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妞三部曲(望尽天涯路)第一部 正黄旗下-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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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蕖表姐,你说平等,那为什么林表哥、森表哥戴白帽疙瘩,跪在灵前,你就戴黑帽疙瘩,跪在灵后呢?”颖燕也不服输。
海蕖最不愿意提这个小帽头儿,一听这话急了:
“这是两码事,管帽疙瘩什么事?你等着瞧,将来我非向二表姑那样自己养活自己,干出点事业来,对了,还养活我阿玛!”
“对,咱们姑姑要是也像二表姑那样独立,哪至于让姑父气死呢?告诉你们,人无志就不立!”海蓉振振有词的说。
“大姐,那你长大了准备干什么?”
“男的能干什么我就能干什么!”
“对、对!”这会儿海蕖从心里佩服起大姐来;“我也是,哥哥能干什么我就能干什么,不,不管他能不能干,我也能干!”
“哎?怎么不见娟表姐和瑞表哥?表舅和表舅妈不是来了么?”颖鸿突然转了话题。
“我舅妈说学校快考试了,怕他们耽误功课,让他们下午上完两堂课再来”海蕖说。
“哎呀,”颖鸿不以为然,“这么大的事还舍不得告一天假!”
“我舅舅、舅妈向来不看重这些事。”
“那是,哪儿象咱们呢,”颖燕细声慢语地说:
“上学就是个解闷儿,表舅可盼着瑞表哥能出洋留学呢!”
这是实情。白四老爷的这两位千金上学,不过是为了解闷,家里压根没想过将来让她们靠自己的本事吃饭。姑娘人家吗,出了门子就是人家的人了,二表姑自力更生是出于无奈,不可效法。娟表姐天资有点愚钝,上学是随大流。二太太让海蕖上学,是为了给她争口气。至于小子当然不同,他们长大了要成家立业,支撑门户,上学是势在必行,谁能象恩表哥那样,神马转世,洪福齐天,能够不劳而获呢!
几个孩子正吵吵着,外面又响起了几声鼓,于是大家赶紧打住话忙着跑回去跪灵,垂花门一打点,海森就爬在灵柩下面对海蕖说:
“嘘!说曹操,曹操就到。”
进来的是娟和瑞, 两人也都穿着漂白布的孝袍子,娟不懂得妇女应该在灵后奠酒的规矩,上了月台就跪下叩头,并且叩的是小子头。
这天从早到晚,和尚、老道、喇嘛、尼姑轮流着念经,和尚转一回咒,海林和海森就轮替的送一回“疏”。所谓“送疏”原本是古时候臣子给皇帝上的奏折,名曰“上疏”;“送疏”就是给玉皇大帝或是阎王老子上奏折。至于这道奏折上写的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也无人过问。它是由和尚给衬在一个黄裱纸糊的的长方盒子里,然后再由孝子把它高举过头,跟在和尚后头,送出大门付之一矩。事先即没征求过任何人的意见,事后也不见玉皇大帝或是阎王爷有什么批示,好在谁也没追究,谁也没想到过去追究,爱写什么就写什么,哪怕一个字不写,谁管它呢!最热闹的还是晚上的“烧楼库”。从一大早就在大门外展览好的曲栏高楼有好几座,旁边一座挨着一座摆着金山银山,有的是本家糊的,有的是亲友送的。到了晚上,四棚经都出来了,海林、海森、海蕖、海桐高举着“疏”跟在后面,金山、银山、楼房一直排到胡同口外,四周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四棚经都念的非常起劲,就像演员面对着众多的观众一样。楼房烧起来了,金山、银山、大把的冥钞也随着冲天大火一起送给了二太太。二太太是否因之而在阴间当了财主无从考察,而冥衣铺因之实实在在地做了一笔买卖倒是实情。
街上的人一直不散,仿佛是忠实的戏迷。
“放焰口”是这堂白事的高峰,也是压轴的大戏。这一天,除了尼姑,和尚、喇嘛、道士送疏回来都没有休息就都爬上了经台,坐了三摊儿,各按照自己的“主座儿”摇着法铃、念经、奏乐、洒洁水,散饽饽。散饽饽是孩子们最感兴趣的事情,这种饽饽是一种特别的小饼儿,就是比一般“蹲儿饽饽“还小的硬面饽饽,特别是它只有八成熟,必须放在火上烤,才能吃。而这一烤,就出了特别的风味。饽饽放在特质的桌子上,叫做饽饽桌子,饽饽桌子上的饽饽最高的有十三层,一百多个,饽饽桌子先在灵前供着,放焰口的时候把它们拿到经台上去,散饽饽是最吸引孩子们的,这些饽饽是由那些和尚、喇嘛、老道们边念经便往下撒的,他们念一回经,往下扔一回,撒的热闹也抢得热闹。这些饽饽原本是撒给孤魂寡鬼的,实际是高兴了孩子们,于是抢饽饽也就成了放焰口的闹剧。
不知是出自哪一个教的教义,据说是这时候亡灵要和家人做最后的告别,而这个家人必定是家里的小男孩儿。梁义山过来和二老爷说:“亡灵要辞行了,您该打发小哥儿上经台去跟亡灵见个面,说几句话了”,这理所当然是海森的差事了。可是他上去没有三分钟就跑了下来,唯恐饽饽都让别人抢走,这可让董嬷嬷大为叹气:
“唉,就跟亡灵见这么一面了,也不多说几句话儿!”
海蕖赶紧跑过来问六哥:
“你见着奶奶了?”
“我要是瞧见奶奶,准得‘嘣噔呛!’”
“不是说亡灵这会儿回来吗?”
“瞎扯,哪儿有那么回事儿!嘿,快抢、快抢!”
他既然认为亡灵回家是瞎扯,当然更没跟奶奶说一句话儿了,海蕖也就不在追问。孩子们在经台底下跑来跑去几乎忘了亡灵的事,慢慢的高兴起来了,海蕖还乐出声儿。
“唉!亡灵这会儿回来了,不说哭还玩儿,真没心眼儿!”只有董嬷嬷一个人在那儿感叹不已。孩子们也顾不上理她。本来吗,丧事成了闹剧,孝子成了木偶,热闹压倒了肃穆,欣赏压倒了悲伤,连二老爷这会儿都顾不得掉眼泪了,何况这些还不大懂事的孩子?
焰口放到深夜十二点多,孩子们也玩儿到十二点多,毫无倦意。接下来是辞灵。和尚、老道、喇嘛、分别摇着法令、念着经文排着队走下来,加上尼姑齐碴地站在月台两边,海蕖和海森觉着好玩儿,也跟在后边,嘴里念念有词,手里也敲打着点儿,董嬷嬷走过来一把扯住他们:
“小爷,小姑奶奶,别瞎闹了,该辞灵了,赶紧跪倒后头去!”又叹口气:
“唉,真不懂事,哭得日子在后头呢!”这会儿四只队伍一齐起劲的念诵着自己的经文,敲打自己的法器,大有比赛看谁的声音最亮、谁的乐声最高之意。大家也像才明白过来,立刻,二老爷躬身站在灵左,长亲站在灵右,一班小兄弟姊妹规规矩矩跪在灵前,其它亲友跪在月台上,佣人们跪在月台下,人虽不算太多,也是白花花跪了一片。大家都直瞪着眼睛看着梁义山往棺材角上填制钱——通知亡灵一早离家。然后他拉开长音喊了一声“举哀——”,于是大家的悲痛之情就一齐霍然而出,放声大哭。
二太太的遗体、她的灵魂天一亮就要离开她的家,离开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这个家了,这个一草一木,一人一物无不灌溉着她心血的家,这个她苦心经营半生、却最后终于倒塌了的家。多么排场、隆重的告别仪式,多么风光讲究的辞令场面啊,可这场面、这排场却是二太太拿苦心经营的蜂场换来的啊!二太太如果真的在天有灵,是该为这排场而笑还是一定比大家哭的更悲痛呢?她这一生是何所谓而来,又何所谓而去的呢?这“死后哀荣”到底又能给予她什么了呢?无人过问,也无人知晓……
大家自然又是一夜未眠,海蕖回到哥哥们的住房,只觉得比“年三十”儿守岁还累,还困,她一头倒在海林床上,睡迷糊过去了。什么江米人儿,饽饽呀一股脑儿都扔到了脖子后头。可是好像才打了个盹儿就又被董嬷嬷推醒了,海蕖勉强睁开眼一看窗户外头天还黑着,就很不情愿的想接着躺下,董嬷嬷赶紧把她拉起来,用热手巾给她擦了个脸,又端上一小碗儿柳叶面说
“赶紧吃了,该去送殡了!今个还有一天的“戏”要唱呢!”
这正是四九天,一冬没下雪,天干冷干冷的,因为穿着孝袍子,只能披斗篷,还没走进西院,海蕖就已经冻得直流清鼻涕,也完全醒明白了。看见大人们都静静的站在灵前,没一点声息,就更觉得打心里头冷的哆嗦。海蕖这会儿真盼能再举一次哀,哪怕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也算是一种活动啊。
梁义山站在二老爷身边低声请示了几次,二老爷都像是没听见,纹丝不动的站在那儿,就像是一尊蜡像,眼看着时间到了。白四老爷只好开口吩咐:
“起灵吧,入土为安,让二嫂早点安息吧,离坟地还几十里路呢,别误了吉时。”听了这话,二老爷才十分不忍的点了点头,梁义山立刻站到门口,冲着外院儿拉长声音高喊一声“起—灵—喽—”。这会儿,没等他喊那声“举哀”,大家就不由自主的大哭起来。
“梆、梆、梆”三声响尺传进白棚,打响尺的领头,十六位杠夫静悄悄走了进去,杠夫们十分熟练的托着棺材底儿,把灵柩端了起来。打响尺的人仿佛是位统领三军的将军,指挥着杠夫们的行动,起杠、止杠都得听他的。他那两根紫檀木的响尺比梆子戏的梆子长出一倍,敲起来即清脆又响亮。他看杠夫们把起杠的工作准备好了以后,就又缓缓地敲了三下响尺,于是十六个人齐刷刷的弯下腰,把罩着堂罩的棺材放在肩上,大家就又放声大哭。打响尺的满脸严肃,仿佛是肩负千斤重担,倒退着打头引路;十六位杠夫毫无表情,迈着机械又整齐的步子,一方步挪不了三寸地跟着下了台阶。大家随着站起来跟在后头,一直哭出大门口。到了大门口再套上了“小罩儿”,换上了三十二人杠,梁义山一声“摔—盆儿——!”海林就把个事先放在地上的崭新的釉瓷沙锅使劲往地上一摔,随着这“叭嚓”声儿,杠夫们把灵柩扛上了肩,这时候,出殡的行列早从大门口排列到了大街上。这个行列十分雄壮而杂乱,可谓人鬼并列,僧俗并行。打头儿的是两个开路鬼,这两个开路鬼糊的足有两人多高,青面獠牙、目似铜铃,口若血盆,面目十分的狰狞,虽说他们的职务只是驱散一路的游魂荡鬼,可是小孩一瞧见就吓哭了。跟着是打着“肃静”、“哀穆”牌子的八个穿号衣的执事。他们的后面是一长串的乐队:锣鼓、喇叭是粗乐,走在前面;笙、管、笛、箫是细乐,跟在其后,再后头是扛着金瓜越斧朝天凳和几对用松枝扎的狮子、仙鹤、麋鹿和亭子的执事;再接着是一拨由二十多个小孩儿组成的“小喃儿”。他们身上都穿着重孝,脖子上挂着一个小铜盘,用双手托着,一边走一边有声有调地“喃儿喃儿”地假哭助阵,他们是给孝子当拉拉队,替孝子哭丧的;跟在他们身后的,又是一拨小孩,这拨小孩也穿着孝袍子,手里举着一根缠着白纸穗子的竹竿,又名“雪柳”,老远一瞧,扑啦啦,白花花的一片,不言不语的组合在队列里。这几拨静物一过就又热闹上了,头一拨喇嘛,他们身穿黄缎法衣,头戴黄锻“扫雪帽”,吹着其大无比的喇叭,喇叭嘴由前面两位俗人用绳子跨在肩膀上,这是第一对儿;号筒后面又是两只奇大的圆形扁鼓,也是由两位俗人擎着,喇嘛鼓手用的是像倒挂着的蚊帐钩一样的鼓槌敲打,这是第二对儿;然后才是摇着法铃的主座儿,带着二十几位拿着法器的队员。黄色的喇嘛队伍过去是一队披大红偏衫、戴船型帽儿的和尚,然后是挽着道髻,穿着兰道袍的老道和黑道袍黑帽盔的尼姑,他们都不断的吹打着各自的法器,嘴里念念有词。这四只队伍加在一起足有一里地长。僧尼道番过去是“小轿”——四个人抬着一把空的罗圈椅,椅背上绑着一把红罗伞。接着是纸糊的“蟾、鹰、马、骆驼、狗,不知为什么架鹰拉狗的两位执事是戏里刽子手的打扮。接下来就是供着亡灵遗像的“影亭子”了,二太太这张相片是病了以后照的,梳汉族的爱司头,穿满族的旗袍,目光依然呆滞、嘴角紧闭,一副对人世间一切喜怒哀乐、贫富兴衰都极为冷漠的样子。
后面该是孝子队了,孝子队介于影亭子和大罩之间。照规矩,应该是儿子打幡、儿媳妇抱罐,二太太不缺打幡儿的,可二太太还没有儿媳妇,就只好改为由姑娘海蕖抱罐了。海蕖抱的是个一尺高添满各种供菜儿的黑釉瓷罐,罐子口儿用一块红绸子扎好封着。海森、海林兄妹几人加上侄儿侄女以致表亲的这一辈人,还有每个人身边一个怕他们哭晕过去专门负责搀扶的仆人,这支队伍也是浩浩荡荡的。
孝子队的后头就是大罩了,大绣花的棺罩子已经在胡同口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