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妞三部曲(望尽天涯路)第一部 正黄旗下-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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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姑娘一落草就跟位哥儿似的,又是蹬又是踹,将来冲道。对了,那什么,您先瞧瞧去,我得赶紧给大太太报个喜去。”然后心照不宣地冲二老爷一乐,三脚两步就直奔西宅给大太太报喜去了。
二老爷虽然明白这话的意思,可这会儿他不是这个在意的不是这个,他在意的是终于盼来个妞儿。燕二老爷一反他慢慢腾腾的常态,竟然带着点跑的意思,穿过堂屋,忘了忌讳,一脚就迈进了二太太的寝室。
接生姥姥已经给婴儿穿好“毛衫儿”正拿布带子给她裹腿,看见二老爷进来,就抱着孩子在床边给二老爷请了个安,说:“给爷道喜!”
二老爷结巴着说了声“喜、喜”,嘴列的跟瓢儿似的,也并不理会躺在床上的二太太,只是一股脑儿的把眼睛盯在刚出生的婴儿身上。刚落草的婴儿十分难看,一张皱巴巴的小红脸,几跟稀稀落落的黄胎毛,眼不睁嘴不张地睡着了。二老爷看着这张皱巴巴的小脸儿,也没问候一声二太太,却说:“太太您说,是给妞儿办喜三还是办、办满月?是叫戏、戏班儿、还是来场堂、堂会?”
二太太正在兴头儿上,也就破例的没挑二老爷的眼,反而带着点笑容的说:
“依我说,洗三这天就请几家至亲来热闹会儿算了。满月呢,办场堂会吧,光请票友儿。”
“不约小、小云?”
“让你们这些戏迷多过过瘾不好么?”二太太今天对二老爷说话是例外的和气。
二老爷虽然觉着不约个名角有点扫兴,可是难得看见太太的好脸,又知道只要二太太说出话来,自己再提也没用,于是赶紧就坡下驴说:
“那就、就依太太。”说着就扭头走出去找帐房王先生商量请客、订席、搭台唱戏的事去了。至于二太太产后身体怎么样、妞儿会长成什么样,那就不是他该管的事了。
燕宅的房子座落在交道口胡同的肃宁府里,它本是一位叫做肃宁王爷的府邸,什么时候怎么着就归了燕宅已经不详,反正打二老爷记事起,就住在这所宅子里,这所宅子就是燕宅。这座府邸分为东西两宅,大老爷燕盛深住西宅,二老爷燕盛浮住东宅。西宅是正宅,对开红漆大门,高台阶,高门坎,前沿后洞;大门门楣上高悬一块已经斑驳却依旧有几分耀眼的金边红添大匾额,上书“慈爱威懿”四个大字。它是燕宅老姑太太入聘醇王府那年“老佛爷”西太后御笔亲书的赏赐, 也是燕宅的荣耀。东宅原本是一个小花园,经过一翻修整,和西宅一样也分成里外三层。东宅是两扇酱紫色大门,没门坎,一进大门是一间又大又深的汽车房。汽车虽然早已卖掉,可里面总停放着一辆永远擦得锃光瓦亮的四轮玻璃大马车和一辆有两盏电石灯的东洋车。进了大门,西向进二门。二门由四扇绿色活页门板组成,每叶门板上有一个红色的斗方儿,上面各有一字,四扇合起来是“富贵吉祥”。进了这道门才是外院,外院只有一溜五间西房,靠北边的三间一通联是帐房,靠南边的两间是门房,兼做男拥人的下房。东边是马棚,里头拴着一匹高头枣红马和两只奶山羊,南墙根儿把着二门门口儿,有一块很大的拴马石。因为二太太喜欢花草,这东宅便不向西宅那样方砖墁地,而是里外三进的院子种满了各种叫得上名的的花草树木,院子正北扎着一道篱笆障儿,饶过篱笆障就是进入正院的垂花门了。
垂花门里另是一番景色:迎面影壁上经年累月挂着一盏写有大红“福”字儿的玻璃灯,影壁后面是四只大鱼缸,中间两只里养着各色龙井鱼,另外两只里栽着荷花。鱼缸两边各有一盆一人多高的石榴树。正院比外院大多了,除掉中间一条方砖甬路和东西墙根儿的过道儿外,满是夹杂着各式各样鲜花的草坪。快要起伏的时候,可院搭起天棚,屋里仿佛老是过阴天,显得又幽静又凉快。北京旗人有句老话,叫做“天棚鱼缸石榴树,肥狗胖丫头”,燕宅样样俱全,就是没有丫头。——燕二太太从来不用丫环,因为丫环似乎老跟“收房”,甚至“扶正”有钩连。
上房是五大间,当中三间用犁木花格子隔断出一大两小,左手一间招待官客,右手小间招待堂客,男女来客可以同时光临。走进正屋,一扬脸先就可以看见正梁上高悬着的一块大约六尺长、三尺宽的匾额,这块匾大红洒金云字边,上面写着一个斗大的“福”字,它和“慈爱威懿”一样是慈禧的御笔。靠南窗户一张紫檀木条案,条案正中摆着一柄罩在檀木柜玻璃匣子里的玉如意。条案两头各有一只大掸瓶,一只里插着几把并不实用的鸡毛掸子,一只里插着几把样子货的绣花蝇拍儿,条案前面是张满镶镙钿的八仙桌,两把太师椅。八仙桌上除了一个玲珑剔透的大盆景,还有两只大花瓶,春天插芍药,冬天插腊梅,夏秋两季繁华似锦,调着样儿地更换。靠西墙和靠东边梨木花格子下各有一张茶机,两把靠背椅,茶机上面摆着小金鱼缸,缸前各摆一盆文竹,靠屋门左手有一面大穿衣镜。最显眼的是屋中央摆着的那架大钢琴,让这古旧的宅子添了几分洋气。东西两个里间都带套间儿,二太太住东里间,奶妈带着妞儿住东套间儿。二老爷住西里间,西套间儿专门摆大烟盘子。西里间另有一扇门通饭厅,饭厅除了接手桌和碗柜只能摆下两张圆桌,不算大,有四扇门。西门儿通西宅的的后院,东门儿通东宅的后院,北门儿通后罩房,南门就是通西里间儿了。后罩房也是一溜五间,靠西边的三间也隔断成两大一小,大间儿是男孩子的住宅,小间是男孩子的书房。另外两间是缝纫室兼做董嬷嬷和打杂儿的刘妈、做活儿的李妈的下房,东西两宅的正院中间有一道小角门儿,来往方便。
这会儿董嬷嬷就从这扇小角门到了西宅上房门口,她站住脚,慢慢的喘了两口气儿,又压压鬓角、拽拽大襟,使劲把笑意儿忍了回去,这才轻轻一咳,叫了声“柳嬷嬷!”
大太太的陪奉柳嬷嬷一挑帘子走了出来。
“吆,董嬷嬷呀!这么早您就过来了?”
这会儿虽说还不到九点,可因为是正值伏天,西宅正院搭着天棚,从天棚顶窗上射下来的一缕阳光,已经很热了。
“不早了,我是来报喜的,我们姑太太添了,是位姑娘!”董嬷嬷把“姑娘”二字说的特重,后音拉的很长,在她看来这消息不亚于当年宣统登基。
“哎吆,这可是大喜!二太太止不定多高兴呢。”柳嬷嬷说着两手一合,表示祝贺。
“那还用说,”董嬷嬷到底绷不住,咧开咀笑了。“大太太梳头了?”
“正在屋里吃饽饽呢。”柳嬷嬷抢前几步,掀起东套间的门帘儿:
“姑太太,东院董嬷嬷回事来了。”
这燕大太太生下来并不哑,十来岁上出天花,把嗓子封了,落下这么个不聋而哑的终生残疾。这会儿董嬷嬷已经跟了进来,说:
“给大太太道喜!我们姑太太添了位姑娘。”这时候,董嫫嫫又尽力把话说得平淡,仿佛燕二太太生个姑娘是早在意料之中的事,根本用不着大惊小怪,说着她两腿一蹲,给大太太请了个安。
大太太正坐在炕几上吃烧饼、炒肝。七岁的大妞海蓉打横儿相陪,一周儿多的二妞海燕正偎在奶妈怀里吃奶。大太太看着这两个宝贝妞儿,咀上说不出来,心里可是又甜又美,觉着自己与二太太相比,是得天独厚。现在,听见董嬷嬷这话,楞了楞神儿才沉了沉气儿,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点了点头,然后朝柳嫫嫫努努咀,伸出一个二拇指。柳嬷嬷立刻领会,转身进到里屋,拿出十个大铜子儿交到董嬷嬷手里,董嬷嬷赶紧请安谢赏,跟柳嬷嬷一块退了出来。迈出堂屋门坎,终于忍不住地扑哧一乐,对柳嬷嬷说:“您瞧瞧怎么样?得了位姑娘,我们姑太太肯定称心如意,可大太太,您瞧……”她不便再往下说。
柳嬷嬷把话接过来说:“嗨,您别往心上去,我们姑太太就是心眼儿小点儿,要说了,将来三姑娘有出息,不也是怹一份光彩么?”
“没错儿,我们姑娘将来一定有出息,有我们姑太太调教,还错得了?”
“其实啊,二太太也不过给定出个章程来,这事,我瞧全在您的肩膀上呢。”
“那我还能不替我们姑太太操心么?这姑娘一落草就跟位哥儿似的,嗓门儿亮着呢。明儿回我们太太,找先生给她指个八字儿,要是有个什么灾儿的早点破了。”
“您想得真周到,我瞧,断了奶也准得让您给看着。”
“那还用说,交给别人,我也不放心呀!”
董嬷嬷和柳嬷嬷说着话儿,已经走到小角门儿跟前。柳嬷嬷一伸手,把垂在天棚边的一根坠着玻璃环儿的绳子放松,棚上卷着的顶窗,立刻放开,遮住了射进来的阳光。
这一年是民国八年,也就是公元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过后三个来月的事。
二太太没有同意请算命先生,可在她“满月”那天,几位至亲来得早,对妞儿一生的命运,展开了一场辩论,辩论是从续姑太太一句话引起来的。
燕宅几代都是男丁旺盛,姑娘缺。燕二老爷的祖父托云托老太老爷既无兄弟,也无姊妹,燕二老爷的父亲阿克占阿老太爷,倒是有位姐姐,可这位姐姐入宫后,二十岁出头就夭折了。燕二老爷也只有一位姐姐,却是婚后三年就得了“女儿痨”去世了。现在这位续姑太太是蒙古族,汉姓白,是燕宅的姑表亲。
这天,妞儿头一回被抱出产房。来到人间这几天,妞儿可洠僭庾铮讼慈翘旖由牙延没ń匪戳艘换兀粢驴阒猓捅灰豢榇掷疾剂觳泊龋桶逄踔钡毓烁鲅希儆靡恢缚淼拇绱影鹆烁鼋崾怠>菟涤ざ挥姓饷窗笞牛ご罅松硖醪胖绷鞫fざ鸟唏僦夤诺氖且惶醮蠛於凶拥谋”唬ざ反伊孱醯睦匣⒚保芄宦对谕饷嫱竿阜绲闹挥幸徽判×场F咚甑拇蠊媚锖H匾膊渭恿苏飧鍪⒒幔┮患餐毫臁⒊ば渥拥拿倒寤ê」樱苫ǖ某と梗嶙帕礁俺炀铩毙”瑁淙磺锖缶鸵涎В苫故亲谝恢恍“宓噬希闪宙指踝映浴6媚锖Q嗍芰艘购⑸眨怀鑫荨
“哟,瞧瞧,这妞儿长的可真福相,天庭饱满,”续姑太太摸着她的大脑门儿,赞不绝口。“瞧这模样儿就
跟她大姐、二姐一样机灵。二嫂到底盼来了个妞儿。”续姑太太脸上笑着,眼圈可红了。她已经过门四五年,和去世的前姑太太一样,一无所出。
大太太正抽着水烟,听见这话,冷冷地瞥了二太太一眼。二太太凭着直觉,立刻懂了她的意思:你那妞儿不配和她的两个宝贝姑娘比!
“旗人是看重姑娘,”二太太的娘家兄弟、舅老爷沈继彬先肯定这一点,然后做了个转折:
“可是,现在已经是民国了,姑娘儿子都一样。”
燕二太太在娘家是个独生女,沈舅老爷是从育婴堂抱来的。这事,在燕宅所有亲戚中都是个公开的秘密。舅老爷本人也很清楚。也许就因为这一点吧,他说出来的话老像是带着刺儿。
“您可不能这、这么说,”二老爷一手端着小盖碗,一手用碗盖抿那浮在上面的一朵茉莉花:
“虽、虽说已经民、民国了,皇上不是还在紫、紫禁城里么?民国政府订的那份优、优待条件里不是白纸黑字地写着皇上尊、尊号不废、宗庙陵、陵寝永远奉祀吗?到如今,皇上这个“仪”字,*们还避避圣讳,缺一撇儿,这么写哪。”二老爷结结巴巴说着,随手在茶几上的小鱼缸里蘸湿右手二指,在几面上用楷体恭恭正正的写下个缺一划的“仪”字。
“是啊,皇上说不定还能重登大宝、上朝理政哪,您可不能断定咱们家的姑娘进不了宫。”燕二老爷的表弟、也就是续姑太太的娘家兄弟白达卿——白四老爷看着那个避圣讳的“仪”字,一边点头,一边说。“姑娘什么时候也跟小子不一样啊,小子能进宫么?”
“进宫?可别介!”仿佛妞儿马上就要入选进宫,二太太忙不迭地提出抗议。“我们老姑太太到是入选秀女的,可是怎么样呢?没过几年就憋屈死了。可怜哪,留下位格格也夭折了。您当宫里、府里是人呆的地方哪!”二太太越说越有气:
“慢说大清皇上已经退了位,就是在着,我也不让我们妞儿受那份儿罪!”
“那您干吗老盼姑娘呢?”沈舅老爷一点也不客气:
“旗人不是也说‘姑娘是陪钱货’么?”听这话,好象他自己不是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