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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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行家、大好人是不该隐瞒什么的。迄今为止进人她的生活圈子的,只是一些纯朴的人,他们像学校里的作业一样可以被分析、被计算,对这些抱有偏见的保守的卫道者们,她觉得陌生,而且近乎畏惧。当时,那是一个寂静和晴朗的夜晚。在这样宁静的夜间,如果二人同行,没有人偷听,没有人干扰,只有房屋的浓重阴影压在他们的话上,于是他们没有回音的讲话声就在寂静中随风消散了,那么,他们就会互相充分信赖,就仿佛是在自言自语那样。这时候,淹没在白昼的匆忙纷扰中未曾听见、晚间的寂静方使之轻轻跃动的思想在心灵深处苏醒;于是思想几乎不由自主地化为话语。
这次孤寂冬夜里的漫长行走,使得他们彼此靠近了。当他们伸出手来道别时,她那苍白冰凉的手指长时间一动不动地留在他有力的手里,像被遗忘了似的。他们像老朋友一样分手了。
这年冬天,他们时常见面。起初是偶遇,随即变成约会。这个有意思的少女,她所有的特质和奇异之处都令他兴奋,他欣赏她的心灵高尚的含蓄,这心灵只对他一人敞开,如一个受惊的孩童,畏缩地卧在他的脚下。他爱她处处精细优稚,纯朴的情感力量。她的情感力量无心去迎合任何人,但是却要在陌生人眼前隐藏起来,以免纯正的欣赏热忱受到干扰。但是对于他在每个人身上都能觉察到的这种可爱、真挚、完整而且有吸引力的情感,他却觉得很陌生。早从少年时代他还是个半大孩子的时候起,他就作为艺术家受到要在精神恋爱中求得满足的女人的过分纵容和引诱。他对女子心态太少体验,对青年男子的心情也缺乏了解,因为中学生恋爱那种朦朦胧胧、无所欲求的甜蜜从来不曾悄然进人他早熟的生活。他极富激情,同时又自命不凡,总是怀着狂暴的渴望,追求最后的感官满足,然后在那里淌血。他有自知之明。他为了那些压倒他的种种弱点而看不起自己。他无力自卫,怀着厌恶,感受一切迅速的满足。这是因为激情和性感都彻底震撼着他的生命,就像震撼着他的艺术那样。他演奏的高超技能也植根于这种坚定和激昂的男子气慨。最后停止呼吸的音调差别,如同潜藏忧郁的轻微呼吸,都被他那坚强有力但却有吉普赛人风格的悦耳操琴弓法忽略了。他善于以扣人心弦的威力令人倾倒,在这威力后面总是隐匿着一种轻微的惊恐。
她对他的爱情也很胆怯和恭顺。她把他看做是她多年独身生活中含有某些真实成分的那些梦想人物的化身来爱的。她爱慕这位体现自己本性的艺术家,因为她怀有少女的信念,以为一个艺术家的生活方式也必是庄重尊严的。她有时以一种陌生的没有性感的目光凝视他,如同凝视一幅奇异的画,想从画中感觉到熟识的特征,她的倾诉像是说给一个告解座神甫听的。她没有想到生活,因为她从来不熟悉生活。她只是做了一场无根无据的梦一样经历过生活。因此对于未来,她也没有任何恐惧和任何渴望。她相信这没有性感的充满敬意的恋爱会继续发出温柔而幸福的鸣响,它会使她对她的艺术的美和真挚纯洁抱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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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丽卡·埃瓦尔德之恋(3)
有时候她感到惊讶的是,每逢她在他那里时,她根本没有说话的需要。他他或是拉琴,或是沉默。而她就坐着进行梦想。她只是觉得,如果他在说话,或者在端详她,那么,她的梦就会更加鲜亮和光明。这时候就会万籁俱寂,再听不到白天的混乱喧闹。惟有寂静、缄默和节日的银铃声在心的深处。于是在她心中颤抖着对温情的渴望和对她原本害怕的悄悄情话的期待。她预感到自己完全对他着了迷,他能以他的艺术控制她,他诱人的音响予人痛苦,发出欢呼。面对他的演奏,她觉得无力抗拒。她只感到无法言传的可怜,因为她表达不出来,只能接堂,只能伸开颤抖的双手在他跟前乞求。
她一周中要去他那儿几次,这已成了无法改变的习惯。起先是为了同台演出的音乐会排练,但是不久,这有限的几小时就成为绝对不可缺少的了,她对他们日益亲密的友情所包含的危险毫无预感,而听任心灵在他面前失去最后的矜持,把他作为她惟一的男友向他祖露最最隐藏的秘密。她在热情的、几乎是幻想的讲述中常常没有觉察到,他躺在她脚跟前谛听她讲述的时候,如何激动异常,抚弄她的手,有时候如何低下头来狂吻她的手指。她也听不出来,有时候他拉出最急迫、最热情的音调就是在对她说话,因为她在音乐中总是只寻求自身和自己的梦想。对于她来说,在这段时间里可以对迄今不敢大声讲出的许多事情来进行理解和拯救。她只知道这样静静的一小时给她单调乏味的辛苦工作的白天带来许多光辉,给她的黑夜带来一道亮光。她只想静静地幸福地呆着,别无他求;她只求一份丰富的宁静,她可逃入其中,一如奔向祭坛。
但她十分小心,不公然显示她的幸福;在别人的面前,她常隐藏最纯净的幸福的微笑,代替以冷冰冰的沉默寡言。这是因为她想把自己的爱情在一些陌生人眼前保藏好。爱情如同一件有上百个容易损坏地方的艺术品,随着笨手笨脚的人的一声惊恐喊叫就会彻底粉碎。她在自己的幸福和生活的周围筑起一堵用日常冷淡话和日常废话建造的高墙。这样她的话就可以让许多人传来传去,不会被人误解,也不会破烂成为无价值的碎片。
郊游前的星期六晚上,她又去看望他。敲门时她有一种奇异的惊恐不安的感觉。每次去他那儿,她总是那么惊恐,惊惧之感越来越强烈,直至他同她在一起。但是她没有等多久。他急忙把门打开,请她进入自己的书房,又殷勤地帮她脱下春季外套,还用嘴唇毕恭毕敬地挨了挨她高雅美丽的手。然后他们在书桌旁深色绒布小沙发上落座。
室内已经昏暗。外边,天上的云在晚风中匆匆追逐,它们的阴影使昏暗的暮色愈见浓郁。他问要不要点灯。她作了否定的答复。这种昏暗、甜美、让人无法识别而只能想像的光亮配上他那温柔的忧郁,她觉得很可爱。她很安静地坐着。这时候她还能清楚地觉察出房间里雅致的布置。高贵的写字台上有一座青铜雕像,右边是一个雕刻成的提琴架。一块透过玻璃窗冷漠地看着房内的灰色天空衬托的提琴架的侧面黑影十分清晰。一只钟表在什么地方发出沉重的、准确的滴答声,仿佛是无情的时间严厉的足音。除此之外,寂静无声。只有一两缕蓝色的烟雾从他忘记了的香烟上冉冉而起,升入黑暗中。这时一阵微温的春风穿过敞开的窗子向他们吹米。
闲聊。起先是一个微笑和讲述,但他们的话在迫人的黑暗中越来越沉重。他谈到新创作的一支曲子,一首恋歌,最近他在一个村庄听到几段朴素忧郁的民歌。当时有几个姑娘劳动后回家。她们的歌声从远方传来。他听不懂她们唱的歌词,但是他听出这首民歌中柔和深沉的思念之情。昨天这首歌的旋律在他心中突然又出现了。那已经是晚上很晚了。于是那旋律就变成了他的一首歌。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盯住他看。但是他理解了她的要求,便默默地走到窗口,取下他的提琴。他开始以很低的声音拉起了这首歌。
在他身后,天色又渐渐变亮了。晚霞似火,紫光辉映。渐渐暗淡下去的变得更饱和的明亮的光开始再度照亮房间。
他以奇妙的力量演奏着这首孤寂的歌。他自己沉醉于琴声之中。于是他忘记了他的歌,只记住了充满无限渴望的、陌生的民歌旋律。这个旋律以他的多种变奏一再诉说同样的内容,一再哭泣和欢呼。他什么也不再想,他的思绪在远方并且纷乱,只有他的心灵以江河奔腾般的情感在塑造音响,并赋予它这些情感。狭窄昏暗的房间充盈着美……红霞已经变成了黑色的沉重阴影,而他依然在拉提琴。他早已忘记了,他现在演奏这首歌仅仅是为了对她表示敬意。他的全部激情,对世界上所有妇女的爱,对美好事物总体的爱,都在幸福热情颤动的琴弦上觉醒了。他不断觉得有了新的提高和更狂热的力量,但是没有达到令人愉悦的满足。即便在最奔放无羁之时也只有渴望,呻吟着的和欢呼的渴望。他继续拉下去,犹如向着某一个和弦,向着一个他无法得到的终止乐曲的和弦转变。
突然他中断了拉琴……埃丽卡瘫软在沙发上,方才一阵闷声的神经质抽泣,使她在极度兴奋之中有飘然上升之感,如被乐音吸引。她那脆弱而敏感的神经一向抵挡不住有强烈感染力的音乐的魔力,听到忧伤的旋律她会哭泣。这首歌里含有迫切的和令人兴奋的期待,使她内心的全部感情都激动了,使她的神经处于可怕的、喘息不止的紧张状态。她觉得这种受到抑制的渴望的压力如同是一种痛苦。她感到仿佛在这种桎梏人的痛苦中她不能不呼喊出来。但是她又不愿意这样做。只能在一阵突发的啜泣中缓解她肉体的过分激动。
埃丽卡·埃瓦尔德之恋(4)
他跪在她的身边,设法让她平静下来,他轻轻吻她的手。但她仍然在颤抖,有时手指猛然抖动,如被电击。他亲切地同她说话。她没听见。这时他变得越来越深情,说着火热的话,吻她的手指、她的手,吻她颤动的嘴,她的嘴无意识地在他的唇下战栗。他的吻变得愈来愈迫切,同时他还在讲些温存体贴的情语。他愈来愈狂热和愈急切地抱紧了她。
突然间她从半睡梦状态中清醒了过来。她简直是猛烈地把他推了回去。他在惊恐之中心神不定地站立起来。她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回忆起来了种种事情。随后她的目光惶惶不安断断续续地说,但愿他能原谅她。她的神经性痉挛经常这样发作。这一次是音乐使她激动起来的。
出现了一会儿难堪的沉默。他不敢回答什么,因为他担心自己刚才扮演了一个卑鄙的角色。
她又补充说,现在她得走了,早就到了该走的时候丁。再说家里人也等她太久了。她说着话同时拿起自己的外套上装。他觉得她的声音很冷淡,简直是冰凉。
他还想说点什么,可是在刚才如醉如痴的狂热时刻对她说了那些话之后,一切都显得十分可笑。他默不作声,毕恭毕敬地把她送到门口。直至吻她的手道别时,他才犹豫地问了一声:“那么明天呢?”
“照我们约定的。我想不变吧?”
“那当然!”
他感到愉快的是,她在离去的时候对他的举动没有说一句话。他还钦佩她那高雅的矜持,既原谅了他,又不使之流露出来。他们还匆匆地互相说了句告别的话。然后门就砰的一声关上了。
星期天早晨天色有点阴沉、忧郁。浓重的晨雾把它灰色的密眼网罩在城市上空,像透过细微的缝隙,让细细的雨丝飘落在街上,但是昏暗的网里很快就开始闪耀着光芒,仿佛里面盛着一顶沉甸甸的、越来越光辉灿烂的金色王冠。于是春天的清新阳光照射出来了,普照在光滑的窗玻璃上和湿漉漉的房顶上。无论在闪发光亮的地方和积有深水的地方,还是在散射红光的半球形教堂房顶上,以及向外探望的人们充满欣喜的目光里,都反映出阳光的青春面容。
下午,街上已是一片熙熙攘攘的星期天的热闹景象。嘎嘎响着驶过的车辆敲打出快活的旋律,可麻雀们比谁都叫得响亮,它们在电线上比赛喊叫,在这一片喧闹杂沓之中还响起有轨电车尖利刺耳的信号声。浩浩荡荡的人流如同黑压压的大海潮水,涌向市郊地区的大路。在这样的人流中,那些敢于最初重新穿上白色和颜色鲜亮的春装上街的人,形成了一道光彩夺目的闪电。而那太阳,那普照大地的太阳,正辉煌灿烂,凌驾于万物之上。
埃丽卡愉快地往前走去.轻松喜悦,就像是挽着他的胳膊散步。真的,她像孩子似的跳舞和狂奔起来。她穿起简朴平整的衣服,并用发夹把头发束高,显出十足的孩子气和少女风度。她的欢快之情溢于言表,真实无伪,不久他也就不再板着面孔了。
他们很快便放弃原先要去普拉特尔公园的决定,因为他们害怕星期天乱哄哄、刺耳、嘈杂的声音打破那座秀美的公园的肃穆宁静。他们的普拉特尔公园,是极老的栗子树、保养得很好的宽阔的林荫道,是可以极目远眺毗连着苍郁的森林的广阔的河谷草地,此外还有个极大的草原牧场。在那里沐浴柔和的阳光,就会完全忘却近在咫尺不停地呼吸和呻吟的百万人口的大城市。但是一到节假日,这种魅力便消失了,便在潮水般涌来的人流面前隐蔽起来了。
他建议往德布林方向走去,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