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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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烈武忙循声望去,原来竟是那日在小酒铺插话的年轻人走了上来,今天他一袭白色丝袍,更见飘逸,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四个黑袍儒服的人,两个年纪稍轻,二十四五岁,两个年轻略大,约三十四五岁。这一行五人走到东边,寻了一张桌子坐下。那个年轻人经过田烈武身边时,嘴角不易觉察的露出一丝微笑。
会仙楼东边的某个雅座之内,一身便服的石越向侍剑引进来的年轻人抱拳说道:“适才见公子气度不凡,大为心折,故冒昧相邀,还望公子恕罪。在下石越,不敢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那个年轻人已然想到这里面的人物必定非富即贵,但是走了进来,还是吃了一惊。雅座内一共七人,除去三个站立侍候,余下四人中,竟有三个佩着金鱼袋!另有一个布衣,虽然神情憨怠,但是一双眸子亦可见其绝非凡品。这时石越自报名号,只有那个布衣跟着站起,另外两个端坐不动,虽然都是常服,但是身份之尊贵由此可见。而以石越之身份,亦已是万千人所仰慕。石越石子明,桑充国桑长卿,是大宋年轻人眼中的双璧,尤其是石越,在年轻人眼中,完全与一串褒义词连在一起。现在这个传说中的人物如此平易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年轻人不由一阵激动,他暗暗深吸了一口气,缓和一下紧张的情绪,这才长揖答道:“在下高邮举子秦观,草字少游,见过石大人。”
石越吃了一惊,“这人就是秦观?写过‘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秦少游?”心中的历史记忆飞快的闪过脑海,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此时肯定还没有拜到苏轼门下,石越依稀记得他是元丰年间的进士,眼下才是熙宁五年,离元丰年间最少也有五六年时间,他这么年轻就考上举子了?历史上的秦观,给石越的印象,不过是一个词人骚客,但是刚刚却明明听到他谈吐不凡……难道此人不是那个秦观?石越并不知道秦少游年轻时的喜好与抱负,心中不由浮上一丝疑惑,一面笑道:“原来是秦公子。请入座,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冯参政,这位是刘庠刘大人,这位是潘照临潘先生。”
原来这却是石越和冯京在此为刘庠接风洗尘,刘庠虽然被贬,但他对于当今皇帝有拥立之功,邓绾一倒台,石越和冯京就为他求情,终于让他改任权知郑州军州事。目下王安石如日中天,刘庠也不愿意声张,低调绕道回汴京一趟,见几个人就要赴郑州任上。
秦观连忙一一见礼,他知道冯京是大宋少有的几个三元及第的人物之一,又是参知政事,富弼的女婿,朝中旧党硕果仅存的旗帜……也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对于考前能见到此人,秦观不由大感幸运。所谓三元,就是解元、省元、状元,三场考试,场场第一。
石越等他们答礼完毕,便请秦观坐了,问道:“秦公子一向做何学问?”
秦观见石越相问,忙敛容答道:“学生所习,无非六经,亦读《论语》、《孟子》,此外石大人《三代之治》、《论语正义》、《七书》亦略有涉猎。”虽然秦观年岁只比石越小几岁,但是当时坊间流传四句口号:“通达六经王介甫,天下文章苏子瞻,若谓二人皆不足,孔孟之后有子明。”这口号虽然对石越颇有抬高,但在大宋士人的心中,石越的地位尚在王安石与苏轼之上,却是不争的事实。面对这样的“大人物”,秦观自然得执晚辈之礼。
石越点点头,笑道:“秦公子年岁尚轻,能尽通六经,亦很了不起。”
秦观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红晕,忙道:“绝不敢谓尽通六经,学生资质平庸,仅于《诗经》略有所得。”
刘庠性格刻薄,否则也不至于当年面辱邓绾,他见秦观拘谨,忍不住在旁边笑道:“那亦不错,唐人谓三十老明经,秦公子虽然二十多岁仅能通一经,却还不算太老。秦公子若考明经科,能通《诗经》,足矣。”
秦观听他取笑,不亢不卑的答道:“回刘大人,目下省试进士亦要考五经,不考诗赋,明经一科亦已取消,学生已无机会做老明经,不过学生生性愚钝,也比不得当年刘大人‘少进士’的风采。”
刘庠虽然少有文名,八岁能诗,但中进士却比较晚,当年因为岳父遗奏补将作监主簿,入仕之后才参加进士考试,虽然终于进士及第,但的确不是少年得志之人。他取笑秦观二十三四岁才通一经,读书不够用功,差一点点就变成“老明经”了,秦观便以牙还牙,骂他中进士太晚。所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秦观这里说他是“少进士”,是语带讥讽。
这等话在座的谁听不出来,冯京皱了皱眉,心里暗怪秦观轻佻;石越虽然早知秦观必有书生狷介之性,但也有点担心刘庠生气;潘照临似笑非笑的看着秦观和刘庠,摆明了看热闹。
不料刘庠却并不生气,嬉笑道:“秦公子伶牙俐齿,只怕自己未必不做‘少进士’。”
秦观淡然一笑,道:“能不能中进士,那自有命数。学生今科不中,便当往白水潭读三年书,三年后卷土重来亦未可知。”他这时少年意气,自然说话间挥斥方遒,总觉世间一切事皆是容易。
冯京心里虽不以为然,但他既不喜欢秦观的性子,便自持身份,不去搭话。石越和刘庠却喜欢他这份少年锐气。刘庠笑道:“若能在白水潭学得三年,出来亦不失为一真书生,养好这份书生之气,将来便不能为能臣,也是个好御史。”
石越本来和刘庠并不是太熟,不过出于政治上的考虑,他要为刘庠说好话,以博得旧党的好感,这时听他对秦观的鼓励,不由大起好感。
秦观也有几分感动,起身长揖一礼,朗声道:“多谢刘大人教诲,学生自当铭记。”
石越温言笑道:“汴京居住太贵,秦公子何不到白水潭附近去住,写点文章给几份报纸投稿,一可扬名,二有稿酬,或者在义学兼份教职,亦可养活自己,男儿大丈夫,不怕出身贫贱,就怕没有志向……”
他的话虽然琐碎了点,却是说得诚恳,秦观更加感动。他此番来京,的确盘缠不多,都是同窗接济,以石越今日之身份,和他说这些话,显见石越的关心。他却不知石越心中有意让他住在自己府上,但是早有消息石越是钦点的考官之一,他不得不避这个嫌——御史中丞蔡确蔡大人,正在虎视眈眈盯着他。
众人又说了些寒暖冷热,石越等人便开始谈古论今,刘庠颇知古今史事,和石越相谈甚欢,而潘照临之广博机敏,冯京之典训雅正,秦观之清新机智,碰在一起便是经常引起众人欢快的笑声,除了石越外,众人对秦观诗才敏捷,都非常的惊讶。
而就在这间雅座的屏风之外,白袍书生和四个黑袍儒生围成一桌,一齐举杯痛饮。
“允叔,你真的决意去高丽?”一个三十多岁年纪的黑袍人问道。
那个叫允叔的人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黑袍人,他微微笑道:“已经说好了,我们曹家本来就是商人,我对经书没什么兴趣,诗词歌赋更加不愿意读。在功名上多半是无望了,不如做个富家翁也罢。”
“总是可惜了,以你的聪明,今年虽然没有考上贡生,但三年后却肯定有希望的。”那个黑袍人遗憾的说道。
叫曹允叔的年轻人豪爽的笑道:“子云,你真是个痴人。你考了几科了?连试两科不中,今年再不中,你真指着朝廷赐你个同进士出身?当官当官,还不是为了钱财?我家在钱塘有商行,一船丝绸运到高丽,回国之后,利润有数万贯,你当官若不贪污,得多少年才挣得来?”
“我是痴人不假,可是海上风浪巨大,又有海盗,你一介书生,利润虽巨,风险亦大,怎比得读书挣功名,可以光宗耀祖,报效国家。”那叫子云的中年人显见是和曹允叔极熟。
“就是啊,就算真的无意功名,想做陶朱公,亦不必去远涉风浪,开钱庄、办印书坊、织棉布,怎样不行?就是开家水泥坊,利润亦不在少数,何须自苦如此?”另一个黑袍年轻人也对曹允叔一定要去海外不以为然。
“仲麟兄,你也这么看吗?”曹允叔对那个黑袍年轻人笑道,又转头向另一个黑袍中年人问道:“子柔兄,你的意见呢?”
叫子柔的中年人笑道:“允叔既然决定了,我有什么好说的?我看你志向虽然不在功名,只怕也未必在高丽的数万贯利润。”
曹允叔拊掌笑道:“还是陈子柔知我。”
白袍书生见他如此,忍不住微笑道:“你曹友闻曹允叔的志向,谁又不知道呢?读了石九变的书,想看看大海之外的世界,做梦都在说这个,还以为是秘密呀。”
曹友闻笑道:“这有何不可?大丈夫当持三尺剑横行天下,埋首书丛,皓首穷经,我可不屑为。何况出海一次,利润数以万贯计,陶朱之富,不逊于公孙之封,我在白水潭格物院读了一年书,眼界顿开,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现在都无比清晰了。”
众人见他竟然说陶朱公比白衣拜相的公孙弘还要好,不由好笑。叫仲麟的年轻人笑问:“既是如此,为何不和同窗一道去周游全国,堪测地形物产,却要出什么海?等到毕业再出海不好吗?”
曹友闻听他如此相问,不由指着他笑道:“仲麟,不想你也是痴人。我连功名都不在乎,我要白水潭一纸毕业证书何用?我感兴趣的,是石九变所说的大海之外的世界,大洲大洋,风物百态,而不是在神州大地上堪测地图物产。更何况利之所在,我是个大俗人,不能不动心。”
众人摇了摇头,陈子柔举杯说道:“允叔既然决定,我们多说无益,不过海上风高浪险,兼有海盗为虐,一切务必小心。今日在此饯行,明日就不去东门外相送了,免得效小儿女模样,惹人笑话。”
曹友闻举杯答礼,笑道:“这样便好,大丈夫相交,贵在知心。我们几个情同手足,何必多言。诸位金榜题名之后,若得闲暇,再来钱塘会我便可。”
众人见他豪气干云,纷纷举杯,一饮而尽。
那曹友闻本来脸色较黑,喝了一杯酒,竟是黑中泛红,只一双眼睛却更是炯炯有神,他放下酒樽,笑道:“子云、仲麟这科省试之后,必跃龙门,身价自不相同。子柔和纯父不知有何打算?”
那个陈子柔名陈良,子柔是他的表字,已是三十五六岁的中年人,几科不中,今年更是连贡生都没有考上,早就心灰意懒,绝望功名,因此对曹友闻想出海并不如另外两个人反对得厉害。此时见他相问,便笑道:“我虽然没有去白水潭读书,但是石秘阁的书也都读过,以前白首为功名,考不到一个进士出身,总不能心甘。不过我家耕读传家,若说我要去经商,非被赶出家门不可。”
众人听他这么说,相顾一笑,可想到这中间的苦涩,又有点笑不出来了。
陈良见众人为他尴尬,连忙转换话题,笑着对白衣书生说道:“纯父,你的打算呢?我和允叔都算是功名无望,方存他念。你文章经学、诗词策论,皆是上上之选,若要博取功名,不说状元及第,取个进士出身,那是探囊取物。为何却一直不存此想?大丈夫取功名报效国家,毕竟这才是正道。”
白衣书生微微一笑,轻轻唱道:“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幸有意中人,堪寻访……”
这两句词虽是一首,却并非连在一起的,他此时故意连在一起唱,调子便显得有几分怪异,引得众人哈哈大笑。柳永的这曲《鹤冲天》,北宋的读书人无有不知,特别落榜书生,更喜欢到勾栏听这曲子,解闷自嘲。白衣书生志向高远,这是四人所深知的,此时用这曲子来回答,不过是书生伎俩罢了。
那个叫仲麟的年青书生笑道:“司马梦求,就你有这么多古怪。黄金榜你不屑一顾,哪有什么龙头望可言?若真要唱这首曲子,我们几个都是不够格的,张淳、李旭辈才真要唱这曲子呢。”
张淳、李旭是宣德门前叩阙的风云人物,这些人自然是知道的。司马梦求听他说到这两人,便笑道:“张淳现在变换姓名,在西湖边上教书,我刚从钱塘游历过来,还去看过他们的西湖学院,一切皆是仿效白水潭学院,不过规模尤大,显见其志不在小。你说他偶失龙头望,可他也不见得要去依红偎翠呢,假以时日,不失为江南桑充国,比你考一个进士,放一个从七品主簿,要强得多。”
曹友闻听他说起张淳,连忙竖起手指,摇了摇,放低声音说道:“纯父,别在这里说,让人听见,害人不浅。”他和张淳有同学之谊,自然存了维护之意。
司马梦求笑道:“允叔倒是稳重人,不过他们在杭州,被人认出,也并不掩饰。要不我从何得知?”
叫子云的中年人忍不住插话道:“在京师还是小心一点好,朝局波云诡谲,纯父应当知道吧?惹上中间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