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和他的白鹿原-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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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蓄水、蓄肥田的任务。一九七八年上半年他组织公社的人力在灞河修筑八华里的河堤,现在还发挥着挡水护田的作用。因而,对于六七十年代以来的中国农村生活,陈忠实可以说不经意间就谙熟于心,对农村的各色人物由于经常厮混在一起,自然也和对自己的身边人乃至家里人那样熟悉。
然而,仅仅熟悉农村的生活和各色人物对创作来说显然还是远远不够的。陈忠实虽然有没上成大学的缺憾,但新时期以来他没有放过可能得到的自学的机会。在广泛阅读的基础上他曾经较集中地读了莫泊桑和契诃夫的短篇,读了《世界短篇小说选集》( 上、中、下三册,含上百位作家的佳作) 。阅读不但使他关注小说的艺术结构,而且认识到作家不仅要熟悉生活,感受生活,而且要把感受生活的能力提高到感受生命的程度,那创作就会得到一种升华。这种体会是通过阅读作品得到的感悟。比如写十月革命的作品,他认为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在同类作品中是进入了生命体验的有深度的作品。在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作家中,马尔克思的《百年孤独》独特的感觉就来自生命的体验。包括阿连德的《妹妹》,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也都是生命体验比较深刻的作品。总之,关注人的生存形态,争取人的合理的生存状态,这是忠实在广泛阅读后产生的对生命体验的深刻体会和强烈共鸣。在中国当代作家中,他认为张贤亮的《绿化树》就是这样的有深度的好作品。
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认识,忠实对自己的创作才有了新的思考和新的追求。他因而对自己以前的作品也有了新的评判,如一九八四年的中篇小说《初夏》等颇得好评的作品,他认为也只是写好了感人的生活故事,只是生活体验的产物。而到了一九八五年写《蓝袍先生》,才有了突破,才接近了生命体验的深度。真实的生活故事可以感动读者,但只有写好了人的生存状态,表现出生命意识中深层的东西,才能在读者心灵的深处引起强烈的共鸣和真正的震撼。忠实认为,他到写《蓝袍先生》时已经有所感悟,但认真地去
努力表现各个历史阶段各种人物的生存形态,那还是到《白鹿原》才算完成。
总之,有了这种认识和感悟,有了写作《蓝袍先生》时对我们这个民族命运的深入思考,还有生命本身发出的强大的蕴含欲望的张力,使忠实强烈地意识到,如果到他五十岁还不能完成一本死后可以放在自己棺材里当枕头用的大书,那以后的日子将难以想象怎么过。这是在一九八六年,在忠实刚交四十四岁时面对人生的重大课题。然后便有了两年的认真的思考和扎扎实实的准备,以及长达四年之久( 一九八八年四月至一九九二年三月) 坚韧不拔的努力。尔后才有史诗式的长篇巨制《白鹿原》的诞生,而一员功勋卓著、风采超群的大将便屹立在中国当代文坛上。
三
《白鹿原》,撼人心魄的高峰在一九八五年创作中篇小说《蓝袍先生》的时候,陈忠实便开始了关于我们这个民族命运的深入思考。为了完成一部堪称为“一个民族的秘史”的死后可以放在自己棺材里当枕头用的大书,为了完成这部曾经拟名为“古原”,后来定名为《白鹿原》的长篇小说,陈忠实花了两三年的时间作了几方面的准备:一是历史资料和生活素材,包括查阅县志,地方党史和文史资料,搞社会调查;二是学习和了解中国近代史,阅读中国《近代史》、《兴起和衰落》、《日本人》、《心理学》、《犯罪心理学》、《梦的解释》、《美的历程》、《艺术创造工程》等中、外研究民族问题和心理学、美学的新著;三是艺术上的准备,认真选读了国内外各种流派的长篇小说的重要作品,以学习借鉴他人之长,包括研究长篇结构的方法。他特别重视的有中国当代作家的《活动变人形》( 王蒙) 、《古船》( 张炜) ,外国作家的则有《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 马尔克斯) ,莫拉维亚的《罗马女人》以及美国谢尔顿颇为畅销的长篇和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作了这些准备和思考之后,他认识到只有回到老家小屋那个远离尘嚣的环境里,才有望实现自己的宏愿。
陈忠实的老家在西安市东郊灞桥区西蒋村。这是南倚白鹿原北临灞河的小村落,全村不足百户人家。虽然由此到西安只有不足一小时的、约五十华里的车程,然而却是天然的僻静,最适合沉心静气地思索和精雕细刻地写作。村里每一家的后院都紧紧贴着白鹿原的北坡。横亘百余华里的高耸陡峭的塬坡遮挡了电视信号,电视机在这里也只好当收音机用,只能听听新闻和音乐之类。但这离西安闹市不远的地方确实没有工业污染。只要灞河不断流,河川便清澈见底;还有错落的农舍,一堆堆的柴火或麦草垛;平展宽阔的庄稼地;河边、塬坡上有树林,那里有狐狸、獾、稚鸡、呱啦鸡、猫头鹰等等,真是一派田园风光。
转过村里那座濒临倒塌的关帝庙,便是陈忠实从老太爷、爷爷和父亲流传下来的家园。在家园大门前不过十米的街路边,有忠实亲手栽下的昂然挺立的法国梧桐。这本来只有食指粗的小树,在陈忠实决心动手写《白鹿原》的一九八八年的早春栽下,四年后它便长到和大人的胳膊一般粗,终于可以让它的主人享受到筛子般大小的一片绿荫了。它是陈忠实为了写成《白鹿原》这几年来所付出的一切艰辛,所耗费的心血,乃至他所忍受的难耐的寂寞的活生生的见证。
这是一九九一年冬天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闲不住的农民们忙碌了一天,天黑吃罢了夜饭便早早地歇息了。整个村庄沉寂下来,偶尔有几声狗吠之后便愈加死寂。陈忠实在老家小屋里的小圆桌上已经爬行了四年。这天还是在这张小圆桌铺开的稿纸上整整折腾了一天。他和《白鹿原》里生生死死的众多人物又作了一整天的对话和交流。写作顺畅的欢欣和文思阻塞的烦忧都难以排解。这是一种无法排遣的孤清。
他在无边的孤清中走出沉寂的村庄,走向塬坡。同样清冷的月亮把它柔媚的光华洒遍了奇形怪状的沟坡。在一条陡坡下,枯死风干的茅草诱发了他的童趣,便点燃了茅草。开始只是两三点的火苗哧溜哧溜向四周蔓延,眨眼间竟蹿起了半人高的火苗。火势
瞬即蔓延,时而腾起高高的烈焰,时而化为柔弱的火苗舔着地皮缓缓地流窜,等燃烧到茅草厚实的地段,呼啸的火焰竟发出噼噼啪啪的爆响。……忠实便在塬坡上席地而坐,慢慢地点燃了一支雪茄。徐徐地吸着烟,在燃烧的火焰中他一会儿仿佛看见自己眼前重重叠叠、高达盈尺的《蓝田县志》、《长安县志》、《咸宁县志》,看见其中一本接一本的《贞妇烈女》卷,回想起其中最多不过长达七八行文字的典型记载,以及最后只剩下张王氏李赵氏的一个个代号。然而在他的心里,这一个个代号又都化为一个个血肉丰满、有灵性的生命。于是,眼前便在火光中隐约出现了风情万种、最后死于鹿三梭镖下的田小娥,矢志不渝干革命,最后却被自己的同志活埋了的白灵,乃至白吴氏、白赵氏、白鹿氏、二姐儿等等众多的生活在《白鹿原》中长达半个世纪人生故事中的多姿多彩的妇女形象。这里面有几多壮烈,有几重悲哀! 正是民间流传的男女偷情的“酸黄菜”故事和《贞妇烈女》卷,现实和历史,官修史志和民间传说的糅合诞生了多情而又复杂的妇女形象田小娥。
然而,靠着冬天一只火炉,夏天一盆凉水,他毕竟在老家小屋的小圆桌上爬行了四年,《白鹿原》上三代人的生死悲欢的故事终于走向了最后的归宿。他的心,在沉重中又有一种做完了一件大事的畅美和恬静———一种从艰难的写作和压抑烦忧的心境中终于得到解脱的畅美和恬静。
回到家里,他仍然坐在那张破旧的小竹椅上。又停电了,他只好点上两支蜡烛,旋即用蓄满黑色墨水的钢笔,在洁白的稿纸上,为小娥最终的结局不再犹豫地加上了几行字:小娥从炕根下颤悠悠羞怯怯直起身来,转过身去,抬起右腿搭上炕边儿,左腿刚刚跷起,背部就整个面对鹿三。鹿三从后腰抽出梭镖钢刃,捋掉裹缠的烂布,对准小娥后心刺去,从手感上判断,刀尖已经穿透胸肋。那一瞬间,小娥猛然回过头来,双手撑住炕边,惊异而又凄婉地叫了一声:“啊……大呀……”鹿三瞧见眼前的黑暗里有两束灼亮的光,那是她的骤然闪现的眼睛;他瞪着双眼死死逼视着那两束亮光( 对死人不能背过脸去,必须瞅住不放,鬼魂怯了就逃了) ,两束光亮渐渐细弱以至消失。……鹿三这时才拔出梭镖钢刃,封堵着的血,咕嘟嘟响着从前胸后心涌出来,窑里就再听不到一丝声息。
忠实用钢笔划上了一个粗粗的句号,然后插上笔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双眼竟是湿润的潮热。……
过了年即九二年的三月间,我收到了忠实的来信。他在信里说到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白鹿原》的创作情况,还说他很看重这部作品,也很看重《当代》杂志和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态度,在我们表态之前,他不想把这部倾注了他多年心血的长篇小说交给别的杂志和出版社,希望我们尽快派人到西安去看稿。后来,《当代》杂志的洪清波和人文社当代文学一编室的负责人高贤均便受命到西安去取回厚厚的一摞《白鹿原》的手稿。按照三级审稿的规定,当时《当代》杂志有洪清波、常振家、朱盛昌和我按流水作业的办法看稿,负责出书的当代文学一编室则有刘会军、高贤均、李曙光参与其事。尽管对稿件有过一些具体的意见,但在总体上所有参与此事的同仁都认识到这是我们多年企盼的一部大作品。由于它那惊人的真实感,厚重的历史感,典型的人物形象塑造和雅俗共赏的艺术特色,使它在当代文学史上必然处在高峰的位置上。由此,我们一致认为应该给它以最高的待遇,即在《当代》杂志连载,并由人文社出版单行本。一九九二年八月上旬,朱盛昌签署了在《当代》一九九二年第六期和一九九三年第一期连载《白鹿原》的终审意见;一九九三年一月十八日,我作为书稿的终审人签署了这样的审读意见:“这是一部显示作者走向成熟的现实主义巨著。作品恢弘的规模,严谨的结构,深邃的思想,真实的力量和精细的人物刻画( 白嘉轩等人可视为典型) ,使它在当代小说林中成为大气( 磅礴) 的作品,有永久艺术
魅力的作品。应作重点书处理。“《白鹿原》在一九九三年六月出书。
一九九二年春天陈忠实在他家院子里的梨花绽放前大约一个礼拜,把《白鹿原》的手稿郑重地交给高贤均和洪清波,同时就有一句久蓄于心的话涌到唇边:我连生命一起交给你们了。
现在,他视同生命一般的皇皇巨著虽然受到过一些有相当道理的批评,也受到一些误解,受到过某种有形、无形的压制,然而,《白鹿原》毕竟一出世便无可置疑地拥有了当代文坛多年罕见的震撼千千万万读者的轰动效应。它被誉为“一代奇书”,“放之欧亚,虽巴尔扎克、斯坦达尔,未肯轻让”( 范曾语) 的巨著,是“比之那些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并不逊色”( 梁亮语) 的大作品。《白鹿原》在中国当代文坛上,毫无疑问是小说丛林中的一棵枝叶茂盛、葳蕤光辉的大树,确确实实是一座拔地而起的风光无限、撼人心魄的高峰。
完成了《白鹿原》这件重活,大活,绝活,陈忠实不但超越了自己,也在一定意义上超越了他的老师柳青。决不是忠实的学问比老师大,而是他有了超越老师、走自己的路的觉悟之后,作了坚韧不拔的几近十年的顽强奋斗( 石家庄一位医生或护士在信中说:“我想写出这本书的人不累死也得吐血……不知你是否活着还能看到我的信么? ”) ;还因为时代不同了,忠实有了更多的参照,更少的束缚,有了更自由的创作条件。
陈忠实当之无愧地得到了许多荣誉,理所当然地享誉海内外。现在,他那颗沉重的心可以放宽松一些了,他有理由发出欣慰的笑声了,他脸上那深深的刀刻似的皱褶似乎也该舒展一些了吧?! ;
四
一个真实本色的陈忠实从七十年代初开始,我和忠实已经有了二十多年的交谊。老朋友之间的来往、聊天不知道有过多少次,但像今年十月间真正为了写文章而坐在一起单独对话,却还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