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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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身来同男爵告辞。奇怪的是,男爵对她过早告辞看来一点也没有感到惊奇,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挽留她。这孩子胸中的锤子越敲越剧烈了。
这是个尖锐的考验。他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没讲一个不字.跟着他母亲朝门口走去。到了门口,他突然用眼睛一扫,真的,在这瞬间他截获了一道含笑的目光,它越过他的头顶从她眼里正巧朝男爵送去。这是一道默契的目光,某种秘密的目光。这么说男爵把他出卖了,因此今天的早走,原来是为了今天哄哄他,让他放心,明天就不会再妨碍他们了。
“坏蛋!”他咕哝了一句。
“你说什么?”母亲问。
“没什么。”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现在他有了自己的秘密,它的名字叫做恨,对他们两人无边无际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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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 默(1)
德加的不安现已过去。他终于享有了一种纯粹的、明净的感情:仇恨和公开的敌视。他现在确信自己是他俩的障碍,因此,同他们待在一起,对于他来说,已经成为一言难尽的极大乐趣。他其乐无穷地盘算着如何同他们捣乱,如何怀着敌意,竭尽全力对付他们。他先是对男爵表露出他的愠怒。早上男爵下楼遇见他时,亲切地向他打招呼说:“早晨好,埃狄。”埃德加坐在靠背椅上纹丝不动,连眼睛都没抬一下,只是咕哝一下,生硬地回了他一句:“好。”“妈妈下楼了吗?”埃德加两眼看着报纸:“我不知道。”
男爵感到惊愕。怎么回事?“没睡好吧,埃狄?”他本想像往常那样开个玩笑来缓和一下空气,可是埃德加依然轻蔑地冲口回了一个“不”字,仍埋头读报。“蠢孩子。”男爵自言自语地喃喃说,耸耸肩膀,走开了。敌意已经公开了。
埃德加也以冷漠而有礼的态度对待他妈妈。一次她很不聪明地想打发他去网球场,被他冷静地拒绝了。由于愤恨而轻轻滑动的冷笑紧贴在他的嘴唇上闪现出来,这表明他不再受骗子。“我宁愿跟你们一块去散步,妈妈。” 他假装亲切地说,一边盯着她的眼睛。这回答显然使她为难。她迟疑了片刻,像是寻找什么东西似的。终于她打定了主意,说:“在这儿等我。”于是就去用早点。
埃德加等待着。但他心中十分怀疑。如今,一种不安的直觉能从他们两人的每一句话里体会出某种秘密的、敌对的意图来。现在这种猜疑经常能使他做出一种具有奇异洞察力的决断。妈妈要他在前厅里等,但他不在那里等,而宁愿站在马路上,那里不只能监视大门,而且能监视所有的门道。他心中有什么东西使他预感到新的骗局。不过,他们再也不能甩掉他们偷偷溜走了。像在讲印第安人故事的书里学到的那样,他躲在马路旁的一堆木料后面。大约半个小时之后,他看到他妈妈真的从一个侧门出来了,手捧着一束美丽的玫瑰,男爵,那个叛徒,跟在背后。这时他满意地笑了。
两个人兴高采烈。仅仅为了他们的秘密,甩掉了他,他们轻松,不是吗?他们有说有笑,正向林间的道路走去。
现在是时候了,埃德加不慌不忙地,做得像是偶然到这里来似的,从木料后面踱了出来,非常镇静自若地朝他们走去,以便有时间,有许多时间来充分欣赏他俩的惊诧表情。这两人惊呆了,交换了诧异不已的眼色。那孩子慢吞吞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朝他们走去,嘲弄的目光却一刻也不离开他们。 “啊,你在这儿,埃狄,我们在里面找过你了。”母亲终于开口说。“她撒谎撒得多不要脸啊!”孩子心里想,但是他的嘴唇却一动不动,把仇恨的秘密掩藏在牙齿的后面。
他们三个站着,犹豫不决。互相窥伺着。“我们走吧。”那个恼火的女人说,她束手无策,掐下了一朵美丽的玫瑰花。她的鼻翼在轻轻地翕动,这就暴露了她的愠怒。埃德加站在那里,仿佛这与他毫无关系。他望着蓝天,等待着。他俩要走的时候,他准备跟随他们。男爵还试了一回:“今天是网球赛,你以前看过没有?”埃德加只是轻蔑地瞧着他。他压根儿不再答理他,只是噘起嘴唇,像是要吹口哨似的。这就是他的答复,明亮的牙齿显示了他的仇恨。
孩子突如其来的出现,像梦魇似的纠缠着两个人。囚犯就是这样地走在看守后面,偷偷握紧拳头。这孩子其实什么也没有干,可是他俩却每分钟都无法忍受他那窥视的目光。孩子的眼睛里噙着愤怒的泪水,含着深深的阴郁,它对任何接近的尝试都愤怒地加以摈斥。 “快些往前走。”母亲突然怒气冲冲地说,由于他一直在偷听,搅得她不得安宁。“别老在我跟前跳来跳去,把人烦死了!”埃德加顺从地走开了,但是每走一两步就回过头来,一看到他俩落在后面,他就停在那儿等待着,就像靡非斯特变成了黑色卷毛狗围着浮士德博士转一样,把他们网进这个憎恨的火网里,使他们觉得自己被捉住了,再也无法逃脱。
① 见歌德所著《浮士德》第一部。浮士德在复活节同他的学生瓦格纳出城散步时,魔鬼靡非斯特变成一条黑狗跟浮士德回到书斋。他那犀利的目光能洞察一切。
孩子恶狠狠的沉默像一种强酸腐蚀了他俩的兴致,他的目光则败了他们谈话的兴头。男爵再不敢讲一句追求的话,他愤怒地感觉到这个女人又从他手里滑掉了,她那好不容易才点燃的热情由于害怕这个令人厌恶的孩子又冷淡下来了。他俩总想设法交谈,却总是谈不下去。末了,他们三人都默默无言、没精打采地在路上走着,只听到枝叶相碰的沙沙声,以及他们自己扫兴的脚步声。这孩子把他俩的谈话窒息了。
现在他们三个都怀着愤怒的敌意。这个孤立无援的孩子怀着极大的乐趣感觉到,他们俩虽然一肚子火,但也奈何不得他这个被人轻视的小人物,他等待着他们焦躁地恶狠狠地发作。他用狡黠的嘲弄的目光,不时打量着男爵那气冲冲的面孔。他看到男爵在牙缝中滚动着骂人的话。而又不得不抑制自己,以免骂出口来。他同时也怀着一种魔鬼般的乐趣注意到他母亲的怒火正在呼呼上升;他看出他俩只盼着一有机会便向他扑来,撵走他,使他不能再为害。但是他没给他们提供机会,他怎样表示憎恨是花了好几个小时算计好了的,他不给人以可乘之隙。
沉 默(2)
“我们回去吧!”他母亲突然说道。她觉得无法再控制自己了,她准会做出什么事来,在这样的精神折磨之下,至少要叫喊一声。“多可惜,”埃德加平静地说,“这儿多美啊。”
他俩知道孩子在嘲弄他们,但是他们什么话也不敢说,这个暴君在两天之内可算是把自我克制学到家了。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泄露出这番话是尖刻的嘲讽。他们一声不响地在漫长的路上往回走。当房间里只剩下母亲和孩子两人时,她仍然激怒不已。她悻悻地把阳伞和手套掷在一旁。埃德加立刻注意到她的神经在激动,火气需要发泄,但是他希望这次爆发,因此故意留在房间里,以便激怒她。她踱来踱去,又复坐下,用手指敲桌子,又复一跃而起。“瞧你的头发有多乱,这么邋遢还到处乱跑。这是在人家面前丢丑现眼。这样的年纪还不知道难为情?”孩子一句顶撞的话也没说,走到一边去梳头。这种沉默,这固执而冷漠的沉默以及跳动在嘴唇上的嘲弄简直把她气得发狂,她真想狠狠地揍他一顿。“回你的屋里去!”她对他吼道。她再也忍受不了他站在眼前了。埃德加微笑着走了。
现在她和男爵,他们两人见到孩子就发抖,在每次会面的时候。对孩子那无情而冷酷的目光都感到恐惧!他们越感到不愉快,他越兴高采烈,目光越加明亮,他的欢乐也越加是气势汹汹的挑衅。埃德加用孩子的全部残忍,几乎还是兽性的残忍,来折磨这两个人。男爵倒还能够压住他的怒火,因为他一直希望这是孩子的恶作剧,他只想着自己的目的。可是她,这个做妈妈的却一再控制不了自己。惟有对他吼几声,她才能轻松一下。 “别玩弄叉子!”在餐桌上她朝着他喊叫起来,“你你是个没教养的野小子,你还不配和大人坐在一起。”埃德加仅是微微一笑.把头稍微歪向一边。他知道这喊叫意味着绝望。看到她如此不加掩饰,他感到骄傲。他现在的目光非常冷静,就像是医生的那种目光。前段时间,为了惹他们生气,或许他是恶狠狠的,但人们在仇恨中学得很多、很快,现在他只是沉默,沉默,沉默,直到她在这沉默的压力下开始大声叹息。
他母亲再也无法忍受了。现在,当他们进餐完毕,站起身来,而埃德加又要理所当然地跟随他们时,她突然发作了。她一切都不顾了,吐出了真话。她被他不时的窥视弄得坐卧不安,像一匹被牛虻折磨的马一样暴跳了起来。“你像三岁孩子那样老是跟在我背后转?我不要你老呆在我跟前。孩子不要老缠着大人。记住!自己一个人去呆一小时。看看书,或者随便干点什么。让我安静一会儿!你这样跟着我转,这样一副讨厌的受气样子,弄得我心里烦死了。”
终于把她的供词逼出来了!男爵和她这时显得十分尴尬,而埃德加却莞尔一笑。她转过身想走了。她转过身去,正要走开,一边恼火自己不该向孩子泄露自己心里的不快。但埃德加却只是冷冷地说:“爸爸不让我一个人在这儿转来转去。我已经答应爸爸了,一定小心,并且待在你身边。”
他强调“爸爸”两个字,因为他早就注意到,这个词对他们两人有着某种使他们瘫软的神秘作用。他父亲一定也已经卷人到这件火热的秘密事情中去了。爸爸一定具有某种支配他俩的隐秘的、他不知道的力量。因为一提到爸爸,好像就会使他俩感到恐惧和不快,就是这次,他们也未作反抗。他们投降了。母亲走在前面,男爵挨着她。埃德加跟在他们后面来了,但是他不再像一个低三下四的仆人,而像一名看守那样强硬、严峻和无情。他手握一条无形的锁住他俩的铁链,他们挣脱着,但无法挣脱掉。仇恨增强了那孩子式的力量。他,一个无知的孩子,却远比那两个被秘密铐住双手的人更为强大。
撒谎者(1)
时间很紧迫了。男爵待不了几天了。他俩感到,去反抗这惹火了的孩子的执拗劲是没有用的,于是,他们采取了最后的、也是最卑劣的一招:逃跑,摆脱开这个暴君的专横统治,哪怕是一两个小时也好。
“把这封信送到邮局去寄挂号。” 母亲对埃德加说。他们站在前厅里,男爵在外面同一个出租马车夫说话。、
埃德加狐疑地拿着这封信。他想起来,过去都是有个侍者给母亲跑腿的。他们是不是在合谋算计他呢?
他犹豫不决。
“你在哪儿等我?”
“在这里。”
“一定?”
“一定。”
“你可别走掉!你在这儿前厅里等我回来,知道吗?”由于他感到自己占了上风,所以同母亲说话时带着命令式的口吻。从前天起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啊!
他拿着信走了。在门口他正撞上男爵。两天以来他头一回同他说话。
“我去发两封信。我妈妈在等我回来。你们可不要先走掉啊。”
男爵赶紧侧身让过去。 “好的,好的,我们等你。”
埃德加一口气奔到邮局。他不得不等候。他前面的一位先生提了一大堆无聊的问题。埃德加终于办完了他的事,拿着挂号单跑了回来,回来时,他只赶上瞧见他母亲和男爵乘着出租马车从旁驶去。
他气愤得呆住了。他真想弯腰捡起一块石头向他们扔去。他俩到底把他摆脱掉了,但是撒了一个多么下流、多么卑鄙的谎啊!他母亲说谎,这他昨天就知道了;但她居然能这样不要脸,说话不算数,这就把他对她的最后一点信任也摧毁了。自从他看到他曾经信以为真的话,原来只是些彩色气泡,膨胀起来,随后破裂,化为乌有,他不再理解这整个生活了。但是,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可怕的秘密呢,居然使成年人欺骗他这么一个孩子,像罪犯似的偷偷溜走?在他读过的那些书里,人们为了得到金钱或者为了攫取权力和王国而进行谋杀和欺骗。可这儿却是为了什么?两个人要干什么呢?他们为什么要躲开他?他们用无数谎言想要掩盖什么呢?他绞尽脑汁、苦苦思索。他模模糊糊地觉得,这个秘密就是童年时代的门门,获得了这项秘密就意味着长成一个大人,长成一个男子汉了。噢,一定得掌握这个秘密!但他没法进一步清晰地去思考。他们甩掉了他,使他怒火中烧,浓烟模糊了他的眼睛。
他跑进树林,刚刚躲入暗处,热泪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