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尚武精神的百年失落:大国无兵-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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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丰四年(1854)考验来了。春天,包令(J?Bowring)接替文翰(S?G?Bonham)出任英国驻华公使,受本国政府训令,于4月25日照会叶名琛,指出到当年8月29日,《南京条约》期满十二年,英国有“修约”之权。所谓“修约”,即修订1842年中英双方签订的《中英南京条约》和1843年签订的《中英虎门条约》及其相关附件。英国人认为,他们提“修约”有其外交的、约法惯例的合理性。
援例有二:
一是1844年《中美望厦条约》第三十四款,约定:“和约一经议定,两国各宜遵守,不得轻有变更;至各口情形不一,所有贸易及海面各款恐不无稍有变通之处,应俟十二年后,两国派员公平酌办。”⑨
二是1843年的《中英虎门条约》第八款,约定:“设将来大皇帝有新恩施及各国,亦应设英人一体均沾,用示平允。”⑩
陈述道理时,应从第二例说起。既然大皇帝恩施各国,一律平允,那么美国人十二年后修约的权力,英国也该享有。《中英南京条约》签于1842年,到1854年适值十二年,故聪明的英国佬倒比美国人捷足先登了。
清王朝对此毫无准备。英国人1842年签约退兵以后,清政府天真地认为一切麻烦都结束了,所以他们把《中英南京条约》叫做“万年和约”。如今刚过十年,洋人又找上门,这让年轻的咸丰皇帝不胜其烦,至于原来的条约上有什么变更性的义务,他想也不愿想。皇帝如此,大臣更如此。叶名琛有闭门不纳、坐享胜利的成功经验,所以与包令玩起了泡蘑菇游戏。
对“修约”一节,叶名琛缄默不语,但针对包令欲入总督衙署会谈事,他则在复函中提出反建议,改在城外仁信栈。改城外,还是拒其“入城”。叶氏认为,只要不让英人“入城”,就是赢了。
再次照会,仍无结果,包令决定海道北上,绕过叶名琛,寻找新的谈判对象。1854年6月,包令抵上海,与美国公使一起向江苏官员照会“修约”事。江苏官员将问题上奏朝廷,而咸丰帝在接到叶名琛大包大揽的奏折后,相信他能“驾驭得当”,所以下旨江苏,让英、美公使南下,在广州与叶名琛商谈一切。
是年8月,英、美、法三国公使会晤香港,他们凭着与叶名琛打交道的经验,知道他一难见,二难谈,谈也白谈,故再一次商定联合北上。9月,三国公使到达上海,向江苏当局提出“修约”,江苏巡抚吉尔抗阿恐洋人沿江赴镇江、南京,再与太平天国勾连,遂向咸丰帝提出另派钦差大臣赴粤会同两广总督查办夷务。言外之意,是罢免叶名琛的外事权。咸丰帝对叶氏圣眷正隆,当然对这个换马建议严加斥责。
江苏无谈判权,三国公使于10月抵达天津海口,联合提出“修约”请求。英人提出修约事项十八款,美人提出修约事项十一款。?輥?輰?訛 咸丰帝闻奏,仅仅答应将公平审断民夷相争、减免上海欠税、酌减广东茶税这三条予以考虑,余皆斥为“荒谬已极”。但他没忘,即便这三条,也要三国公使重回广东与叶名琛商定。从零点出发,绕了一个圈,三国公使仍回到零点。第一次谋求“修约”,三国落败;叶名琛以推诿、不作为“拖”垮了对手。
但叶名琛也担心三国公使北上会惹出麻烦,造成对自己的不利(于国不利,则非所虑),因而在是年11月18日的上奏中他又大吹牛皮曰:
该夷夷酋(三国公使)如果径抵天津,无论要求何事,应请敕下直隶总督仍令该夷酋等速行回粤,臣自当相机开导,设法羁縻,以期仰慰圣廑。
聪明的叶名琛忘了,正是他的羁縻无术、尸位素餐才促使“夷酋”一再北上,去找“圣上”的麻烦。
叶名琛的机会主义或色厉内荏从一份照会上透露了本相。就在上述奏折发出的下个月,天地会“红兵”围攻广州,叶名琛向刚刚从北方归来的英国公使包令发一照会,结语谓:“惟得悉贵国兵舰此刻亦泊省河护卫,为此照会贵公使,通力剿匪。” 这用意很清楚,即畏于“红兵”破城,又畏“红兵”与夷人联手,所以他才主动邀请英军“通力剿匪”。极端排外,与求助洋人,处于两极,叶名琛竟能如此有机结合,可叹!可叹!
一因包令又要“入城”,二因“红兵”之乱渐息,“通力剿匪”的统一战线没有建立起来。到了咸丰五年(1855),英方“修约”之请暂缓,叶名琛竟在一份奏折中强化了仇洋情结,连咸丰帝同意的三条约款也一并否定。这一强硬派声腔,更博得了咸丰帝的分外倚重。
咸丰六年(1856),长江下游太平军与清军战斗正酣。美国驻华代表鉴于《中美望厦条约》签约已届12年,又有北上“修约”之请。咸丰帝通览全局,权衡利弊,在对外事务上紧弦稍弛。嘱咐叶名琛在“修约”会商中“可择事近情理无伤大体者,允其变通一二条,奏明候旨,以示羁縻。” 但叶名琛比皇帝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凡“修约”之请,他是一概免谈、一步不让。
我们无法让叶名琛明白,“约”能“订”,便能“修”;“修约”你有条件,我也有条件,只有坐下来商谈,各自的目标才能达到,相互的隔阂才会消除;更重要的是,和平的谈,才有平等,战败背景下的谈,只有屈辱……
叶名琛在自己与国家都握有主动权时,装蒜做大,麻木不仁;而在他不谙世界的幻梦中,华夷之限,永远是一道忠臣孝子跨不过的阴阳界。
冥冥之中,中国的帝王将相们都在等待着全局的失败和彻底的羞辱。尊重他,他以肿为胖;打倒他,他甘钻狗洞——所谓“不平等条约”,哪一个不是打而败,败而签的?
这一天终于被叶名琛“拖”到了。
咸丰六年(1856)公历10月8日,广东水师在广州江面进行例行巡查时,发现了一条名为“亚罗号”的船有非法行径,于是扣船抓人,准备继续审问。船上原有十三人,船长为爱尔兰人,其余十二名皆中国人,抓人时船长适不在。这船真正的主人是香港人方亚明,船在香港英国殖民当局办了执照登记,船长与船员都是他的雇员。
英国临时驻广州领事巴夏礼(H?S?Parkes)得知“亚罗号”被扣事,一方面要求水师放人,一方面以水师官兵曾扯下船上的英国国旗、有辱英国尊严为借口,致函叶名琛要求赔礼道歉。
10月10日,叶名琛下令放人,但因不愿正式道歉,巴夏礼拒绝接人。
10月21日,巴夏礼限叶名琛在24小时内道歉、放人,否则刀兵相见。叶名琛鉴于水师官兵并未扯落英国国旗,仍然坚持只放人,不道歉。
10月23日,最后通牒时限到,包令下令驻香港英军进攻广州。当天,英国海军上将迈克尔?西摩(Michael Seymour)指挥英舰三艘闯过虎门炮台,攻占广州东郊的猎德炮台及中流炮台。
10月24日,英军攻占广州南郊凤凰岗等处炮台。
10月25日,英军占领海珠炮台、城郊十三行商馆区。广州全城,皆在英军炮火射程之内。
10月27日,英军司令照会叶名琛,要求入城,被拒后,英人对广州城实行间隔性炮击。
10月28日,英军炮击广州南城墙,至晚,城塌一缺口。
10月29日,英军百人从缺口处冲入广州,占领两广总督衙署。因为叶名琛已避居巡抚衙署,得免被捉。
让我们看这一星期的战斗中叶名琛在干些什么。23日猎德炮台失守时,叶名琛正在武乡试考场阅视诸考生马技箭术,闻报,他不以为意,只说了一句话:“乌有是,日昃彼自走耳!”当属下再问如何应对时,他下了这样的命令:粤河水师后撤,勿与英夷接战。叶名琛的“不抵抗主义”造成了广州不设防。此后几天,英军长驱直入,终于武力“入城”。在敌炮的猛轰下,他坚执不摇的两大原则,即一不商谈、二不抵抗此时也稍有松动。在英军入城又撤出之后,叶名琛主动派广州知府出城赴英军大营,询问英人何以兴兵。巴夏礼答道:“两国官不晤,情不亲,误听传言,屡乖和好,请入城面议。” 一听“入城”,叶名琛立加回绝。英人又提出在城外商谈,叶氏仍拒之。而同时,他却宣示广州百姓:杀英夷一人,赏银三十两!令军队后撤,却奖诱百姓杀敌,这逻辑真是匪夷所思。
由于兵力不足,退守城外的英军只能间断性地炮击广州。炮击下,叶名琛倒也镇静如常,毕竟,敌人退了,这证明自己果然料事如神。
说到“神”,还真有二位“神”保佑着叶总督,此神即吕洞宾与李太白。叶氏父,喜扶乩,叶氏为其建“长春仙馆”以居之,祀吕洞宾、李太白二仙。每遇军机进止,叶氏咸决于乩语。“敌必退”,亦为神示,这让叶氏更趋于“不信苍生信鬼神”。
当年十一月辛未(12月1日),广州百姓纵火烧西关外十三行洋楼,美、法、英商行及英国使馆尽成焦土,毁丧资财无算。
如果排除了叶名琛的鼓励,将火烧外国商行视为广州人自发的“群众运动”,这大抵是连月炮轰引发了报复。而在英国人看来,这又是求之不得的事变——烧了我的财产,不但寻衅更有理由,又烧了美、法两国的财产,还让我扩大了同盟军。作为报复的报复,英军又纵火焚烧了广州城外缘濠数千家商店、民居。一周后,英军退泊大黄窖炮台,又遁向香港。
还在英国人退兵之前,叶名琛就上奏咸丰帝,隐瞒败情,虚报战功,说自己两次大败来犯英军,先后击伤击毙敌人百多人,甚至连英军总司令西马縻各厘(M?Seymour)也被当场打死。就是这一派谎言又哄得咸丰帝喜不自胜,在给叶氏的谕旨中吩咐道:“倘该酋因连败之后,知悔祸,来求息事,该督自可设法驾驭,以泯事端。”以败为胜,历史又演绎了一段笑话。
商行被烧,促成了英国政府对华战争议案的通过。负责对华战争的额尔金伯爵(Lord Elgin)在咸丰七年(1857)六月到达香港,因为侵华远征军未至,战期延误到当年冬天。
十月二十七日,即公历12月12日,英国专使额尔金、法国专使葛罗分别照会叶名琛,提出三项要求:一、准许外国人进入广州城;二、赔偿“亚罗号”事件及马赖神父事件一切损失;三、请政府派“平议大臣”与英、法举行“修约”谈判。并照会叶名琛十日内应允前二款,届时不应,即行开战。
没等到十天,仅过了两天,叶名琛便复照英法二使,断然拒绝了他们的要求。叶名琛的“经验主义”在这时主宰了他,因为他有闭门不纳的经验,也有死不认账的经验。
叶名琛的拒绝,使战争再也不能避免。
此后的事态发展了无悬念——因为一年之前一千多英国兵都能闯入广州城闲庭信步,如今英法两国集结战舰五十多艘,兵力一万多人,占领广州,直如探囊取物耳。
十一月九日,即公历12月24日,叶名琛接英、法双方照会,说事务已交军方处置。
同日,英、法海陆军总司令发出照会,限两天内清军撤出广州九十里之外。叶氏对此,复照拒绝。
两天过去,英、法联军并未进攻。叶名琛在吕洞宾、李太白两位神仙面前扶乩而卜,卦语无不大吉大利。僚属见寇势日迫,请调兵设防,叶氏不许;请召集团练,又不许。众固请,叶名琛胸有成竹地答曰:“汝姑待之,过十五日必无事矣!” 过十五日无事,即扶乩之谶言也。
十一月十一日,即公历12月26日,英、法联军张榜城外,限24小时破城,劝商民暂避烽火。次日,联军群炮齐射,两广总督衙署炮痕累累。闻炮声,官兵皆逃匿一空。叶名琛独坐官斋,翻阅文案,口中喃喃而语:“只此一阵,便可无事。”督衙被毁,实在难以清坐摆谱,当日,叶氏微服奔粤华书院。十一月十四日,即12月29日,英、法联军攻入广州。到了这个时候,叶名琛才传令,悬万金,调潮勇反攻,战良久,皆无功。
广东巡抚柏贵传檄粤绅伍崇曜等人与联军议和,叶名琛仍以“断不许进城”五字为嘱。此时,广州城已在联军之手!
和议不成,联军搜捕叶名琛又急。狼狈中,叶氏逃入左副都统衙署。十一月二十一日,即1858年1月5日,叶氏被英军搜出,押上军舰。
叶名琛的扶乩之语总算应验了。“过十五日必无事”,印证无误。因为“十四日”广州失陷,“十五”确乎再也没有叶名琛的“事”了。
没有“政事”,但有“后事”。叶名琛被捕后,英军备一大轿,请叶入坐。叶氏冠带翎顶如平时,故市民见之亦不惊不诈。这顶官轿飞快地踏过飞桥,穿城而出;黄昏,有小舢板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