,就是花写着的汉字了。海蕖刚要念出来,辛亮已经把拆开的纸折回成信封,交给海林说:
“你把这封信收好,有用处。”
“三妹,这事你知道就行了,千万别到处乱嚷嚷,别跟嬷嬷说,也别告诉你六哥。”
海蕖很严肃的点点头,虽然她还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地址到底是哪儿,可是第一次被当成大人看,并且参加了“秘密”的事,她觉得自己长大了。
“阿玛当初说续弦是为照应咱们三个,现在你和六哥都留在了北京,这不成了光照顾我了?怎么回事啊?”海蕖又想起去东北的事。
“嗨,傻丫头,那不就是那么一说罢了,照顾咱们?阿玛是为了照顾他自己。”
“辛大哥,你也帮我跟我阿妈说说,让我和哥哥们一块儿留下吧。”
“我倒是想,海林也应该去。”辛亮沉思着说。
“唔……”
海林还没想好说什么,海蕖搭腔了:
“是啊,大姐不是在哪儿吗?咱们一块儿去找大姐!”
大姐的形象一下子在海蕖脑子里变得十分高大起来——她是打日本的英雄。
“我,我还是在北平念完高中吧。”海林又犹豫起来。
“唉,我觉得府上的人,包括你们兄弟姐妹,有一个很大的特点:优柔寡断!什么事都拿不起放不下,要不就听天由命。”辛亮说着严肃起来。
“之所以‘优柔寡断’,是因为你们的日子还过得下去,所以不关心国家大事。”
海林听了,沉默不语,好像在掂量他这些话的分量。海蕖没想别的,只抓住辛亮说的前半句,说:
“优柔寡断?我阿玛才不优柔寡断呢,卖蜂场、卖房子,续弦,他那样寡断过?办的比谁都利索,还有说上东北,他立刻就抛家舍业的走了,还非带我不可,这能说是听天由命吗?”海蕖一肚子火没出发,这会儿一塌刮子的倾倒了出来。
海林这会儿也不优柔寡断了:“就这么着吧,今年暑假我高中毕业,绝不能功亏一篑呀,毕了业我一定立刻就去。”海蕖也不承认自己优柔寡断,她倒是想去南京呢,去得了吗?她还想留在北平呢,留得下吗?她有这个自主权?她不过是系在父亲腰上的一只小羊,他牵到哪里,她也只能跟到哪里。
再过一个星期,新二太太就要带着老亲家太太和海蕖动身了,嬷嬷让海蕖到各处亲友家去辞行。这天,海蕖来到姑父家。当初姑太太的丧事虽然办的窝囊,和二太太那档子白事比起来是“所费无几”,可要是和小户人家比起来还是破费了很多,加上姑老爷本来就债台高筑,于是姑太太过世不久姑老爷就只好靠卖掉祖产——唯一的宅子过日子了。
新房主把这所三进三出的大院子零碎出租,这里成了地地道道的大杂院。人家见姑老爷孤苦一人、无处可去,就把门房暂借他住。姑老爷不愿意看见这所深宅大院今天的惨景,又不得不每天面对它,他实在是想离开这里哪怕是蹲小庙去,可他又觉得自己一定受不了蹲小庙得凄苦。再说,他是什么人?翰林之后哇,蹲小庙?让人看见了脸往哪儿搁,还有活头儿吗?住门房就住门房吧。除去燕宅和白四老爷家之外,他不和任何人来往;他饿死也不去骆校长的学校,他恨骆校长,又不便跟她算账;他像个水牛儿,把身子缩在这个小壳里;他不是瞻前顾后的人,可现在不得不思前想后。他想起了书房的大落地玻璃、想起了鉄哥摔碎的那对磁猫、想起了那几箱子影戏人儿,想起了那十几箱子的绫罗绸缎,想起了那一盘盘的大锭元宝。他也仿佛看见了躺在“狗碰头”里、不,或者干脆是芦席卷里,让人家打着哈哈儿把他仍在荒郊野外,然后过来几条恶狗……。他什么都想了,可就是没想到去拉排子车,或者是当油漆匠,甚至是去当孩儿王,他都没有想过。在他自己的经传里没有这些个字眼儿里。可乐,这辈子活的可乐!他给自己脸上挂出一丝苦笑
海蕖来到姑父家住的大门口儿。门洞里原来放春凳的地方,现在放着煤球炉子,拨火棍儿在地上歪着,旁边一个破脸盆里放着炉灰渣子。用不着叫人回事,他隔着门房那块脏兮兮的玻璃,就影影绰绰看见屋里床上有点灯亮,甭问,准是烟灯。姑老爷在床上躺着呢。
海蕖小心翼翼的跨过一地的乱七八糟,挪到门口朝门里打招呼:“姑父在家吗?”
“谁呀?”是姑老爷懒洋洋的声音。
“是我,姑父。”海蕖提高了声音。
“哦,是三姑娘来了,进来吧。”海蕖推门进来,姑老爷坐了起来。他仿佛几个月没推头、没洗脸了,头发又长又乱,像个老鸹窝 ,黄辣辣的眼屎渍满眼角,一模活脱儿是个“闲等儿”!
迈过门槛就等于到了床前。其实这根本就算不上是一张床,它只是一副晃晃悠悠的铺板,这幅挺宽的铺板占据了屋子的三分之二。除此之外,屋子靠窗口放着一张落满灰尘的小桌子,桌子上凌凌乱乱的扔着几只没刷的碗、勺子、筷子和几棵葱。靠床头有一张瘸腿儿的凳子,凳子上面的脸盆里团着条黑魆魆的光板儿手巾。这就是姑老爷的“家”和这个家的全部家当。海蕖勉强找了个空隙地方站住脚,侧棱着身子给姑父请安。姑老爷坐在床上,深深双手,说:“别请安了,三姑娘。瞧我这块卧狗之地吧,你可千万别笑话,坐下吧。”
海蕖迅速的把整个屋子扫了一眼。根本没有坐的地方。姑老爷咽着唾沫咧咧嘴做出点儿笑容,把烟盘子——一个帽盒盖儿,里面放着一盏糊着碎碴子的烟灯——往后挪了挪,海蕖只好侧着身子坐下。
“你阿妈来信了?”
“嗯,我们大概下礼拜动身,我来给您辞行来了。”
“这么快就走?信上没提叫我去吗?”
“我阿玛信上说,一时没有您合适的事儿,让您再等等。”海蕖按照嬷嬷教得话回姑老爷,其实二老爷的信上写的是只能给他某个“博衣”,也就是听差的或者是清洁工,估计姑老爷不会屈就,这话海蕖不便出口。
“什么合适不合适得?”姑老爷急了,“能混碗饭就行了。”
“要是”海蕖顿了顿,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要是让您擦桌子扫地什么的,您能干嘛?”
“什么?让我听差?就凭我?嘿!也忒欺负人了吧。”姑老爷愣住了。
是啊,凭他一位翰林之后当听差?!岂非笑话!海蕖站起身来,
“您还是再等等吧,等我过去再让我阿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