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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浩然口述自传-第19章

小说: 浩然口述自传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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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表的变化随时都能引起人们惊讶和我自己的自鸣得意。
  幼小的我,为了让自己快点像一个搞革命的样子,就先在穿着打扮方面学习上边的工作人员,随后再从言谈话语上模仿上边的工作人员,甚至一举一动,一招一式,也都东施效颦。我跟暂时在王吉素落脚的一名大部队炊事班长搞熟以后,赠送他一捆旱烟叶,从他手里要到一顶八路军帽子。我姐姐帮区里一位同志补上衣,我求她照那样子给我剪裁缝做了一件耷拉到屁股蛋下边那么大的褂子。又在邦均集市一个破烂摊上买了一条廉价的皮带。把这几件东西准备齐全,然后一穿一戴,自认为就是一个正儿八经的搞革命的了。跟外人打交道,不论公事和私事,只要交谈起来,我都生着法儿使用庄稼人没有使用过的新词儿和带有革命性的词句。此外,我更注意文化的武装。上边下来的人,或路过的,凡字儿认得多、写得好的,我都把他们当成学习的对象。黎明就比我认的字多,给群众念报纸从来不像我那样老在“拦路虎”面前绊绊磕磕的;写的字更是苍劲有力,笔走龙蛇,又清楚工整,使人一目了然。我总是暗暗使劲儿,想要追赶上他。在邦均集市卖杏的时候,我买了一本王云五的小字典。有了它,只要再遇到生疏的字,绝不像以前那样跳过去,接着往下看,明白个大概意思就得,而是停止下来,认真地查字典,不光把字音记牢,还要弄清楚字义。
  

革命生涯:信念在瞬间扎根(4)
就这样,日子过得十分充实和有味道。除了儿童团长的职务,还加上一个粮秣委员的差事,老百姓叫我“管账先生”。
  3
  有一次我们被###助理带着列席了许家台村扩军报名大会。那个会,人到得最全,谁不出席也不行,挨家找,有的从亲戚家给叫回来。我们看到村干部带头参军,爹妈送子参军,媳妇送丈夫参军的动人场面,也见到耍赖的不愿意参军的人,他们立即就遭到无情的围攻。
  我们有一条不成文的村规民约:活在世上,老老实实种地,不沾官派。所谓“好铁不打钉,好人不当兵”。让青壮年放下锄头,离开热炕头去当兵,难于上青天!所以这次自然跑不脱。###助理庄严宣告,你们村里不报上参军的人数,就别回家。
  这样耗着,仍然没有结果。我们几个挖空心思地把村里的壮小伙儿数了一遍,没有一个会主动报名参军。忽然,中队长宋文想起村上有个叫金凤林的,有天跳进人家院子,趁男人不在,纠缠那家小媳妇的事。宋文说,应该拉他游街。当时农村###也开始有了战争的火药味儿。特别是大村,拉人游街的事儿,强迫人坦白的事儿,以及对犯了错误和有毛病的人开展大会斗争的事儿,动不动就折腾一回。可是,像金凤林这样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一个等着媒人盼着成亲的小光棍儿,要是把他拉到会场上,逼着他把调戏妇女的事儿当众一抖搂,亲口一坦白,众人再起哄,把他数叨一遍,往后他可咋在王吉素呆?还咋在人前露面?还咋成家立业?那不就算完蛋了吗?
  宋文显然是有意图的,看我对金凤林表示怜悯,立即说,让他马上报名参军,暂时离开王吉素,就行了,让金广去说。就这样看准了目标,我们向###助理保了证,才被放回家。
  找到垂头丧气的金凤林,没容我把事前准备好要拉他游街的话说完,他就扑通一下坐到地上,无声地哭了起来。他一哭,我的心有些软了,觉得他很可怜,很应该拉他一把。而在我来说,最能够帮助他的办法就是让他痛快地接受宋文出的那个主意。他听了,看我一眼,又低下头,说,给我家两石棒子,给我做一身新棉衣,再给我一支钢笔。你们答应我,我就豁出去了。
  扩军的任务就这样完成了。
  这年冬天,我在区公所许家台村碰见了难得见面的老熟人车把式“砖头”,他说各村都在搞土改,说着说着,忽然神情一变,问,你认识有个叫黎明的副区长吗?他是地主的儿子,他们那个村的贫农团让他回去……我吃惊地问,也要斗他吗?“砖头”说,光斗他就够了?县里让他骑着一匹马回去的,好快去快回。刚走到他家的村口就让村里人把他从马上拽下来,一顿镐把炖肉……我连忙问,打伤了没有?
  “砖头”不屑地说,活活地给打死了!
  我的头好似被猛击了一棒,天昏地暗,两腿发软,幸亏毛驴倚住了我,不然我会扑倒在地上。
  “砖头”一把扶住我,哎,你咋了?同志,可别温情主义。他小子是喝我们穷人的血长大的。活该!对剥削阶级就得彻底清算,你死我活,誓不两立!
  我迷迷瞪瞪地牵着驴走出许家台村口。“砖头”跟我说句告别的话,我都没有听着,转过身,泪水无声地扑簌簌滚落下来。
  回到村,发动最基本群众的工作队在我们王吉素村公开露面了。他们宣布,王吉素村的大权过去没有掌握在革命者的手里,挡了贫雇农的道儿,村干部是挡道的石头,这回要统统搬开!
  惶惶不安的不光是有房有地的户,也不光是下台干部,而是普遍的恐怖和不安。有粮食的主儿埋粮食,有衣服的主儿藏衣服,有鸡的杀鸡吃,有猪的杀猪吃——吃在肚子里比让别人平分去好得多!
  我家没有啥浮财怕分,只有一头毛驴几亩土地,爱咋分就咋分,怕也没用。靠边站了,没事儿,我又重操旧业,刻影人解闷儿,刻够了吃,吃饱了就睡,倒也自在逍遥。一天过午,忽然一群人连喊带叫闯进我家,带头的是村里又懒又赖的吴二斜子,在他身后是金凤林妈,她号叫着,还我儿子,是你逼他去的,是你骗他去的!是你送了他一条命呀!啊啊……我的儿呀,你是冤死鬼呀!
  

革命生涯:信念在瞬间扎根(5)
我不禁一惊,怎么,金凤林牺牲了?
  不容我辩白,几个人同时呼喊着:把他关起来,明儿个镐把炖肉!
  就在这时候,我的妻子瞧见有人抓住我的胳膊,就不顾一切地冲进人圈,张开双臂挡住我,大声呼叫,你们不能动我的人!你们不能动我的人!
  妻子这个行动是我没有想到的。她的呼叫,具有一种神奇般的力量,我的恐惧立刻消退了,从心底增加了支撑起来的劲头……我头一次意识到夫妻的含义,开始品味这两个普通而又伟大的字眼儿。
  妻子在王吉素人的心目中是个老实而又怯弱的小媳妇,她的挺身而出使在场的人也很吃惊。要不是吴二斜子又嚷一声,不光是那些起哄的男人们,就连金凤林妈也有些不知所措了。
  吴二斜子张牙舞爪地喊,把这个小娘儿们一块儿关起来!
  几个人蜂拥而上,我们夫妻同时被搞土地改革搬石头的贫雇农们抓了起来。我们被众人架着膀子,拽出人圈,又磕磕绊绊地穿过已经有些昏暗的堂屋,还迈过几道门槛子,最后被推推搡搡地扔进了一间阴冷的屋子。只听咣当一声关了独扇门,咔嚓一声上了锁。
  寒冷向我无情地袭来。妻子一声不响,动了动,挪近我,将一件东西披在我肩上,是件棉袄,散发着人体的温热。我一惊,伸手摸摸妻子,她只穿着一件单褂儿。我赶忙把棉袄扯下,往她身上披。她再次把袄披在我身上,同时摁住我的手。
  半夜时分,我听到门外宋德顺异常高兴地对另外一个人说,您快来吧,就是在这间屋里关着。金广,在里面吗?我连声答道“在”。接着是一片脚步声,就听我岳父厉声喝令:闲话少说,赶快给我放人!
  经过这场风波,我对杨朴桥——我的妻子才真正地产生了感情,同时增加了对岳父的崇敬,两者相辅相成,变为我们夫妻恩爱的基础,而且是牢固的基础。
  4
  土地改革如同一场急风暴雨卷地而过,把农民的阶级成分匆匆划定,工作队就撤走了。贫雇农分到土地、房屋和浮财之后,贫农团和农会就变成了没有职能的空架子。挨了扫地出门的人家,甚至遭受镐把炖肉而死了人口的庄稼院,悲痛也似乎很快过去,剩下活着的人又都有心有肠地料理起自己的日子。
  宋德顺告诉我,上边又下来人了。我一听这话,气呼呼地说,我决不再搭理他们,更不会再给他们受累卖命啦!
  宋德顺听了这话会心地笑笑,满意地点点头说,这么打算就对了。在王吉素你要是不当干部,何至于得罪了金家人,差点儿把小命搭上呀?幸亏他儿子金凤林没死,光是腿腕上挂个花;要死了,人家不记恨你一辈子?听我的,往后别再沾官派,干活计,过日子,比啥都安定踏实。
  他说的话,也是我心里想的话。往后,除了过日子,我不会再往官派上靠,不会再往公事里钻。主意打定,谁也难改变!
  可是,上边的人几句话就让我的决心动摇了。他们说,我们可早就知道你的根底,早把你的来龙去脉摸清楚了。你要是离开共产党,可没有地种,没有这好日子。你是个有文化的人,也挺聪明,用不着我多费唇舌讲道理。你冷静冷静,前前后后掂量掂量,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这话杵在我心上。年轻人思想容易波动,感情容易冲动。革命的热情也很容易被激发起来。当天夜里,我就跟着来找我的名叫安全的同志摸出村。
  走到月亮上树梢,我们进了一座破庙的大殿。安全说,我们搞治安工作的都有化名,你和那个新同志还没有,起一个吧。
  这时候月亮升到中天,特别明,照在门额的一块大匾上,四个大字依稀可辨。我对安全说,那上边是浩然正气四个字。安全说,太棒啦,你们俩一人俩字,正好两个化名。
  我觉得正气那个气字不太美好,很容易跟生气联系在一起,不吉利,就赶忙说,我要前边那两个字,就是浩然。就这样,我又投入了紧张繁忙的工作。
  

革命生涯:信念在瞬间扎根(6)
宋德顺对我出尔反尔很不满。交往这几年,他还是第一次对我真动了气。我叫他和我搭帮撒种,他不理,弄得我没办法。第二天,他赶到我那块要种棒子的地里,仍不理我,而且动不动地就甩开鞭子狠狠地抽打毛驴。那鞭子,仿佛每一下都抽在我的身上,由此我从心里对他产生了反感。而且这种反感莫名其妙地持续了很久很久,冲淡了情义,涣散了友谊。
  因此,我们渐渐地疏远。十年之后,那个无形的结都没有解开,起码我没有想到主动地去跟他解开。以后的情形大大变化,一切证明我的路子走对了,当年跟我没有关系的人都想方设法地向我靠近;唯独他,总是躲着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如今我倒有了一想就隐隐作痛的后悔之心,但是晚了,“文化大革命”之后,他脑溢血死在一个工厂炊事员的岗位上。听到他的死讯,我才醒悟,才开始以沉重而又热切的心情回忆起他给予我的恩惠和我们之间的珍贵友谊……
  5
  从母亲那里继承下来的好强心、虚荣心,以及在虽不长却复杂的社会生活中滋生出来的总愿意自己比别人高一头,比别人露脸的欲望,跟革命的道理所激发的革命热情混合交融,促使我盼望有一个显示、证明自己是条硬汉子的机会。战争给了我这个机会。
  国民党的军队在东北三省连遭人民解放军重大打击,十几座大城市被解放军攻破收复,继而华北的石家庄又被解放。于是他们做最后的垂死挣扎,对东北通向北平的咽喉要道冀东解放区进行最疯狂的扫荡。解放区的大部队为避其锋芒、保存实力,朝远处转移,区公所又一次撤到深山区隐蔽。少见的恐惧气氛再一次笼罩了乡村大地,也同样惊慌了小小的王吉素。
  有一大批公粮,从解放区的边沿地带和敌占区运到山边,要在几个村子里坚壁起来,王吉素村是计划中的一个。
  花了几个深更半夜的时间,粮秣助理从外地把粮食秘密地运到王吉素,秘密地交给我,我再让妻子帮着把它们一布袋一布袋地转移到十多户可靠的人家,由主人藏匿在暗井里。
  秋末冬初,上级来了一道紧急通知,要马上把存放在农户的公粮迅速运送到蓟县城东马伸桥的史各庄。我挨门动员驴驮,加上区里从邻村派来的驴驮,组成浩浩荡荡的运输大军,一小队一小队地出发前进。我被任命为第一小队的押运员,走在前边。
  一天的急行军,顺利地到达目的地。可惜军情发生了变化,上级命令我们掉头朝西,再向北,奔万里长城的古北口方向进发。在史各庄村头野外露宿一夜以后,起五更继续赶路。这路越走越艰难。头顶上有飞机盘旋,让人心惊胆战。我也挺害怕,可是我不敢退却。
  路上又跑散了一些人,但是我们王吉素村的驴驮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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