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第1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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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苦笑不已。他是吕公着之子,不过二十来岁,颇有令名,这才被皇帝擢为礼科给事中。他与白水潭学院本来关系甚密,此时受到的压力更在杨绘之上。故友好友的冷嘲热讽、声色俱厉的指责都已是家常便饭,甚至还有人威胁要与他割袍断交。杨、吕二人万万料不到会面临这么强大的压力,吕希哲已经动摇,但是杨绘却拒绝让步,反而要求面圣,当面弹劾石越。这才有了这次崇政殿的召见。
石越愕然望着杨绘,半晌,方转向赵顼,激动地说道:“陛下,《新义报》是吕相公当管,臣在政事堂忝居末席,何曾能施加影响?《汴京新闻》臣更没有本事去影响,此是陛下所深知者。杨大人不晓其中原委,怎生便如此妄下结论?”
赵顼的目光转向吕惠卿,问道:“《新义报》还是陆佃在管罢?”
“是,陛下。陆佃原兼着《三经新义》与《新义报》两边的差遣,如今《三经新义》已经停了,他便专责做《新义报》的主编。”
“陛下,陆佃是王介甫的门生,与臣无半点交情。臣岂能影响到陆佃?”石越慨声道。又转过脸怒视杨绘,道:“杨大人,你以为我石越是个弄权的小人么?”
“这……”杨绘竟是被弄糊涂了,但他始终不相信《汴京新闻》与石越无关。
石越得势不饶人,又厉声道:“杨大人,在下以为,做给事中,需要的是一颗公心!舆论清议怎么样,并不重要。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便可。譬如此次设置先贤祠,天下皆谓可,杨大人若持公心,便不当坚持一己之偏见,否则给事中之职,徒然变成慎政官员与尚书省意气之争的工具,那不免大违本意。若杨大人坚执以为不可,则可以再度封驳,三封之后,自有规矩,是非曲直,天下咸知。又何必以清议为嫌?”杨绘默默不言,脸立时红了。“给事中之大忌,在于沽名钓誉。诸科给事中,官卑位重,本来就是希望给事中们不要在乎自己的官职,敢于用自己的官职来博得名誉。但是过犹不及,若故意反对政事堂来获取‘不阿’、‘刚直’之名,却也是以私心坏国事。杨大人如此介意清议,难道是因为反对此议,除了最终不免要丢官弃职,还会得不到士林的同情,所以心怀耿耿?”石越句句诛心。
杨绘涨红了脸,便要辩驳,却忽然发现自己辩无可辩,怎么说都是越描越黑。当下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吕希哲却是初生牛犊,上前亢声说道:“臣反对建先贤祠,却不是为了什么沽名钓誉。臣以为,入祠先贤祠礼制过隆,近于僭越。唐太宗贞观二十一年,首次将左丘明、公羊高、谷梁赤、孔安国等二十二位为《春秋》、《诗》、《书》、《礼》、《易》等作过注的学者,作为传播儒学的功臣配享太学孔庙,以表彰其传注之功,亦只称为‘先儒’。而所谓‘先贤’,则专指孔门七十二贤。似兵器研究院诸人,虽为国尽忠,其情可悯,但是道德学问,岂能比之先贤?何况数十人一朝入祀,更是唐太宗以来前所未有之事。国之大典,不可轻下于人。”
赵顼思忖一会,问道:“先贤祠不附于孔庙,仪制贬损一等,卿以为如何?”
“犹是大典。”
“各州县皆立孔庙祭祀,先贤祠只立于京师,孔庙四时祭奠,先贤祠只春秋两季祭奠,如此则所费有限,卿以为如何?”
吕希哲眼见皇帝步步退让,但言语中偏袒石越之意甚明,心中不禁灰心。欲待坚执不可,心中一转念想起众多的亲友劝说,士林议论,不觉意兴阑珊。口气一软,偷偷望了杨绘一眼,说道:“臣不敢再持异议。”
赵顼又顾视吕惠卿、石越、杨绘,笑道:“三位以为如何?”
“陛下英明。”三人一起欠身回道,只是神情心思,却各不相同。
赵顼嘴唇微动,正要说话,忽见一个内侍急匆匆走进大殿,尖声禀道:“陛下,礼部尚书王珪求见。”赵顼一怔,却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忙道:“宣。”“遵旨。”内侍一面高声应道,一面爬起来退出大殿,亮起嗓子唤道:“宣礼部尚书王珪觐见。”
吕惠卿与石越顾视一眼,肃容站立,远远望着略显臃胖的王珪走进殿中,近得前来,跪下叩首道:“臣王珪拜见吾皇万岁。”
“平身。”
“谢主隆恩。”王珪站了起来,便即一脸兴奋地说道:“陛下,辽国遣使报哀,辽主耶律洪基宾天,太子耶律濬在中京即位。”
“啊?!”耶律洪基春秋正盛而去世,吕惠卿都不由大吃一惊。赵顼与石越四目相交,心中暗道:“终于来了。”
“可有辽主的国书?”赵顼连忙问道。
王珪点点头,道:“有。”
“上面用玺……”
“此正是所怪者,玉玺似是伪造,但使者却是北朝名臣耶律寅吉。”王珪心中显然也大惑不解。
赵顼激动得站起身来,急道:“快去调阅以往档案,核实玉玺是不是伪造的。”
“遵旨。”
“礼部派遣谁作陪?”
“臣选定主客司郎中富绍庭相陪。”
“富绍庭?富弼之子?此人城府谋略如何?”赵顼皱眉问道。
“富绍庭老成稳重,但是不及乃父多矣。”
石越自是知道赵顼心中打的什么主意,但富绍庭本是他大力推荐,自是不便亲口否决,连忙笑道:“陛下,耶律寅吉是北朝名臣,轻易也套不出什么话,让富绍庭陪同似无不妥。能不能套出话来,或者另遣大臣试探,或者就看职方馆的本事了。”
“也罢。”赵顼点点头。
吕惠卿心思何等伶俐,一听赵顼与石越之话,便知道二人早就知道了耶律洪基驾崩之事,内中自然会有许多的隐情。但他耻于相问,只是心中计较。
耶律洪基突然驾崩,太子耶律濬即位,南京道、西京道戒严……种种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因为不是本国事务,除了《新义报》较为谨慎外,《汴京新闻》、《西京评论》、《谏闻报》都饶有兴趣的讨论着北面强敌的种种变故。各种猜测满天飞舞。司马梦求看着手中的报纸,哭笑不得。虽然朝廷装模作样的罢朝一日,表示深切哀悼,但是民间对于辽国皇帝,却没有任何敬意可言。七月廿日,《谏闻报》首先怀疑耶律洪基是死于纵欲过度。次日,《汴京新闻》对此冷嘲热讽,认为耶律洪基死去数日之前,皇后萧观音也被赐死,耶律洪基之死,二者必有因果。第三日,《谏闻报》相信有可能是鬼神勾魂报应,并写了一篇有声有色的传奇故事。第四日,《西京评论》与《汴京新闻》一致认为《谏闻报》“白日见鬼”,《西京评论》认为耶律洪基很可能是打猎时被狗熊所伤致死……大宋的市民阶层,对于种种推测分析,都充满了兴趣。《谏闻报》因为作风大胆,敢于迎合大众的口味,销量几日之内扶摇直上。
但是司马梦求感兴趣的,却不是几大报纸的猜测与销量,他关心的是辽国的形势究竟发展到了哪一步?耶律乙辛究竟值不值得期望?可惜的是,燕京几家商号被辽人捣毁,如今又全面戒严,消息根本传不出来。韩先国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他现在的事务繁多,一面要培训细作,从大理、西夏、辽、甚至高丽招募汉蕃人等,长期潜伏各国,收买高官,传递情报;石越私下提出来的要求非常严格,收集的情报内容,从粮食的价格到驻军的分布,官员的贤愚,私人的矛盾,都被包括在内。真正的骨干细作,要精通各种语言,了解种种风俗——从细作的培养,到间谍网的建立,都不是一朝一夕之功。石越给的时间是五年,但司马梦求认为起码要十年。另一面,虽然耶律寅吉的驿馆布满了枢密院职方馆的细作,但是职方馆却缺少情报分析人员,细作们汇报耶律寅吉的一举一动,职方馆的官吏事无巨细的记录下来,整理成文件,司马梦求则要阅读全部的文件,以求从中发现有用的线索——最可恼的是,他与耶律寅吉认识,只好成天躲在职方馆,不敢亲自去试探究竟。
“大人,这是最近几期的《海事商报》。”一个文吏捧着一大叠报纸走进司马梦求的阁间。
“放下吧。”司马梦求随口说道,一面拿起一份报纸浏览起来。文吏连忙轻轻退了出去。忽然,司马梦求的目光停住了,一行不起眼的小字跃入眼帘:“传闻七月初高丽国东部粮价、铁价皆有上涨,价格不详……”司马梦求盯着这短短一句话,翻来覆去看了许久,忽然站起身来,朝门外喝道:“备车,去石参政府。”
短短几个月之间,石越的府邸已经大变模样。“学士”变成“参政”那是题中应有之义,而最显眼的,则是规模气势扩大许多。显示官府威严的门戟,紧闭的朱红大门,衣着光鲜的奴仆,普通的百姓尚未进门,已经先畏惧三分了。司马梦求下了马车,递进名帖,等待召见。府上的奴仆大都认识他,虽然以往出入便如自家之门,但是今时不比往日,很多忌讳,却也是必须讲的。因此司马梦求便安静地站在门外等候。未过多时,便见陈良从偏门迎了出来,远远便是一辑,笑道:“纯父,久违了。”
司马梦求也连忙回了一礼,笑道:“子柔,久违了。”一面问道:“参政在府上么?”“参政特意叫我来迎你。若是亲迎,未免太过于招摇。”陈良低声道,一面与司马梦求携手并肩,走进府去。司马梦求见陈良一路前去,却是直奔石越的书房,不由问道:“参政在书房?”
“是潘先生在书房。参政在客厅会客,包孝肃之子包绶来访……”
“参政亲自接见?这个年轻人看来非同寻常。”司马梦求诧道。
“若非如此,岂能劳动参政给他做媒?程颢的女儿,不是人人有资格娶的。”陈良笑道。
司马梦求也笑道:“二公子是天子指婚,何时下聘?”
陈良苦笑着摇摇头,道:“二公子似是不愿意娶文家的女儿,眼下正求公子让他去广州。”
“这是为何?”司马梦求不由一怔。
“二公子想去虎翼第二军。”按枢府新设的沿海制置使司的规划,杭州市舶司海船水军待返航后,就进行整编,一分为二,虎翼军第一军负责高丽、倭国、琉求等航线;虎翼第二军驻扎广州,负责南海航线。登州海船水军则是虎翼第三军,负责与高丽之间的航线,威胁燕云,保护登杭二州之间海运航线。
“早不说去晚不说去,这当儿却要去,分明是缓兵之计,还不如说考不上进士,不愿意成婚呢。”司马梦求笑道:“难不成文家的孙女有什么不妥当处?”
“这倒没有听说。”
二人边走边聊,须臾便到了石越的书房。跨进房门,司马梦求便见潘照临手里拿着厚厚一叠报纸在看,赫然便是《海事商报》!见司马梦求与陈良进来,潘照临连忙放下报纸,起身笑道:“纯父、子柔。”
司马梦求也不客套,注视潘照临,笑道:“潘先生,在下此来,特意向先生请教辽事。不知先生以为耶律乙辛……”
潘照临笑道:“纯父真不知耶?假不知耶?辽国五京道,耶律濬在中京即位,耶律寅吉自南京而来,若东京道为耶律乙辛所制,必然遣使联络高丽,然而似乎并无异动。如此,中、南、东三京道为耶律濬所控制,自无疑问。眼下不知者,只有上京道与西京道。上京道深入东北,是辽人内腹之地,虚实固然难知。但是西京道却邻西夏与本朝,自是容易知道……”
“辽人戒严,用间不易。”
“间者,千变万化之物。若西京道为耶律乙辛控制,则必然遣使本朝。其使未至,则可知西京道尚未为其控制;但是否为耶律濬控制则还不能轻易断言。只需如此这般,便可以探出虚实。”潘照临低声细说方略。
司马梦求听得连连点头,笑道:“此计甚妙!”
潘照临又笑道:“纯父再看这《海事商报》,高丽国东部铁价、粮价皆有上涨,虽是传闻,却也是蛛丝马迹。似是辽国境内局势紧张所波及。”
“高丽向来向宋、辽皆称臣,只恐难以利用。”
潘照临微微摇头,缓缓道:“虽然如此,但是纯父须知自杭州市舶务水军建立以来,高丽与本朝联系越发紧密,本朝大量丝绸、钟表、瓷器、书籍、棉布卖往高丽,深受高丽人喜爱。若辽国不乱,或还无计可施,若辽国内乱,则可趁机施加影响。须知辽国之乱,高丽必然害怕波及,挟宋自保,本是必然之选择。本朝若能遣一精干使者,前往高丽,收买贵人,游说高丽国王,趁火打劫……”
“妙哉。一旦高丽卷入辽国内战,势必与辽国结仇,则更加依赖于本朝。”
“高丽国王未必不觊觎辽东,惟辽国强大,自保不暇,自不敢做非分之想。一朝有变,未必不可游说。纵不得志,亦于本朝无损。”
“如此,何人可以出使高丽?”石越爽朗的声音从门外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