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坞-许我向你看(出版)-第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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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述推门而入,第一步就踏在被雨水泡得绵软的枯叶上,这一段时间以来,桔年忙于照顾非明,哪里顾得上收拾打扫,水“吱吱”地从鞋底边缘冒了上来。桔年没有招呼他,已经先领着非明走进屋里,他厚着脸皮尾随着跟了进去。他以往从没有得以进入这屋内,也素知她们日子进得清寒,心中虽有准备,但看到昏暗老旧的屋子里,除了必备的生活用具外几乎空无一物,再配上枯叶遍地的院落,有种说不出的破败寥落之感。他是个再注重生活品质不过的人,吃穿用度无不讲究个精益求精,乍一看她们多年来过的竟是这样的日子,强烈的心理落差之下,如硬在喉,说不出的酸楚艰涩。
韩述四处打量的空隙,桔年取了块干毛巾,默默地递过去给他。他心中难过,又恐她看穿笑话,便管不住那贱兮兮的嘴。只见他“啧啧”有声,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边说:“我看你这院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要是都卖收废旧的家伙,换来的钱都足够让我现在就提前退休,安享晚年了。”
桔年听罢,无限同情,“那恐怕你的晚年得很短才行。”
“英年早逝”的韩述很明智地在这个话题上打住了,因为他无法判断谢桔年这家伙是完全丧失了幽默感,还是在跟他讲一个冷得更青出于蓝的笑话。
不知是什么缘故,老房子更容易令人感觉阴寒一些,更谈不上取暖设施。韩述的手冷得半僵,好不容易擦得头发不再往下滴水,实在仍不住又打了一个喷嚏。非明已不肯躺回床去休息,搬张凳子紧紧地挨着她的韩述叔叔坐着,桔年见状,只得将非明平时用的一个小小的电取暖器拎了出来,放在两人的身畔,韩述赶紧拉着非明一块将手靠近取暖器烤着,好一会,才觉得浑身的血液又开始循环了起来,这时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肌肤上的不适感觉益发明显。
他脱了外套,里面的薄毛衫和衬衣也被雨水濡湿了一大片,别人程门立雪,他是谢门立雨,目的似乎达到了,后果也很严重。非明果然不枉费他疼了一场,当即就“哇哇”地叫出来,“韩述叔叔,你这样是要生病的。”
韩述空抖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咳了几声,适时地对桔年提出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请求,“那个……我能不能借用一下你们的浴室洗……洗个澡?”
他实在是十分谦恭,但桔年也实在是十分意外兼为难。在她看来容许他踏入这个屋子已是她的底线,想不到他会继而提出这样的要求。
桔年喏喏地说:“你不是说坐坐,缓口气就走吗?”
韩述睁大眼睛,“我是这么说的,但是你看我一身都湿成这样了,天又冷,再不换下来非得感冒不可,我现在也没个人给我煮粥照顾什么的,感冒就成了肺炎,肺炎就成了脑膜炎,到时别说缓口气,别断了气就算是好的了。”
他心里暗暗说道“呸呸”,大过年的,他以前可不会说这样的话,不过跟谢桔年对话多了,就会很自然地说一些莫名其妙的对白,不过,管它呢,有效果就行。
桔年勉强一笑,“我这也没有能让你换洗的衣服啊。”
“有的,姑姑,你忘了,在你房间里……”
“非明!”
桔年蹙着眉打住了孩子童言无忌的话语,非明没有心眼,她只想留住她的韩述叔叔,哪里知道一句话足以让姑姑满脸通红,尴尬莫名。
“那都是你斯年爸爸的旧衣服,韩述叔叔怎么能穿?”
韩述沉默地看了她们姑侄俩几眼,欣然站了起来,“这个不是问题,我车上有换洗衣服,只是借一借你们的地方。”
第二十二章 韩院长的儿子
韩述很快从停在门口的车子里取来了他的东西。桔年发现他说他有“换洗衣服”简直是再含蓄不过的话。他拖进来一个可以容纳整个非明的皮箱,岂止是换洗衣服,就算他说他带够了流落荒岛生存一个月的物资,桔年也会相信的。她开始认真思索允许他进来,并且一步步提出得寸进尺的要求,是不是一个很不明智的决定。
其实,韩述备的东西是很齐全,不过这也不能简单也归咎于“狼子野心”,他本来就是那种出差在外,旅居酒店会带上一条干净床单的男人,至今他仍无法明白为何唯独在面对谢桔年时审美如此特殊。
因为身上确实湿冷得厉害,更害怕桔年忽然推翻之前的默许,韩述没敢罗唆,在非明的指点下很快进了这屋子里唯一的一间卫生间。
关上门,里面很窄,但是胜在很干净。最普通的白色瓷砖,其中一面墙上镶着面小小的镜子,韩述急不可待地除去让他无比难受的衣服,站在喷洒着热水的花洒下,一身的狼狈浊气荡然无存,满足得恨不能长歌当哭。
他用手指把过湿漉漉的头发,在蒸气中,透过眼前那面镜子看到半个赤裸的自己,然后伸出手去拭镜子上的水汽,有种不真实的触觉。她的浴室,她的镜子,这镜子里也曾映照过她的影像……水太热了,韩述调凉了一些,身上还是烫,煮热了虾子似的红,还是一只特别傻的虾子。他都没敢往下想,抓起一旁小架子的浴液往身上胡乱的抹,叫不出名字的牌子,香气清淡,她身上也是这样的味道。韩述觉得自己都魔怔了,手忙脚乱地,不知怎么就打翻了架子上的东西,那倾倒的瓶罐滚落下来,惊动了外边的人,这卫生间原本就与厨房相邻,韩述听见桔年好像走过来几步,似乎也没好意思出声,又回到厨房里继续忙她的没做完的话。
卫生间除了一扇薄薄的门,还有个小小的窗户,挂着淡青色的帘子,韩述不知道自己在里面待了多久,他隔着影影绰绰的窗帘,听着她的厨房里发出的响动,锅碗瓢盆的声音如此亲近。韩述想起很遥远的朱小北说,太容易感叹是苍老的前兆,可他愿他就这么老了,白发苍苍的走出去,问一句,“饭好了没有?”
“姑姑,韩述叔叔洗了好久,怎么还没出来,他不会晕在里面了吧?”
这是非明的声音,韩述为她的推论感到汗颜,正想清咳两声打消她的疑惑,忽然听到厨房里水龙头大开的水流声,然后花洒的水骤然变小,水温攀升,烫得韩述情不自禁地“哎哟”了一声。
“听见了吧,没晕。”他随后听到桔年很自然地向非明陈述了一个事实,顿时气结,连上吊的心都有了。咬人的都是不会叫的狗,这女人心忒恨,做的事忒绝。
如此一来,韩述也不好意思再在里面待得太久,匆匆擦干自己,套上衣服,就跟非明一块在厨房外看着桔年为晚饭做最后的准备。
桔年察看正在煲着一锅汤,回过头看见韩述心安理得等着晚饭的模样,犹豫了一会,还是问道:“你真的要在这吃年夜饭?”
韩述一付天地良心的表情:“我的食量真的算很大。”
“不是。”桔年在围裙上轻轻拭了拭手,低声道:“我是说今天这个日子,你爸妈……”
好不容易神清气爽的韩述眼里又闪过一丝阴霾,他竭力用听起来没有那么沉重的语调说:“嗨,就是老头子翻脸了,这事说来话长……对了,我干妈病了你知道吗?”
桔年不语,韩述继续往下说:“我今早上还加着班呢,拖着老胡小曾他们几个,这案子办到现在,费了那么多工夫,大家心里都憋一口气,非把它弄个水落石不可。快中午的时候,广利的滕云给我打了个电话……”韩述说道这里,有些不确定地看了桔年一眼,“滕云你知道吧?”
桔年含糊地“嗯”了一声。
韩述显然开始慎重了起来,他在掂量着组织句子,“他单独约我出去谈了一会,也提供了一些我们原先并不掌握的证据……我得说这些证据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很在意义。”
桔年专注地看着她的汤,韩述不能肯定她有没有听进去,她既然对滕云这个名字有所知觉,那么在如此敏感的关系中,竟然连提问的打算都没有,这实在让他有些不能接受。
他试图观察她的表情,未果,于是斟词酌句地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不能理解那种“规则外”的感情,不过滕云这个人让我很触动,至少在某个方面,他让我感觉到那种感情一样可以很真挚,怎么说呢,这件事他本来可以不受牵连,但是他一心想着帮助唐业脱身,甚至,甚至很荒唐地提出愿意填补那个巨额亏空。”
“这是你干妈病倒的原因吗?”桔年出其不意地问道。
“嗯……其实我也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我干妈对唐业这个便宜儿子是很上心的,但是她之前应该不知道唐业“那方面”的事情……你别看着我,对天发誓我什么都没有说,可这可捅到这个地步,纸包不住火,她知道也是早晚的事。见过滕云之后,我回院里跟老胡他们交换了一下意见,因为老妈催着我回去吃饭,我就先走了。干妈一贯都是陪留守的同事吃年夜饭的,这也不是第一回了……后来,我回了家,本来什么都好好的,除夕嘛,年年还不是一样过,可老头子偏喜欢问我工作上的事,我见有兴趣,说实话,也想听听他的意见。跟滕云的谈话证实了我们之前的一个猜测,唐业跟王国华一样,他吞不下那么多,大部分还是代人受过,而他背后的人……”
韩述的手指在厨房的门框上反复画圈圈,桔年始终背对着他,说到这里,他也有些迷惑,“你难道不关心?”
桔年回头,“我在听的。”
“其实这事我本不该说。”韩述指尖的圈划得更没有章法了,他想说其实他没把桔年当外人,这话他说不出口,但他觉得桔年应该是知道的,正因为她与唐业的亲厚,所以有些事情她心里应该有个数。
“你还记不记得之前有一次我到医院看你们,从文件袋里掉出的那张照片?”韩述问。
桔年心中一动,很自然地想起了平凤说起她认识的照片里的“老公子哥”,还有“老公子哥”介绍的“老肥羊”,难道这跟韩述的案子也有所关连吗?
“呃,我记得,不过照片我没仔细看。”
“那上面有两个人,一个是广利的负责人叶秉文,一个是省建设厅副厅长邹一平,他们之间一直有着联系。过去我们就怀疑邹一平才是操纵王国华、唐业之流的小喽罗,在后面拿大头的人,今天跟滕云的谈话进一步正式了我们的线索没有摸错,而且他愿意配合我们收集证据。”
“建设厅副厅长?”桔年默念着这个陌生而遥远的官位。
“是啊,牵扯太大了,我心里其实也没个谱,所以跟老头子谈的时候,我就提到了这件事。”
“他不让你继续查下去?”
韩述沉沉点头,“其实我知道我们家老头子跟邹一平还算有点交情,过去还一块去钓过鱼什么的,但是他从来不是会因为那点交情就放弃立场的人,相反,我爸在政法这一行当干了半辈子,他最恨的就是以权谋私,拿黑钱的勾当,所以我才希望在正式上报之前听听他的意见。我完全没有想到他只会一味地质疑我的判断,认为我的消息来源本身就有问题,而且还指责我妄下结论。”
说到这韩述显然有些激动,而且苦恼,这件事确实对他造成了极大的困扰,“我知道我还没有足够确凿的证据,但是现在很多的线索都指向他,并不是没有根据的胡乱推测,而且我爸也并没有能够让我放弃对邹一平怀疑的理由。我就知道从小到大在他眼里我都是一付不成气候的样子,我什么都不如他,我做什么他都觉得不对,再努力地证明给他看,他轻而易举地就否定了,他那双眼睛赤裸裸 地写着,如果我不是韩设文的儿子,根本什么都不是。其实……我真的已经很努力了,生来就是他的儿子这不是我的错!”
“你自己知道就行了。”
韩述顿了一顿,他不确定桔年是不是在安慰他,过了一会,他长吁了口气,“所以我没有松口,就事论事地跟他论了几句,他就发了脾气,要我节后立刻到市检察院报道,不准有半天耽搁,而且手头上的案子不管进程如何都要放下……我说凭什么啊,他今天也不是我们检察院的头,他有什么资格那么独栽地安排我的工作,难道还像小时候,他要我学什么,不管我喜不喜欢,都得让他老人家满意。他知道为了这个案子,我、老胡几个加了多少班,熬了多少夜吗?我绝对没有理由在案子有眉目的时候撒手,他说得倒轻巧。我当然不服,就跟他吵了起来,结果他把一些……一些旧帐全翻了出来。”
桔年不傻,韩述不愿详说,一笔带来的“旧帐”她猜得到是什么,想必跟她脱不了关系,她低下头去专注看汤的火候,什么都没说。
“那些家伙的破事就不多说了,反正就是吵,吵得天翻地覆谁都不得安宁,老头子大概也没想到我这次会那么反骨,看他那架势,要搁在旧社会,恨不得就把我当作逆子家法处置了。说到底,我也不明白,我是他生的,他怎么就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