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第5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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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雄州、霸州分别传回来的奏折,在众宰执手中,无声的传阅着。石越知道,殿中的每个人,心里想的,肯定不会只是辽人的南侵,他们各有各的小算盘。不过,他倒并不担心,两府的宰执们,即使谁对司马光真有什么不满,除了章惇这样的人,是不会有谁真的会轻易自己亲自出马来当廷攻击的,更何况如今还有了章惇这个前车之鉴。一个宰执要对付另一个宰执,当然是借助台谏比较方便。
石越心里也知道,客观上,当辽人南侵的战报传到汴京的那一刻,在政治上,他就已经占据了一个最有利的位置。天予其便的是,司马光又正好一病不起!
新党的许将势单力孤;旧党因为此前的判断失误、兼之司马光病重,正是三军夺气之时;韩维年迈,也无野心与他争雄;至于韩忠彦、李清臣,资历、羽翼、人望,皆无法与他比肩。再加上他还有领兵收复河西的经历,便是高太后,此时也不能不倚重他。
这内东门小殿,所有的人,都是在等着他开口说话。
果然,当吕大防传阅完那几份奏折交给陈衍送回帘后后,一直沉默不语的高太后终于开口了:“石丞相,契丹果然背盟犯境,君实相公又病重不起,你说朝廷该如何处分是好?”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石越身上。人人都能感觉到,表面上还保持镇定的高太后其实也慌了,她一开口,竟不是从容的问“诸公”的意见,而是直接问石越的意见!
“太皇太后!”石越缓缓出列,拱手行礼,高声回道:“契丹毁盟背信,乃是自取败亡,太皇太后不必忧心。”无论他心里有多慌乱,在这内东门小殿,他都必须表现得胸有成竹。
“太皇太后放心,我大宋如今国库丰盈,士甲精练,只因两朝结盟,通好已久,不欲失信义于万国,且念及兵戈一起,死伤必众,大伤天和,方委曲求全,谋求两国之和好。他契丹虽强,难道我大宋便是弱国么?!他辽人既背盟在先,那臣敢请太皇太后颁诏于天下——我大宋若不能击破辽军,将契丹逐出国境,乃至收复燕云,誓不言和!”
石越厉声说出这番话来,真是一殿皆惊。众人都没想到一向谨慎的石越,竟敢出此大言,毫不留退路。高太后也是惊疑的望着石越,道:“丞相虽有决胜之念,然……”
她话未说完,便见石越跪拜于前,慨声道:“太皇太后!主辱臣死!契丹既敢犯境,太皇太后若信臣用臣,臣若不能将击败契丹,将其逐出塞外,臣甘当军法!”
“丞相果然有此信心?!”如此决然之话,令高太后也不由大感意外。
“太皇太后素知臣非徒知妄言之辈!”石越斩钉截铁的回道。
“好!”连高太后也不由拍座而起,望着石越,道:“丞相能破契丹,吾亦能专任丞相!”
“谢太皇太后恩!”石越连忙顿首拜谢,“臣敢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丞相请起!”高太后凝视石越半晌,缓缓坐回御榻,一面对众人说道:“诸公都听到了,御敌之策,吾一听于子明丞相!”
她话音刚落,范纯仁与苏辙已躬身颂道:“太皇太后圣明!”其余众相措手不及,不得已下,也只得纷纷附和。
石越谢恩起身,又道:“太皇太后不以臣愚钝,委臣以大任。然天下之事,臣敢专任其责,不敢专任其事。臣敢请太皇太后,组御前会议,非常之时,暂合并两府事权,以专其事。”
“御前会议?”
“正是。”石越欠身道:“与契丹之战,乃是倾国之战。必集全国之财力、人力、兵力,方能成功。臣以为,兵部尚书韩忠彦、枢密副使许将、兵部侍郎司马梦求、枢密院都承旨刘舜卿、副都承旨唐康、职方馆知事种建中,皆知兵善谋,可委之以军务,枢府、兵部之事,由此数人统筹谋划,必无错漏。”
“户部尚书苏辙、工部尚书吕大防、吏部侍郎王存、工部侍郎曾布、权司农寺卿唐棣、权太府寺卿沈括、权知军器监事蔡卞,素有能名,凡财用、粮草、衣物、兵器、役夫之事,由此数人统辖,数十万大军,供给可保无虞。”
“此外,刑部尚书李清臣,御史中丞刘挚、知开封府王岩叟,凡纠察天下,以防小人趁机兴乱,委此三人,则反侧自消。至于诏告文书、讨敌檄文,则委以翰林学士安焘、苏轼,都给事中胡宗愈。而臣与君实丞相、枢密使韩维、吏部尚书范纯仁总领诸事,凡事议而后行,庶几不误国事!”
石越的这番安排,算是煞费苦心。他知道高太后虽然此时说让他专任其事,但他到底不可能真的便就此专权独任,否则用不了几天,高太后便会想办法来架空他了。他提出这个御前会议,一方面是为了提高效率,另一方面自然也是为了让高太后安心。而这御前会议中,最关键的当然是兵权与财权,前者直接决定战场兵力调度、将领之任命,后者则关系到不让军队饿肚子,维持长期作战之能力。他一方面要将要这两者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以便能令行禁止,另一方面,又必须让高太后与朝中各派势力觉得可以接受,因此,他让韩忠彦与许将来分掌军务,而以吕大防、王存这两个旧党,来参掌财权。虽然人人都知道,他实际上将自己的心腹,凡是能够资格安插进去的,都安插进了其中,但这对众人来说,毕竟是意料中的事情。
果然,殿中众人,无人表示异议。连高太后也满意的点了点头,道:“丞相此策甚善。”
“谢太皇太后。”石越又道:“如此,则今晚便征召诸人,自明日起,皆至尚书省办差。今晚便要劳烦韩相公、许相公召集司马梦求、刘舜卿诸人商议,弄清楚若西夏东犯与否,各能调动哪些西军东援?沿途各要经历哪些州县?明晨好将这些送至苏相公、吕相公处,以便二位相公安排各州县准备路途之军粮供应。此外,须敦促种建中,尽快查明契丹之兵力部署,京师禁军哪些留守,哪些北上,也要有个章程。”
他说得虽然客气,但这俨然已是命令。韩忠彦与许将对视了一眼,默然不语。见高太后点头道:“那便辛苦二位相公。”二人这才出列,欠身应道:“臣等必不辱命。”
石越又对高太后说道:“此外,契丹既然南犯,沿边诸州,断难阻其南下。自河间、真定至大名之间,诸州县百姓,是否要令其南撤?还有,辽国使馆,是囚是杀?这两事事关重大,须请太皇太后圣裁!”
“辽国使馆,且先囚禁起来罢。我大宋亦有使臣在辽国,生死未卜,不便轻易杀其使者。只是这河北诸州百姓……”高太后沉吟了一会,方抬头问道:“诸公以为该如何处分?”
她话音未落,但见范纯仁已经出列,高声道:“臣以为此事何须多议?!自当令其南撤,辽人豺狼之性,若不南撤,是置于大宋子民于虎口。”
但是,其余诸相,却没有一个人附和他。
连吕大防也面露迟疑之色。
要南撤的至少有八州之地,总人口粗略估计,不下两百万!
虽然战事一起,总会有大量的难民南涌,但是许多有家有业的人,还是会固守家乡。这和朝廷组织南撤是完全不同的——若是朝廷发布诏令,那种情况下还愿意留守的人,将会少之又少。超过两百万人口的难民,无论宋朝财政多么宽裕,都势必是不能沉受之重!
就算在军事上能起到坚壁清野的作用,就算在政治上能争取民心……本来这件事情,是可以不必考虑的。历朝历代都没有这样的事情,朝廷从来都不会考虑要保护百姓离开自己的家乡,以躲避战争的危险。百姓是理所当然要承受这些的。
可是石越却提出了这件事。
若他不提,众人都可以当没有这事情。但是他既然提了,公然说不管那些百姓死活,却也没人说得出口。
没有人知道石越在想些什么。他要么就不该提起这件事;要么就应该支持范纯仁。可他提出这件事来,却把球踢到别人的脚下……“子明丞相以为呢?”高太后显然也想明白石越在想什么。
“臣以为,事涉八州逾两百万百姓,是撤是留,该由两府共同决定。”
“唔。”高太后若有所思的望着石越,过了一会,才转向韩维,问道:“韩枢使是何主意?”
韩维这一生中,还从未认为自己是一个不顾百姓死活的人,事实上,他是坚信自己一生中,是时刻以百姓疾苦为念的,但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就这么被石越架到了火上烤着。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该怨恨石越,还是该感谢他让自己有这么一个机会来考验自己的良知。
迟疑了好一会,韩维才终于说道:“臣以为,不能下诏令八州之民南撤。”
高太后的目光在韩维身上停留了好一会,才移向韩忠彦:“韩相公?”
=·文·=“臣以为韩公所言有理。”
=·人·=“苏相公?”
=·书·=“臣亦以为韩公所言有理……”
=·屋·=高太后一个个的询问着她的宰执们,没有人站在范纯仁一边。连吕大防都反对南撤百姓!
她终于又将目光移回石越身上,再一次问道:“子明丞相以为呢?”
石越沉默了半响,“是臣定策退守大名府,虽然当日并未想到这么快便会有契丹南犯之事,然既是如此定策,实际上便是臣已经出卖过这八州二百万百姓一次了!”
“一个月前,朝廷争论契丹是否会南犯。君实相公与臣,皆误断契丹将在九月南犯,故不欲仓促定策。一念之差,误国至此。臣算是第二次出卖了这八州二百万百姓!”
“俗语有云:事不过三。”石越抬头望着高太后,“臣已经出卖了这二百万百姓两次,实不愿再出卖第三次!”
“子明!”这一下,韩维是真的急了,他不顾礼数,转身望着石越,道:“为相者,当以大局为重!切不可意气用事。”
“韩公所言的确有理。”石越迎视着韩维的目光,但是语气却十分坚定,“不过,当年汉昭烈帝于败军之中,仍不肯抛弃百姓,这只怕不能算是意气用事。”
他转头面对高太后,“太皇太后,臣以为,只须我大宋不失恩信于百姓,大宋便绝无亡国之理!”
“子明丞相说得极是。”高太后点了点头,从容说道:“若谓我赵家将以结恩信于百姓而失国,老妇亦以为天下间断无是理!”
她说完,环视众人,离座起身,高声道:“草诏:令赵、冀八州州县官,谕告境内百姓,凡自愿南撤至大名以南安置者,听!沿途州县,许开仓廪赈济!”
“太皇太后圣明!”石越与范纯仁率先跪了下去,高声颂道。
“太皇太后圣明!”尽管心里面大不以为然,但是自韩维以下,其余的宰执们,也并没有坚持反对。
没有人能知道这个史无前例的决策是对是错,也没有人能知道大宋究竟要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连石越与范纯仁也不知道,他们心里都清楚,在军事上,在财政上,这毫无疑问都是一个极端愚蠢的决定。但是,这个决策,也许会让河北少死十万、甚至几十万百姓!为了这个原因,他们也愿意冒冒险。
内东门小殿议事之后,石越与韩维又领着两府宰执前往迎阳门幄殿,向小皇帝禀报了议事的结果。按故事,赵煦没有多少开口的机会,实际上他也想不出来什么好问的。尽管小皇帝成天想着北伐收复燕云,但战争真的来临,他对辽国的了解,却是少得可怜。而且,他显然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对这些反对他“先见之明”的宰执,还抱着一些抵触。
然后,宰执们便各自去忙自己的事情。韩维与韩忠彦、许将一道,彻夜召集密院与兵部的主要官员会议;李清臣则去知会开封府,亲自带人去辽国使馆抓人;而苏辙与吕大防则可以各自回府,休息一晚。石越与范纯仁虽然无事,却也还不能休息,他们还得去左丞相府,向司马光报告会议的情况。
当石越与范纯仁去到司马光府上时,司马光半卧半躺的靠在一张软榻上,只能用目光打量着二人。他依然还有知觉,清醒着,但是气若游丝,发不出声音来。
石越仍然详详细细的向他介绍着内东门小殿议事的情况,范纯仁则不时在旁边做一些补充。司马光显然是在认真的听着,时不时用不易觉察的动作点点头,有时则皱皱眉。石越知道司马光的夫人张氏在六十岁的时候便已经去逝,他生平不曾纳妾,张氏夫人共生三子,前二子皆早夭,只有司马康长大成人,自司马康死后,便是由他的一个族侄司马富来照料他的生活。但几年前,司马光将司马富也打发回了陕州老家,左丞相府上,便只剩下一些仆人照顾司马光的生活。此时,他的仆人们都远远的站在门外,规规矩矩的叉手侍立着,既没有探头偷窥,也没有人交头接耳,但是石越能发现,每个人的脸上,都的的确确流露出悲戚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