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第1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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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见程栩语气中颇有嘲讽之意,顿时大是不以为然。心道:“蔡京持什么心迹姑且不论,但他若真有本事报效朝廷,自当论功行赏,按能授职。若人家有本事做点事出来,便嘲笑人家是追名逐利之辈,那天下事又由谁去做?”只不过程栩虽是孙侔的学生,但毕竟相交不深,兼之王安石心中并不喜欢蔡京,更不愿意帮他辩解,当下嘿然一笑,道:“市井传闻,姑妄听之。明年又是大比之年,贤侄此次回乡,可是想整点行囊往京师赴考?”
程栩摇了摇头,笑道:“晚辈已经无意功名,倒是想学薛提辖。”
饶是王安石颇为开明,此时也不由吃了一惊,诧道:“你想考武举,去水军?”
“薛提辖是机缘凑巧,以后很难有这般机会了。”程栩无比艳羡的说道:“石学士组织船队通商,给朝廷带来巨大的收益。昔大食夷商至广州、泉州,一船之货,多者可卖数十万贯,而除去税收与成本,利润少说也有两三万贯,多者十万贯。而今朝廷组织规模庞大之船队,常年来往于东、南两方航线,将大宋的物产运往各国,将各国的特产运回大宋,据晚辈估算,朝廷每年由此,最少可以净入两百万贯。利之所在,食髓知味,朝廷又岂会轻易放弃?晚辈在杭州时已听到传言,说朝廷将在沿海设十个港口五支官船队,也听说有官员向朝廷建言,若有二十万贯财产以及十户具名联保,每年一次性向朝廷缴纳五万贯以上的税款,朝廷可许其组织五只船、八百人以下的半武装船队,来往固定的线路经商……”
纵然是王安石,也万万料不到一个儒家弟子、官宦之后,会公然和他说这些满口利益的事情,他与智缘相顾苦笑,心中真是百感交集。王安石虽然言利,却依然是儒家的传统——“公利可言”,就是说虽然提倡重义轻利,但是“公利”还是可以说的。这同时也是石越的理论据点——不过石越在这一点上,做得比王安石虚伪得多,也成功得多,他大大倡导了“公利可言”的风气,但即便如此,象程栩这样的人也是很少的。程栩注意到了王安石的表情,却丝毫不以为然,反倒有点无礼的笑道:“久闻相公不是名教礼法中人,如何也如此作态?我此番回金陵,便是要说服家人,只待朝廷下诏,我便要组建船队出海,将来有朝一日,我还要去石学士所描述的那些大陆,我要亲自证明看看我们生活的大地,是不是真的是圆的!”
遇上这样狂妄的年轻人,倒真把王安石给弄得有几分尴尬,他有几分欣赏这个年轻人的豪气,却又有点哭笑不得,只得勉强点点头,问道:“贤侄既有这样的志向,为何不去报效朝廷,参加朝廷的水军?”
程栩脸色奇异的望了王安石一眼,笑了笑,没作声。
王安石被他这副神态弄得莫名其妙,不由望了智缘一眼。智缘低宣佛号,他知道王安石一生,最大的缺点,就是不知道下面的情弊有多少,只得轻声解释道:“相公,这事容易明白。薛奕的船队有多大的利润,现在朝廷的武官们没有不知道的,若不是石越,薛奕早就被撤换。若真要建船队,要么就是朝廷精挑细选,要么便是朝中重臣贵戚的亲戚——若说有人想用大笔贿赂换一个提举水军事来做,贫僧是不会奇怪的。无论怎样,一个新人,休说是如薛奕一样指挥船队,便是做个船长,也不可能。这位程施主是心高气傲骨的人,又岂能屈居人下?”
“让民间建立武装商船队,此事枢密院未必会同意。”赵顼一把抱起才两岁的淑寿公主,放在自己的膝上,微笑着逗弄着,一面和石越谈论国家大事。
石越站在一旁微笑着,他很喜欢这个场景,这样的赵顼,显得更加亲切。不过认为皇帝是“亲切”的,始终是一个危险的想法。若不是这里是南郊御苑,若不是这里没有别的大臣,赵顼断然不会如此显露他父爱的天性。别的臣子,要么就会规劝皇帝守着礼法;要么就会谄媚他的“仁爱”,只有石越才会微笑着,很平常的看待这种事情。
赵顼的心里,也很渴望这种平常的看待。
“杭州市舶司的成功证明了一件事,大宋完全可以主动参与海外贸易获得更大的利益,而不仅仅是被动的抽税。”石越轻声说着,生怕惊扰了才两岁多两个月的淑寿公主。小女孩睁着黑溜溜的眼睛,好奇的看着石越,时不时还会抽空伸出胖嘟嘟的小手,去扯赵顼的胡须,嘴里不停的嘟囔着奇怪的音节,看得石越几乎忍俊不禁,却不敢偷笑,只能强忍着继续陈说。“从主动海外贸易中,我们可以得到很多好处。朝廷每年从中至少可以获到相当于免税法收入的净入。同时还有别的收获,读诗书谈礼乐的蛮夷,不容易成为大宋的威胁,他们会乐于接受陛下天子的地位,向大宋朝贡,向住大宋的教化与繁荣,因此,在对外贸易的同时,应当有专门的人向各国提供九经,如果他们的贵族子弟愿意来中土学习,我们也要提供方便。”
赵顼出神地听着石越说话,一时间竟没有注意膝上的小女孩,已经悄悄爬了下来,而且顺便把他桌子上的东西,撒得满地都是。石越依然沉浸在他的描叙当中,“陛下是天子,是代理上天治理天下万民的人,因此,教化百姓,让普天下下所有的人都接受礼乐诗书的教化,本来就是上天赋予陛下的职责。大宋周围的国度,没有不仰慕我们中华文明的,我们有责任帮助他们。当然我们也应当记住魏征的话,不可为了蛮夷而削弱中华,中华才是根本。但行有余力,则不当放弃。所有的船队,不仅要为朝廷带回财政的收入,也要向四夷散播天子的恩泽!”
“船队还有很多好处。”石越压抑着自己的兴奋,首先,要让传统的政府慢慢的喜欢上海外贸易带来的利益,只要时间够久,这种收入就会变成一种习惯,那时候,很多事情都会自然而然的发生。“长期来看,大宋应有三到五只船队,在杭州的船队,可以有一支到两支,分驻杭州与明州,主要负责对高丽与倭国的贸易……”赵顼很奇怪石越为什么坚持对日本国使用一个难听的“古称”,但是石越的这种习惯正在影响朝中的大臣,他们随波逐流的使用“倭国”的称呼,完全没有意识到其中的恶意。“杭州以北,考虑到气候的原因,只设港口,不必再设船队。在泉州可以设一支,广州设一支,在雷州或者琼州设一支——这三支船队,将主要负责南海的贸易。”——广州以南的海域在白水潭最新的教本中,被称为南海。“但泉州船队,在时间适合时,可以将琉求括入大宋的版图,雷州或琼州的船队,在日后要惩罚交趾时,也大有用处。”
赵顼皱了眉毛,道:“雷州是瘴疠之地,绝对无法供养一支船队。夷商也不会愿意在那里靠岸。”
“陛下圣明。雷州的船队规模不必太大,主要来往于交趾与广州之间贸易,熟悉水路,了解交趾情况,同时也以军养军。”石越一面说着,突然弯腰抱起摇摇晃晃走到他脚下,拼命扯他衣襟的淑寿公主,想起自己马上要出生的孩子,几乎有忍不住要亲一口的冲动,好在五年多的时候,总算让他立时想起自己身处的时代,连忙抑制住自己的本能反应,将她轻轻还给皇帝。
“只怕交趾不肯上当。”赵顼接过淑寿,轻轻捏了一下她的小脸,笑道。淑寿却丝毫也没有理会皇帝的威权,张着双手,拼命地想往桌子上扑,待发现企图不成,立时转换了策略,伸出手来指着石越,奶声奶气的喊道:“抱、抱……”石越从来没有和小孩打交道的经验,顿时便傻了眼,心里虽然也想抱一下,却没有胆子开那个口,半晌才缓过神来,说道:“那就看沈括的本事了,交趾也是乐于与中国互市的。”
赵顼微笑着点点头,立即又几乎有点嫉妒的望了石越一眼,似乎不明白自己的女儿怎么会这么亲他,一面问道:“那些民间武装船队,又有什么用处?这不是与朝廷争利么?”
“贸易只会越做越繁荣。这些船队,是朝廷的补充,十家望族联保,数十万贯资产抵押,所有船只、水手登记在册——岸上无家属的水手,不得受雇于私人船队,如此朝廷就不必担心他们敢不顾法令,这些人可以让贸易更加活跃,万一有事,又可征召他们为朝廷所用,这是寓兵于民的古义,是‘海上屯田’之策。朝廷还可以从中得到一大笔税收。”
赵顼笑着点头道:“这些船队归谁管?”
“殿前司。水军将统称为虎翼军,这个旗号不再授予马步军。杭州水军将改名为殿前司虎翼军第一军,当然,为了减少诸夷的戒心,对外只称杭州市舶司贸易船队。至于贸易,则由太府寺直辖各市舶司,由市舶署直接派人负责。”
赵顼沉吟了一会,笑道:“此事朕以为可行。待五月初一新官制改定后,再下诏颁行。各主官人选,须得千万慎重,朕要一一亲自召见。”
石越正待说话,忽见李向安急急忙忙走过来,叩首禀道:“官家,三司衙门失火,火势蔓延不止。”
赵顼与石越齐齐大吃一惊,三司号称“计省”,是主管国家财政的要害之地,此地失火,档案卷宗的任何损失,都会造成极大的混乱!这让赵顼与石越如何不惊?赵顼也顾不得许多,抱起淑寿公主,急声道:“快,摆驾回宫。”
三司是一个庞大的衙门,大小房屋有数千间。一旦失火,里面尽是些积年的档案文卷,更是不可以抑止。偏偏此时还刮起风来,一时风助火势,火借风势,大火瞬间便烧掉了千百间房子。当赵顼与石越赶到之时,正是火势最炽的时候,石越生怕赵顼有失,骑马趋前,将赵顼远远拦住,厉声道:“陛下与公主便可在此指挥,便臣去一看究竟。”
赵顼颔首点头,高声呼道:“狄咏何在?”
“臣在。”扈从中立时闪出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轻人,身着铠甲,腰佩弯刀,俊逸非常。
“卿可随石学士去看看究竟,护卫学士安全。”
“臣领旨。”
石越连忙谢了恩,带着狄咏往火灾现场驰去。赵顼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却见远远有二人正驱使兵丁救火,忙向左右问道:“那二人是谁?”李向安最是眼尖,凑前尖着眼望了一阵,跑回来禀道:“回官家,似乎是吕参政与知军器监章惇大人。”赵顼点点头,忽地想起一事,立时厉声问道:“曾布呢?他人在何处?”李向安见皇帝勃然变色,吓得连气都不敢喘大了,只敢轻声答道:“这个,老奴不知道。”
石越却不知皇帝在那里生气,他与狄咏走到现场时,便见吕惠卿与章惇亲自上阵,各据一角,指挥着救火的工作。二人脸上都被火薰得黑一块紫一块的,身上更飘满了烟灰。石越下了马,快步走到吕惠卿近前,高声问道:“吉甫,情势如何?”
吕惠卿回头见是石越,不由摇头苦笑,道:“已经把隔火带清理出来了,可三司算是彻底完了。”
石越望着那火势,此时便是白痴也知道三司肯定是彻底烧光了。他正要大举改革,撤三司,权归枢密、户部、太府,不料突如其来一场大火,把三司烧了个干干净净!接来的户部,可真要白手起家了。他抱着万一的希望问道:“三司的档案卷宗,有没有抢救出来一些?”
“哪里还有卷宗?竟是烧了个四大皆空。”石越循声望去,章惇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身后,他脸上泛着青白的光,竟是抑制不住的气愤。
“曾子宣呢?”
听到这话,吕惠卿袖着手,不发一言;章惇却忍不住冷笑,“嘿嘿……三司失火,倒是我这个知军器监最先发现救火。我来之时,三司的官吏兵丁们,乱成一团,若不是吕参政弹压,只怕火势会蔓延,不知道还要烧掉多少地方。”
石越的脸立时也青了,他抱了抱拳,道:“吉甫,子厚,皇上就在那边看着。有劳二位大人再调集人手,先把火灭了。善后之事,稍后再议。在下还要先去回禀皇上。”
“这是自然。子明你请便。”二人抱拳送走石越。章惇望着石越的背影,偷觑吕惠卿神色,正要说话,却发现吕惠卿眼中闪过稍纵即逝的冷笑,他心中也忽地一动,把要说的话全部收回了肚子中。
这场大火,整整烧了五个时辰,最后几乎把三司衙门全部烧光,一切卷宗案牍,损失殆尽。而三司使曾布,竟然到大火将灭时,才匆匆忙忙赶到现场。
当天晚上,崇政殿,烛火通明。
“究竟是何原因起火?是无意失火,还是故意纵火?”赵顼铁青着脸,恶狠狠的盯着曾布,厉声问道。
曾布腿都吓软了,这天降祸事,他又如何料得到?还想着趁着春天将逝的时光,去城外垂钓,不料发生这样塌天的事故。这时他根本无法面对皇帝的质问,嚅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