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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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象地表现出来。即使在剧院里,我也不曾这么紧张地注视过一位演员的脸,也不曾在一张脸上见到这样无穷的色调和情绪的变幻,霎时改换,片刻不停,宛如光和阴在一片风景上交替出现,不停转换。即使在看戏时,我也从来不曾有过像这样身临其境的感觉,让陌生人的悲喜忧欢映入我心。谁要是那晚上看到了我,一定会认为我那么目定眼呆准是受了催眠,我当时全然神志昏迷,那状态确也像是受了催眠——那张脸表情万分生动,我简直没法把目光移开。大厅里的其他一切,灯光、笑声,人影,目光,全部迷蒙暗淡、混杂交织,只是模模糊糊地在我身边浮动,犹如一团浑黄的烟雾,雾里唯有那张闪烁的脸,宛如火焰之中的火焰。我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身边的人挤进挤出我全然不觉,另外许多只手触须似地突然伸出,或者扔钱出去,或者捞钱回来,我根本都没有注意。我既没有瞥一眼转轮里的圆球,也全没听见管台人的连声叫喊声。然而,那双手恰像两面凹镜,它的激动和兴奋能够显示一切,我如同身在梦中,台子上发生的事我无不历历如见。因为,圆球落进红门或是黑门,正在滚动还是已经停止,要知道这些我用不着看转轮:那张满布激情的脸,神经敏锐,表情灵活,每个阶段的输和赢、期待和失望,都像火烧的裂痕印在这张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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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8)
“可是,一个令人震骇的瞬间终于出现了——整个晚上,我心里一直隐隐害怕会有这一瞬间,它一直像即将来临的风暴预悬在我的紧张不安的神经之上,此刻果真突然降临了。转轮里的圆球又以那轻微的脆声转了一圈,两百张嘴唇屏住呼吸,直到管台人报出:‘空门’——同时他急忙挥动筢竿,从四面八方把叮当乱响的钱币和发出脆声的钞票全部揽光。就在这一瞬间,那两只手做出一个触目惊心的动作,它们猛然跳向半空,仿佛要抓住一件看不见的东西,随即跌落下来,落时全不用劲,只凭本身重量,气息奄奄似地掉在桌上。可是后来,它们忽地一下又活转过来,急忙离开了桌面,逃一般收回到自己的身上,像野猫一般在身上爬来爬去,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神经慌乱地窜遍了所有的衣袋,想在什么地方发现一个被遗忘的金币。然而,它们每次都是一无所获地退了回来,这种毫无意义、毫无结果的搜寻却一遍又一遍地不断重复着,越来越急切。这时候,轮盘已经重新旋转起来了,其他人都在继续赌博,钱币叮当乱响,椅子纷纷摇动,上百种杂音混在一起,嗡嗡直响,充满整座大厅。这一幕可怕的情景使我震栗,我不禁全身发抖:我清清楚楚地当场亲身感受了这一切,就仿佛是我自己的手指,急切而绝望地掏摸着个个衣袋,抓捏着衣服上每一道衣褶,要找出一个金币来。突然,我对面这个人霍地站起身来——完全像个忽然感到不适的人,站起来以免窒息;在他身后,椅子啪的一声倒在地上。可他却根本没有回顾一眼,也不注意身边的人,径直拖着步子离开了。大家都惊慌地避开这个摇摇欲倒的人。
“这一瞬间我吓呆了。因为我当时立刻就明白,这个人要上哪儿去:他是要走向死亡,谁要是这样子站起身,决不会是走回旅馆,也不是去酒店,去找一个女人,去搭火车,或是去另换一种生活,而会是直截了当地跌入无底深渊。即使是在这间地狱般的大厅里感情最冷漠的常客也一定看得出来,这个人不会再在家里、在银行里或多亲戚那儿得到支援了。他明明是带着最后一笔钱,带着他的生命,到这儿坐下来孤注一掷的,现在他踉跄着离开了,是要走出这个地方,同时也无疑是要走出生命。我一直在担心,从最初的一瞬起我就着魔似地感到,这场赌博中有点什么,远超出输赢得失之上,然而此刻,我看到生命突然从他眼里消逝,死亡把这张方才还生气盎然的脸涂上一抹灰败,我只觉得一阵黑黝黝的闪电,猛力打在我的身上,当这个人从座位上忽然抽身蹒跚着走开时,我不由自主——他那种雕塑式的身姿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非要用手抵住桌子不可,因为他摇摇晃晃的样子现在也从他身上传到我的体内,犹如先前他的紧张侵入我的血管和神经。可是后来,我还是被带走了,我一定得跟随着他:一点也不是出于自愿,我的脚步开始移动了。这一切完全是不自觉地发生的,并不是我自己在行动,而是行动来到我的身上,我对谁也不加理睬,对自己也毫无感觉,就跑进通向门口的走廊。
“他站在衣帽间,仆人把大衣拿给他。但是他的手臂已经不听使唤,殷勤的仆役帮他穿上大衣,费了好大的劲,像是帮助一个手臂折断了的人。我看见他把手伸进背心口袋里,机械地摸索着,想要赏给仆役一点小费,可是,抽出来的还是一只空手。马上,他像是突然间记起了一切,喃喃着十分狼狈地向仆役说了一句什么,便又像刚才那样蓦地一下转过身去走开了,跌跌跄跄跨下赌馆门前的石阶,完全像个醉酒的人。那位仆役站在台阶上,目送了他一阵,脸上先是一副轻蔑的神气,然后才露出会心的微笑。
“这个场面是如此的震撼人心,我简直羞于在旁观看。我不由自主地把脸转开,很不好意思,好像在剧院的舞台前那样,把一个陌生人的失望情状看进眼里,——可是后来,那点莫名其妙的惴惴不安又突然推动了我,使我跟上前去。我匆匆忙忙叫仆役取过我的外衣,脑子里也没有什么明确的想法,完全机械地,像是凭着一股冲动,急急追赶这个素不相识的人。”
C大太讲到这儿,停了一会儿。她坐在我的对面,始终保持着那种独有的安详冷静,稳重沉着地娓娓叙述着,几乎毫无间断。只有内心早有准备、对情节仔细整理过一番的人才会这样。此刻她第一次住口,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她忽然中止了叙述,抬起头来对我说:
“我答应过您和我自己,”她略显不安地开始说,“要极其坦率地讲出全部的事实。可是我现在必须请求您,希望您能够对我的坦率给予完全的信任,不要以为我那时的举动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动机。即使真有那样的动机,今天我也不会羞于承认的,然而,在这件事上,这样估计却是完全错误的。所以,我必须着重说明,我跟着这个希望破灭了的人追到街上,我对这位青年丝毫没有什么爱恋之意——我脑子里根本不曾想到他是一个男人,——我那时已经是四十多岁的女人了,自从丈夫去世以后,事实上我从来没再正眼注视过任何男子。那些事在我已是无所动心的了:我向您说得这么干脆,而且非要说明这一点不可,因为,如果事实并非如此,那未,随后的全部经过何以非常可怕,在您听来就会难以理解了。当然另一方面,也讲不清楚究意是一份什么感情当时如此强烈地驱使我去追随那个不幸的人,这里面有好奇的成分,但主要是一种可怕的恐惧心理,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是惟恐什么可怕的事情将会发生的恐惧心理。从头一秒钟起,我就隐隐地感到有点非常恐怖的什么,一团阴云似地罩着那个年轻人。然而,这类感觉是谁也分析肢解不了的,尤其因为它错综复杂,来得过于急速,过于迅速,过于突兀了,——谁要是在街上看到一个孩子有被汽车碾死的危险,会马上跑过去将他拉开,当时我所作的很可能正是这种急于救人的本能行动。或者,换个比喻也许更说明问题:有些人自己不会游泳,看见别人吃醉了酒掉进河里,就立刻从桥上跳下水去。这些人来不及考虑决定,不问自己甘冒生命之险的一时豪勇究竟有无意义,只像着了魔受了牵引,被一股意志的力量推动着便跳下去了。我那次正是这样,不加任何思索,也没有清醒的考虑就跟着那个不幸的人走出大厅,来到门口,又从门口走向路边的露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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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9)
“我相信,不论是您,或是别个双目清醒感觉敏锐的人,也会受到这种忧急焦虑的好奇心理的牵引,因为看到那个最多不过二十四岁的年轻人,步履艰难、犹如白发老人,脚步踉跄,犹如一个醉汉,全身骨头像被打断,整个人像散了架似的晃晃悠悠地从台阶蹭到马路边的露台上,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景象呢。他走到那儿就象一只草袋似的倒在一张长椅上面,这个动作又一次使我不胜惊恐地看出:这个人已经完了。只有一个失去生命的人,或者一个全身筋肉了无生意的人,才会这样沉重地坠倒。他的头偏斜着向后悬在长椅的靠背上,两只手臂软软地吊垂着,在煤气街灯惨淡昏暗的亮光里,任何过路的都会以为这是一个自杀了的人。他的形状的确象一个自杀了的人——我无法解释,为什么我心里会突然涌出这样一个念头,但是它突然出现,生动具体得伸手可以摸到,真实得令人战栗,真实得使人害怕。——在这一秒钟里,我两眼望着他,心里不由得不相信:他身边带着手枪,明天早上别人将发现这个人已经四肢僵硬,气息断绝鲜血淋漓地躺在这一张或另一张长椅上了。我确信不疑,因为我看出,他那样倒向靠椅,完全象是一块巨石坠下深谷,不落到谷底决难停止。像这样的体态动作,充分表示倦惫绝望,我还从来不曾见到过。
“现在请您设想一下我当时的处境,我就站在那个一动不动、彻底崩溃的人坐的椅子后面,相距不过二三十步,惘然不知所措,强烈的愿望驱使我向前伸出援手,而代代相传的羞怯又使我裹足不前,不敢在大街上和陌生男人谈话。天空阴云密布,街上的煤气灯发出摇曳不定的昏黄灯光,偶而才有人影匆匆闪过,因为已近午夜时分。我是几乎独自一人和这自杀者一起呆在这花园里。接连五次、十次,我一再鼓起勇气,走近他的身边,却总是感到羞惭;依旧退了回来,也许这只是一种本能吧,困为我深心里存着畏惧,害怕踉跄失足的人会带着上前扶救的人一同摔倒,——我这样忽进忽退,自己也清楚地认识到处境十分可笑。然而,我还是既不敢开口说话,又不敢转身离开,我不能一事不作将他撇下不再过问。差不多有一小时之久,我犹豫不决地在露台上踱来踱去,我对您这样说,希望您能相信我。这简直是无穷无尽的一小时,在这一小时里,一片看不见的大海里的干重细浪把时间撕得粉碎。这个彻底垮掉的人的这付模样深深地震撼了我,使我不忍离去。
“可是我还是没有勇气说一句话,做一件事。我会整整半晚那样站着等待下去,或者,我最后也许会清醒过来顾念自己,离开他转回家去;的确,我甚至相信自己已经下了决心,准备撇开眼前的凄惨景象,就让他那么晕厥过去,——可一股极为强劲的外力作出了决定,使我无法再犹豫不决。原来这时下起雨来了。那天黄昏时一直刮着海风,吹聚起满天浓厚潮润的春云,早使人肺腔里和心胸间窒闷阻塞,直感到整个天空都沉沉降落了。这时突然掉下一滴雨点,接着风声紧促,催来一阵暴雨,雨点沉重密集,哗哗倾泻,来势异常猛急,我不由自主地逃到一个售货亭的檐下避雨。尽管我打开了伞,那阵阵狂风依然把雨水吹到我的衣服上面。劈劈拍拍的雨点打着地面,激起冰凉带泥的水沫,溅在我的脸上和手上。
“可是,——这一霎令人惊骇无比,事隔二十年,回忆起这番可怕的景象我至今还感到嗓子眼堵得厉害,——任是大雨滂沱,那个不幸的人却还躺在椅上毫无动静。所有的屋檐水沟都有雨水滔滔不绝地流着,市内车声隆隆遥遥可闻,人人撩起外衣纷纷奔跑。凡是有生命的东西,都在慌慌张张地奔跑逃窜,寻找躲雨的地方,无论是人还是野兽都对这狂风骤雨显得非常害怕——唯有那儿长椅上面漆黑一团的那个人,却始终不曾动弹一下。我先前对您说过,这个人象是有着魔力,能用姿态动作将自己的每一情绪雕塑式地表露出来,现在他就这样静坐不动,这样一动不动毫无感觉地坐在急风暴雨之中,世界上决难有一座雕塑,能够这么令人震骇地表达出内心的绝望和完全的自弃,能够这么生动地表现死境:他显得疲惫已达极点,再也无力站起来走动几步躲向一处屋檐下了,自己究竟存在与否,在他也已是丝毫无足轻重。我只觉得,任何雕塑家,任何诗人,无论是米开朗琪罗,还是但丁,都从来没有像这个活生生的人那样让我如此动情如此揪心地感觉到这极端绝望的姿势,这人世间最深沉的苦难。他听任雨水在身上浇洒淌流,自己已经力尽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