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忆是故乡-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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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考的结果出来了,第一天公布的是考取中专的学生名单,没有我的名字;隔了三天后公布的是考取重点高中的两位学生名单,也没有我的名字。两天后的晚上,大约七点多钟,我们全家都在乘凉,乡广播站公布了考取普通高中的学生名单,我排在第四,当听到我名字的时候,母亲高兴地笑了,而我就快气哭了:我怎么这么不争气!我怎么考不取中专!在那个时候,能考取中专的才是能干的孩子,考取中专就可以转城市户口,就跳出“农门”了,而我,却只考了个普通的镇高中!
整个暑假,我就拼命地帮母亲干活,唯有这样,我的心里才会好过一些,暂时忘却稍许内心的痛苦。因为头脑走神,经常会在锄草的时候,将肥肥胖胖的油菜苗一起锄掉。那个时候真是好烦啊!
母亲一点也不气馁,也可能是受到父亲的影响,母亲告诉我:必须考取高中才能考大学啊,眼光应该长远一点啊。实际上,我觉得那都是在安慰我,早就有无数的传闻传到母亲耳中,都说这所高中历史上就没有考取大学的!临尾他们都不会忘记安慰一下母亲:你家小巧肯定行的。母亲也多数次认真地告诉我,说我一定行的,还帮我准备了一个非常好的木箱。
带着母亲的希望我出发了。八六年八有三十一日,我上高中第一天的经历我终生不会忘记。
镇中学离家十二里地,上午十点多钟,母亲挑着六十多斤重的担子出发了,行李中有大米、衣服、被子、日用品、书本等等。我们一路上说个不停,母亲没有给我任何压力,只交待我要认真听课,别想家,真考不上大学也会不怪我。中途我要换母亲挑一会儿,她说,那不行,你是读书人,不能干太多体力活,我歇一歇就行了。我们就坐在路边休息,母亲用她粗糙的双手捋了捋我的短发,双眼那么慈祥地看着我说,我们家巧儿真聪明,母亲那双深切的充满希望的眼睛永久地映在了我的心底深处。有的时候我走在母亲的后面,这就盯着那个扁担,它就像个跷跷板压在母亲柔弱的肩上,一颠一沉,一颠一沉,随着母亲的脚步发出有规律的吱吱声响,立稳时才能换肩。十六岁的我鼻尖酸酸的,现在想来还有一种揪心的痛呢。
中午我们吃食堂的蒸饭和母亲带来的咸菜。
那天正好“逢集”,我就陪母亲到镇上去买一些需要带回家的物品。下午我们开完班会回到宿舍,母亲已经帮我铺好床,撑好蚊帐,母亲喜欢听有关学校里的任何事情,我就把班主任的说的话都告诉了她,重点强调一句,老师说,只要好好干考大学还是有希望的。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我送母亲回家。学校院墙门外就是无边的田野,二季水稻已有一尺多深了,绿绿的随风起伏,一波一浪。扁担上只挂了一个瘪瘪的轻轻的塑料袋,搭在母亲的右肩上。母亲走到田埂上,她的脚步明显加快,叫我别再送了。远了,我知道母亲看不清我的脸了,我再也忍不住,总算可以哭了。眼泪啊,你就大胆地流吧。我多么想留母亲在学校住一晚,可是家里没有母亲不行啊。母亲的背影在落日的余晖中只剩下一个点了,我就对着那个点说,妈,你放心,我一定要考取大学。
这已经是多少年前的往事了,可当时的情景包括所有的细节,就在我的眼前清晰可见。我不仅考上了大学,还读了研究生,到繁华的大都市谋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生活好得连我自己也很难想象。可是,当时的情景就一直留在我的心里,母亲肩上那根扁担就一直压在我的心上。尊敬的母亲哟,你的恩情女儿如何才能报答!
(写于2001年6月28日)
那些美丽的倩影与传说
在所有人眼中,故乡都是最美。我尤甚。
日日夜夜,在我心中都会浮现出故乡的影子,甚而幻化成最美丽、最清晰的影像。白天带着故乡的美丽工作,夜晚带着故乡的传说入眠。故乡构成了我精神财富最重要的方面。
有几个地方,一直有清晰的影子,不时在眼前闪动,历久弥新。再回故乡时,一定要去找寻她的芳踪和倩影。
一是东边村口那一大片竹林。每天早晨是它迎接第一抹阳光,在阳光映射下的竹林美得令人心醉。每逢端午,家家户户都要到竹林中去捡拾竹竿上刚掉下来的厚竹叶,回去洗干净就可以包出香香的端午粽。
腊月二十三,是民间每年必须进行一次的“扫尘日”。一大早,定会有很多人去竹林砍一些边边角角的小竹枝,往家中的大竹竿上牢牢扎住,做成大扫帚,用它就可以完成一整天繁重的年终扫尘。屋顶上、横梁上、高大的柜子上、墙角,凡是平时碰不到的卫生死角,都在大大长长的竹扫帚“哗哗”的歌声中变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二是,“滚山头”腰间的那个泉井。无论是路过,还是砍柴、打猪草、干农活,累了渴了的,双手一捧就可以美美地喝到干净清冽的泉水。那个泉水井在山腰处,往山上有个泉眼,泉眼滴出的水刚好被小井接住,水满后自然向山下流出。
那个泉眼出水不是“流”,而永远只是一滴一滴地“滴”,近处的人才能听到这“嘀哒嘀哒”的清脆声响。那干净的泉井永不干涸,默默地为路人提供饥渴时的甘泉。在我眼中,那方小井和那坛清泉是有生命的,充满生机,以她不朽的生命力召唤着有需要的人。
三是一块叫“长三斗”的水田。那块长方形的水田“包产到户”时恰恰分到我家,不发大水的年份,有很好的收成。可是在记忆中它却总是发大水,洪水经常把我家的秧苗冲倒。尔后,母亲就会带上我们,全部下田劳动,将那么一大片无边的稻田里的秧苗一棵棵扶正。现在想想,整个工作量大得令人吃惊。
我们几个孩子不知世事艰难,每次扶秧苗时,经常丢下母亲,自个儿跑到田边的小河里去抓鱼抓虾,不务正业。母亲真是太和善,向来是睁只眼闭只眼,由着我们玩乐高兴。
有一年,我刚买了一双塑料凉鞋(那可是稀罕物,不是谁都有的),就在“长三斗”扶秧苗的时候被水冲走了。我伤心哭泣,承诺,谁帮我找到凉鞋,我就把过年未舍得花的二毛钱压岁钱给谁(那时,在电影院看一场李连杰演的《少林寺》只需要5分钱)。弟弟兢兢业业,刻苦找寻,功夫见效,在一大堆沙子底下真的找到了我的新凉鞋。凉鞋失而复得固然让我欣喜,可惜我那二毛钱啊,那可是我大年初一坐在锅台底下劳动一整天的所有收获啊,就那么生生地给了弟弟。这事印象很深刻。
“长三斗”很难有丰收,母亲说,即使施了肥,田里的肥料也都会被大水带走的。所以,每年“长三斗”的收成全靠碰运气,而它,却耗费了母亲无数的精力和汗水。
第四应该是“劳动大山”。在记忆中,“劳动大山”是个邪恶的地方,那里有许多可怕的传说,听起来都让人毛骨悚然。比如,有个怀胎六月的孕妇跟婆婆闹不和,喝了农药自尽,就埋在那个山腰,每天中午,那里都能听到婴儿的啼哭。
有个大暑节气的中午,姐着带我和哥锄黄豆地,烈日炎炎,目的就是为了把锄出的杂草晒死。我们忙到正午时分,方圆目击之内没有一个人,在“劳动大山”的方向,竟然就亲耳听到了那可怕的清脆的哭声向着我们飘来,吓得我们弃锄而逃。
现在想来我都难以相信,但,那哀伤的啼哭至今我和姐都有清晰的记忆,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特别想回去弄弄清楚,或者选择某个大暑的正午再去听听,或向故日的某位老者打听一下现在的情况。
虎子成了植物人
虎子出事那年,才刚五岁。
虎子大名叫马槐。未出事前的马槐,聪明活泼,人见人爱。因属虎,村里人就称他的小名“虎子”。虎子家住在我家屋后,家中两个姐姐,虎子是老三,也是马二家唯一的儿子,宝贝得不得了。
虎子喜欢来我家玩,因为我家门前绿树成荫,夏天的中午,总是有很多大人来树荫下乘凉,很多孩子来大树下嬉戏。我家院子里可玩的东西很多,有画着象棋盘的大石块,有自制的乒乓球拍和球台,有“散老窝”专用的十四个小坑,有多次使用、大小一致、漂亮光滑的一堆“抓子”,有一块平地专用跳绳、“跳房子”和“丢手娟”,还有两张石台子用来看书、做作业……
虎子最喜欢我哥做的那个小木滚。就是找来一段十多厘米长的木头圆柱,一块长约四十厘米、宽度与木柱高相当的厚木板。玩得时候,将木板平放在躺着的圆柱上,两只脚踩着木板的两端,就这么来回滚动,如果是比赛,谁坚持滚动的时间长而不跌倒就是成功。这种玩具的原理类似于现在的滑板车。只是简陋得很,只能或快或慢地用脚滚动而不能跑到别的地方去。这最能练习一个人的平衡能力,没掌握技巧前,多半会摔个趔趄的。
看着大哥哥们初玩时都跌得挺惨,一般孩子是不敢玩“木滚”的。但,五岁的虎子不怕,他上木板的时候,总是将滚子拿到一棵光滑的楝树旁,用双手扶着树,小心翼翼地把两只小光脚踩上去,就用手扶着树滚啊滚,一直找到平衡的感觉之后才慢慢试着放开手。真不错,小小的虎子竟然没有跌倒过,却玩得相当熟练了。
每每想到虎子,就似乎看见他两只小手扶着楝树,两只小脚稳稳地踩着木滚,快乐地滚啊滚……
虎子的不幸就是从那年农历六月开始的。
六月中旬的一天,虎子开始发烧,高烧不退,烧得抽筋。马家人只当一般的感冒发烧,用农村最原始的方式处理了,就是用被子焐一焐,让病人出汗,出了汗之后,猛睡一觉、彻底休息一下就好了。
但,虎子没有好,持续烧,有时高有时低,小小人儿没有了一点精神,他爸就不放心,送到乡卫生院,赤脚医生为虎子打了降烧针,温度没有降下来。卫生所说,凡是发烧都是打这种针的,既然不见效,他们“也没有办法了”。
虎子爸抱回虎子,可能已经直觉不妙,只两天时间的功夫,年纪轻轻的虎子爸完全变了一个人,像个小老头了。
之后,十里八村就疯传,说老马家虎子得了怪病。没得医了,医生都治不好。
在发病原因的各种猜测中,虎子奶奶最信的一种是:小小的虎子撞了邪了,一定是被哪个死鬼缠身了。于是令她儿子,说,“快去找老王婆吧,请她来家跳一跳,她驱神赶鬼最灵,虽然她要价贵了点,为了这根苗,无论如何要把她请来。”
老王婆在四里外的九头垅村,相传她是仙人附体,专治民间疑难杂症。传说“某某一跌不起,她帮人跳好了”,“某某三个女孩也未见生一男孩,她跳跳大神,就成了送子观音了”,云云。
虎子爸备齐“四样礼”,外加一只正下蛋的老母鸡和三尺新扯的蓝色涤棉布,才得以请到“神仙”老王婆。当地人都说,礼越重,心越诚,效果越显。
老王婆为虎子“跳大神”那天,家家都看住自己的孩子,绝不准十二岁以内的孩子出门的,都怕被趋走的邪又附到自家宝贝身上。孩子们也怕,都不敢出门。
我虽然不能亲眼观望,毕竟就在屋后,还是忍不住数次偷偷爬上虎子家院墙探头瞟望,再加上百分之百真切的消息不时传出来,跟亲眼相见也没什么不同。
那天中午,骄阳似火。在老王婆的指示下,马家用艾草烧了满满的、热腾腾的一大盆水,放到客房正中,再用一个蚊帐大小的透明的厚的塑料帐篷罩上(以前农村冬天洗澡怕冷,就用这种当时比较新鲜的玩意儿保暖的)。虎子爸将发烧的虎子抱进去,放在被子叠成的垫子上。
这时的老王婆,就像现在我们在电视上普遍看到的那些巫婆求神一样的装扮:穿着黑大褂,脸上用白粉画得像鬼一样,头上还扎着一个宽宽的彩带。她还带了一个伴奏的青年女子,那女子也化成她那个样子。
正午十二点,庄严的求神时刻开始了,马家所有人也只能站在门外张望。所有人不能出声。只有老王婆嘴中念念有词,“呜迪吧吧啦吧啊啦呗叽呀……”没有人懂她在说什么,她就这么说着念着,手舞足蹈地围着圆圆的塑料罩跳着。似乎真的与神仙对上了话。那伴奏女子伴着老王婆的节奏敲打着清脆的钗巴。
当然,老王婆没忘记不时用那只老斜眼也斜着罩子里的虎子。
可怜的五岁的虎子,就躺在那热烘烘的塑料篷里,篷外就是那两个不人不鬼的女人。上帝啊!再好的孩子也会被吓出毛病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