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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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听完,皱眉道:“陛下,臣以为定下条例管制,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只是任由他们这么非议朝政,只怕终有一天,朝廷大事,要受流俗影响。圣人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些人公然点评朝政得失,虽目下看来无大不妥,但长久看来,终会有隐患。若要议订条例,应当在条例中严厉禁止此等事。”
石越始终是想维护言论自由的,见王安石这么说,不由急了,连忙说道:“陛下,臣以为丞相所虑,虽不无道理。但治国之道,当刚柔相济,徒以刚强,必将自折。况且士民与天子,若连为一体,则国家昌盛,若互相猜忌,则亡国可待。故民者水也,当因势利导。物有利弊,当取其利而防其弊,不必因噎废食。自古奸猾之吏,欺上瞒下,御史之设,不能尽察,有报纸从中监督,只需事先用法令约束,使其言必有据,不敢造谣诽谤,则未必不可得其利。若一意禁止,则是使上下相隔,非上策也。且孔子虽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然孔子教弟子三千,未必不言政事,孟子在稷下,亦未必不言政事,此皆圣人权变之道,后之学者,也不必徒守经文。”
王安石听石越说到“徒以刚强,必将自折”,心里不由一格,倒似觉得在讽刺自己一般,但细揣石越语气,又不像如此。他想起宣德门前之事,不由暗暗叹了口气。自己若一意执着,倒似自己有什么欺上瞒下之事怕让皇帝知道一般。当下不再争执,说道:“石越所说也不无道理。臣以为可着中书、礼部、刑部、学士院共议,制《皇宋出版敕令》,再下廷议,颁布执行。”说完这些话,王安石竟觉得自己变了许多。
石越见王安石退步,也见好就收,道:“臣以为丞相所言有理。”
石越只要《皇宋出版敕令》颁布就好——不管其中管制了什么,最起码的,是官方用这样的形式认可了报纸的存在,这一点的意义非凡。至于其中的限制,不仅可以辩论,以后也是可以修改的。
而出乎石越意料的是,桑充国与《汴京新闻》也似乎明白这一点,在朝廷有意制订《皇宋出版敕令》的消息传出之后,《汴京新闻》的社论立即给予了正面的评价。
至于新党,虽然也有人怀疑《汴京新闻》会在以后借民意攻击新法,为新法的执行增添麻烦,但所有人都知道王安石自白水潭之狱后,政治威信大受打击,这时候在“无关紧要”的《汴京新闻》上再次激化与石越、桑充国的矛盾,是相当不智的。何况石越等人动辄以“言者无罪”、“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为借口,而皇帝本人对此也倾向支持,再去争辩,实在不见得能讨得好去。这一点便是王安石心里也明白。而且,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读过书却没有机会做官,或者官职卑微,或者颇受打压,不能对朝政发表意见,心里却念念要“以天下为己任”的士大夫,此时突然发现报纸这个东西可以让他们说出心中想说的话来——这些潜在支持者的力量,也不可小视。
在这种情况下,新党将全部精力都投入了《保马法》、《市易法》的制订之中。王安石此时也并不知道,王韶已经在西北取得军事上的大胜利;否则他只要把《皇宋出版敕令》稍稍牵制一下,情况就会完全不同。但是,此时报捷的使者,依然还在路上。
五月一日,虽然冯京与石越等人极力反对,《保马法》与《市易法》依然写出草案,上呈皇帝御览,皇帝当天即御批二府三司学士院诸寺监共同讨论。
五月二日,崇政殿。
石越上《保马、市易二法情弊札子》,预言保马、市易二法推行后可能出现的弊端,而文彦博、吴充分别上《官不与民争利札子》、《保马法事繁弊多札子》,明确表示反对。
赵顼对于石越反对二法,显得相当的不满。他坐在御椅上,听石越读完札子,沉着脸说道:“石卿,诸事未行,卿岂能未卜先知?莫须有之事,怎么可以用来反对朝廷大事。”
石越已料到皇帝会不高兴,因此也并不怎么着急,缓缓答道:“陛下,臣并不是反对保马法。”
他话一出口,满朝哗然。刚才读的札子反对之意非常明显,转口就说自己不是反对保马法,未免过分反复。冯京等人侧目而视,连王安石都惊诧莫名。马上有御史蠢蠢欲动,想要弹劾石越举止失度,言辞矛盾,失大臣体。
赵顼也不悦的问道:“卿这不是反对,又是什么?”
石越欠身答道:“谋国如对弈,未虑胜先虑败。若保马法之利,臣虽愚亦知,然其可能出现的弊端,亦不可不察。臣非反对保马法,而是希望能谨慎从事。臣列举可能出现的弊病,是希望执政能够三思,想想施行二法后,可能出现的这些弊端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和取得利益相比,孰轻孰重。万一弊病尽现,而利不能收,又当如何。臣虽然不能未卜先知,但知道用兵与谋国,都要先庙算廷议,趋利避害,庙算之时,害与利等,亦不当实行。现在廷议二法,丞相言其利,微臣言其弊,陛下与诸大臣可以权衡利弊。臣拾遗补缺而已,非敢决断机务也。至于市易法,臣以为有百害而无一利,实不足道。”他说来说去,其实还是反对,不过是说得委婉一点,表明自己并无成见,不过是就事论事而已。
石越虽然刻意表明一个委婉的态度,但文彦博、吴充却没有这么多顾忌,各自出列,断然说道:“臣等反对保马、市法二法之意甚明。”二人这一句话中,竟是对石越的委婉也颇有不满。
接下来便是王安石新党与文彦博等人唇枪舌剑,新党大谈二法之利国利民,可以为国家省多少开支,可以如何方便百姓;旧党则无非说君子不言利,为政在清要,二法事繁弊多,说不扰民,是自欺欺人,说到利国,则未见其利,先见其害之类。双方争执不下,一直辩到中午,也没有议出个结果来。石越只袖手旁观,不发一言。
赵顼听来听去,难下判断,只好宣布改日再议。
众人退出崇政殿后,因为轮到冯京轮值,石越便与冯京一起往中书省走去。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呼唤,石越回头一看,却是文彦博。当下连忙施了一礼,问道:“文相公有何指教?”
文彦博冷笑道:“石大人,指教不敢。只是石大人虽然有经济治国之材,风骨却不让人佩服。为人臣子的,若明知某事不妥,当以死谏,岂可以柔媚行之?”
石越见他语气不善,心里却也有几分气恼,暗道:“你凭什么来教训我?”脸上却只不动声色的说道:“文相公所说虽然有理,但是凡事过刚易折,刚柔相济,比起一勇之夫,更显难能可贵。何况若以保马法而论,保马法之弊虽然让在下顾虑良多,然而保马法之利,亦让人不能不心动。是非对错,我也并无把握。如果仅仅因为看到弊端,就断然否定,不敢有所作为,这种行为,似勇实怯,我也不能苟同。”他义正辞严的说来,顿时让文彦博哑口无言,连许多旁听的官员也暗暗点头。
冯京打圆场的笑道:“老夫刚才差点也误会子明了。想不到子明有此等胸襟。”他这话虽是夸石越,却也是给文彦博一个台阶,意思是你看走了眼并不奇怪,我也一样。
文彦博岂有不知之理,但石越话中讥他“不敢有所作为”、“似勇实怯”,让人听起来却很不舒服,当下只勉强抱拳道:“恕老夫孟浪了。”
石越微微一笑,答了一礼,说道:“哪里,文相公的风骨,也是在下所敬佩的。”
这番对答很快不翼而飞,传遍官场。赵顼免不得要感叹石越是个一心为国的臣子;而王雱却加深了石越是“伪君子”的印象。
五月三日,清晨。
一骑快马从万胜门飞驰而入,清脆的马蹄声踏破了汴京清晨的宁静,却也给王安石送来了雪中之炭。
中书省今日正当王安石轮值,王安石一边默读着保马法和市易法条例,一边想着石越指出的那些可能出现的弊端。虽然口里不说,但是王安石对于文彦博说什么“君子不言利”是不屑一顾的,但是对于石越提出的一条条似乎亲眼目睹的弊病,心里却不能不引起警觉。在中书省讨论时,石越就多少提到过一些,但是远不如他在给皇帝的札子中说得那么详细——这让王安石对石越颇有点不满。但不满归不满,那一条条的弊病,总让他心里不能踏实。想到这里,王安石不由看了一眼正在自己阁房阅读文书的石越:虽然低着头,可是白皙的脸上,和三年前初见相比,又多了几分坚毅与自信。王安石暗暗叹了一口气:这个年轻人无论如何,也是一个真正的人才!可惜和自己不能同心协力。
正在出神之间,忽然有人匆匆进来,高声禀道:“相公,西北王韶有使者来了。”
他声音太大,顿时连石越这些在自己房中办公的人都听到了,无不抬起头来聆听。兵者,国之大事也。王韶来的消息,无论好坏,都是大事。
王安石心里一惊,问道:“快召进来,难道西边……”他最害怕的,还是西北军事失利,军事上哪怕小小的失利,也是略显文弱的大宋不能承受之重。
石越放下文书走了出来,笑道:“丞相不必担心,必是好消息无疑。”
众人都疑惑地望了石越一眼,不知道他为什么敢下此断语。王安石也问道:“子明又如何知道?”
石越笑道:“若是坏消息,沿路的州郡一路传一路,他们的消息肯定在王韶的使者之先,岂能等到王韶的使者都到了京师,各州郡却一点消息都没有?”
王安石听他的话也有几分道理,点了点头,略定心神,说道:“等使者进来就知道了。”
未多时,使者便被引了进来。他给王安石请个安,说道:“奉王总管令,递交奏书与相公。”一面从怀里掏出一份奏折来,双手递上。
王安石接过奏折,一面观察使者神色,见他眉宇间有喜色,心里更加放心,说道:“你远来辛苦,先回驿馆休息,到时候自有人给你回文,不过你也别出驿馆,若有事要问,会有人来找你。”
使者答应一声,告退而去。
王安石这才回到案前,折开奏书,见上面写着:“……臣已拓地一千二百余里,招附三十余万口。方整饬军事,引兵而西,破蒙罗角、抹耳水巴诸羌,指日可待,诸夷既破,瞎征可平……”
分明便是一个大胜仗!
王安石喜不自禁,笑道:“果然不出子明所料,我要立即面圣!”
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王韶在西北取得的功绩就传遍了汴京。
石越看着高兴得走来走去,喜形于色的赵顼,心里暗暗感叹,王韶的所谓功劳,不过是单骑说服了一个部落投降,并无半点武功可言,当汉朝强大之时,司马相如以一词臣,持节招附蛮人部落数以十计,亦不过平常之功,相比古人,实在不足道。但是放在此时,却已经是大宋数十年来第一次“进取之功”了。
赵顼完全沉浸在喜悦之中,虽然这个好消息不过是西北恢复河、湟进而图取西夏的第一步而已。好半晌,依然略显年轻的皇帝兴奋的说道:“以王韶为秦凤路沿边安抚使,下诏褒奖。归顺的青唐大首领,赐封西头供奉官,他们想姓包,就依他们,赐姓包氏。至于如何安置,中书与枢密共议。”
“遵旨。”王安石的心情相当不错。
赵顼笑道:“看来人才不可闲置,王韶这样人才,若是闲置,怎么会知道他有这等胆略。这也是丞相有识人之明,推荐有功。丞相力主其事,若论首功,当归丞相。”
众人都哄然称是,连文彦博也不好说什么。他有满肚子的气,却发作不得——王韶捷报,不送枢密,直送中书,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王安石连忙谦道:“臣不敢居功,这是皇上用人得当,方能使臣子人尽其才。”
赵顼笑道:“古往今来,能用人者,方为英主。汉武帝、唐太宗,都是能用人,才能其成功业。”他从小最仰慕的,就是这两个皇帝的功业,总希望有一天自己能更胜过此二人。
王安石恭维道:“唐太宗不论,汉武帝的见识臣以为是很低下的,他所用之人,不过是卫青、霍去病,以文景之基业,让天下户口减半,也不能灭匈奴,皇上当远胜之。”
赵顼却瞄了石越一眼,石越在几本着作中,论西汉功绩甚详,他想起石越以前说过的话,顺口说道:“这只能怪汉武帝自己喜欢夸饰奢侈。他对外拓边的功绩,不可以抹杀。天下户口减半,和开拓无关。”
王安石和赵顼,非止君臣,更似师友,说话向来没什么顾忌,当下不服气的说道:“多欲不能害政,齐桓公也很奢侈,可是方略得当,齐国治理得很好。”说来说去,又说到他王安石治国的中心思想上去了:开源而不节流。
赵顼摇摇头,道:“汉武帝不能和齐恒公比,汉武帝多欲,不仅在内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