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口述自传-第11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3
有一天,我正在家里指点着姐姐给我缝制一个像黎明使用的那种布兜子,东院老谭家的秀祥跑了进来。
他一进二门就可着嗓子冲着窗户喊叫,嗨,金广,快点儿去看看,我们逮住一个女特务!一听这话,我的情绪为之一振,悠闲自在的心气立即变成满怀战斗的豪情。我丢下手里的剪刀,抄起靠在炕边的红缨枪,两步蹿出屋。
石头垒砌的庙台上,坐着一个十七八的少女,挺神气地跷着二郎腿,两只手交叉在一起,扳着膝盖头。她直着上身,挺着胸脯子,故意把昂起的脑袋偏向一边,既不看任何人,也不让任何人看她,一副目空一切不可一世的高傲姿态。
我只能看到她小半边脸。那脸腮并不白,倒显着一种嫩嫩的健康的红润。披在脖根下的短发也不厚密,却墨黑墨黑的透着秀丽。一只轮廓分明的耳朵从发丛中露出,耳垂上的银环一闪一闪的。还能看到她嘴巴的一角,薄薄的嘴唇挂着一种嘲笑意味地撇着。
她挺好看,好看的少女应该是可爱的。而这可爱的少女偏偏是个特务,就像聊斋故事里说的那种女妖精。
忽然,她把跷着的腿放下,恼怒地冲着庙台上的小槐树喊,赶快找你们的头目来,别的小喽,谁要是再这么唠叨个没完,可别怪我,我要开骂啦!
听了这声叫阵,我朝她把胸脯一挺,郑重宣告,我就是头目,儿童团长,你得听我的!
话音一落,她终于扭过脸来。
嘿,好一张俊俏的脸蛋!正面看比侧面看受端详,特别是那双不太大、杏核形的眼睛,如同闪光的珠子粒儿,瞥了我一下,随即盯住我,眼睛十分动人。
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害羞,我不敢跟她对视,慌乱之中就用故意发威来遮掩我的尴尬:我告诉你,不管你多厉害,咋耍花招儿,在我们王吉素的儿童团面前一律吃不开。今天拿不出路条来决不能放你走!听罢这话,她随手抽出一张纸片递我。
这的确是一张正正经经的路条,不仅把行人的来处和投奔写得明白,还盖着一个红红的公章。我立即为刚才的气势汹汹感到懊悔,什么话也没说就把她放走了。
“三角眼”不愿回来,我也不愿她回来。为了干净利落地抖落掉那一桩不幸的婚姻包袱,小小年纪的我,迷迷糊糊而又正儿八经地演了一场人生滑稽戏。那天夜晚,放了炕桌,研了墨,铺了纸,由焦富老叔边杜撰边口述,由我亲自执笔,写了一纸假话加套话、新词加旧词的休书。似乎有这样几句,因连遭荒年,无柴少米,度日艰难,亲夫梁金广甘愿高氏女自谋生路,改嫁他人,永不翻悔,立字为证云云。休掉了这门亲,我觉得心里痛快多了。
有一天我从三郎寨干活儿回来,姐姐迎出屋门口对我说:你快吃东西,快去刘吉素吧。来了大部队,演节目。村长他们接到通知就走了,在那儿等你。
一听演节目,我哪还顾上吃饭?丢下手里的镰刀、肩上的背架,撒腿就跑。
一声呼喊,两杆红缨枪挡住了我的去路,才意识到到了刘吉素村的管界。心里光想着看演出节目,两条腿光顾急着赶路,别的全都没有留神。忘了带路条!
一个小姑娘迎了过来。她头戴一顶军帽,手里提着一根演节目用的霸王鞭。在太阳的斜照下,她那红扑扑的脸,黑黑的头发,薄薄的嘴唇,白白的牙齿,都好似镀了一层金光的边儿。她正在以一种趾高气扬的、愚弄嘲笑的神态盯着我。
这模样,这神态,都好像见识过。噢,想起来了,她是我们抓的那个“女特务”赵四儿!认出她是谁以后,我产生了惶恐。想起两个月前发生在王吉素村小五道庙庙台上的那场误会,想起那次并非有意而实际上已经形成的刁难,我不由得暗暗叫苦不迭,这回落在她手中了,我把一个最可利用的报复机会如此窝囊地交给了她,而且亲自送上门来。在这种情形之下,我只有听凭她——一个尖酸刻薄丫头的收拾了。
。 最好的txt下载网
爱情和婚姻:几起几落(5)
似乎她也认出了我,点点头,对两个男孩子说,让他走吧,他是王吉素的儿童团长。
有人问,你能认准吗?赵四儿打个沉,似乎被叮问得没有了把握,重又把我打量一遍。我被她看得怪不自在,心里边又急又躁又憋气。
她开口说,王吉素的孩子都是睁眼瞎,只有他们的团长认字,一试就能考出真假。
一张白里透红的手掌心“摆”在我的面前。那五根手指是长长的、细细的,显得鲜鲜嫩嫩的,而且带着清晰好看的纹路。
我立即领悟了聪明人的聪明意图,首先抬起左手,攥住她那三四根软绵绵的、热乎乎的手指尖,为的是使这张纸不垂动摇摆。随后提起笔,让笔尖对准手心,写起“梁金广”三个字。写时我特别留意,不敢用太大的劲儿,怕画痛了她。写完,赵四儿点点头,说,小字还不赖,你走吧!
人山人海的演出现场,我一眼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我高喊一声“砖头大哥”就扑向了他。
林南仓那边的车把式,这会儿变成了一个地道的军人,显得特别英俊精神、威威武武,让人一看就从心里羡慕。
我抓紧时间问砖头,白大叔他们好吗?
他打个愣,哪个白大叔?噢,他呀!反对减租减息的家伙,让群众把他斗倒了!
为啥斗他呢?我听着砖头这一番让我意外的回答,还有他说这番话时咬牙切齿很生气的样子,都感到奇怪。
我望着砖头那矫健的身影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街头的一盘石碾子那边。不知为什么,心头好像压了块无形的石头,沉沉的、闷闷的,那股子别扭劲,道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
自打那天,我的心里别扭了好多日子,总是暗暗叨念林南仓那边的白大叔一家人。不论怎么掂量比较,我都没办法把白大叔跟反革命的敌人联系到一块儿,跟我参加斗争会亲眼看到的那些恶霸坏蛋们画个等号。报纸上的文章和上边工作人员的演讲,曾经在我耳朵里灌输了许多有关地主老财搞压迫、搞剥削、喝人血、害性命的罪恶事例。所有这些我都不仅相信,而且激起过无数次的愤怒之火,烧得我想跳起来跟那班恶人去拼杀。可惜,这些在白大叔一家人身上全然失去效力,激不起一点我对他们的仇恨。相反,我倒觉着白大叔一家都是好人,斗争他们是好人受了冤屈。砖头他们不该斗争白大叔,更不该把柔弱的大婶和小小的玉子给吓唬跑,将他们一家拆散,背井离乡。那娘儿俩跑出她们的家,在人地两生的北平,肯定不会有舒服的日子过。我把这些想法都告诉了区干部黎明,他却说我被剥削阶级拉拢人的手段给骗了。
我听了这番话不禁委屈地摇摇头,说,黎明同志,你不知道我当时独自坐在漫荒野地里啥样呢,连肚子都是空的,饿得咕咕乱叫,他就算是那号剥削人的家伙,他能从我身上得到个啥呢?
他说,起码是假慈善,收买人心,麻痹人们对他的斗争意志。懂吗?你就被他给麻痹了,这就是个严重的教训呀!
对这一番劝导,我理都不想理,闭上眼睛不去看他。只是听到他的声音越来越沉重,才睁开眼。黎明那张脸变得通红通红,两只眼睛里流动着痛苦的光,捏着小烟袋的手哆哆嗦嗦地抖动。他的心里一定很难受,很痛苦。一个多么精明、多么有魄力的汉子,一个多么受我尊敬、让我爱戴的长者,一个多么了不起的革命干部!他,竟然让我给惹得这样生气,这样地束手无策!
我猛地蹿起,扑到他的怀里,使劲儿搂住他的脖子,一连声地央告他,黎明同志,你别生气。谁的恩情,也没有你们给我的大,我一定听你的,我一定跟着共产党走!
有一串热乎乎的水珠滴到我仰望着的脸颊上。
休了东施古庄那个媳妇的事儿,全村人都知道了,邻村一些认识我的人也知道了。引得媒人往来不绝,好多家长想把闺女许配给我,乐意让我成为他们的女婿。我如此这般地备受青睐,倒不是由于他们预料到今后的我会有多大出息。庄稼院的庄稼人最讲究实际,从不异想天开,对别人的估计也大多恰如其分。我被他们看中,更证明他们讲究实际和从实际出发的原则:小伙子五官端正,没伤没残,还识几个字儿,有房子有地,有果树园子,而且没有管辖媳妇的公婆,没有瓜分财产的弟兄,进门就当家,进门就过不愁吃穿的日子——到哪儿找这么可心的女婿去呀!
爱情和婚姻:几起几落(6)
不管媒人来多少,全由我姐姐应付。姐姐筛选过后再征求我的意见。一征求我的意见我就摇脑袋,因为我有我的主意,我选中的媳妇是白大叔的闺女玉子。这样的选中,也并非是我跟玉子有了什么爱情。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懂得啥叫爱情呢!只是由于我的人生意识在不知不觉中、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样一个观点:人人长大了都得成双配对儿,都是履行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这道手续。既然男的一定得娶个媳妇,当然不能要“三角眼”那样的,必须要个不让我讨厌的,玉子就没让我讨厌,仅此而已。后来,不太长的后来,又是生活这个老师谆谆教导,让我懂得了啥叫爱情,而且是一种只能体味到不能够说明白的非常非常奇妙的爱情。
忽然有一天,赵四儿出现在我家里。她说,我给你拿块布来,你给我画一对蝴蝶儿,两朵桃花,我得看看。
我胸脯子一挺,拿来吧,当场就画。
她朝我龇牙一笑:嘻嘻,你还挺勇敢,明儿个再说吧。这会儿得赶快让你姐给你做饭去,要不然给饿扁了,那该有多可怜!
夜晚躺在被窝里,入睡之前,加上早晨睡醒之后,我就把要画的那个花样,在脑海里构思、设计着图案:一对蝴蝶怎么飞,两朵桃花怎样开。我得生着法儿把画画得最新颖、最好看,让那个伶牙俐齿、对人不留情面的丫头无可挑剔。
终于,赵四儿来了。我捉住笔,照我事先想好的样子画起来。
不赖!赵四儿忍不住地夸了这么一句。姐姐观察着她的脸色问,真行吗?她又重复一句,实在不赖。我故意不吭声,心里美滋滋的。
赵四儿一把扯起那块被我画了图案的白布,一面叠着一面说,下面就瞧我的了。谢谢你啦!说罢,就又飘然地走出屋门,一阵风似的从我家院子里消失了。
我伸手一摸,脑门上是湿的。
傍晚我从树园子回来,一进家门,姐姐就对我说,快来看看,人家绣的这花儿,真叫棒!我的两眼为之一亮,嘿,两朵白色中套着粉色的花,几片绿得好像要滴露水珠儿的叶子,如同刚刚从树上采下来的,那么鲜亮,那么好看。两只金黄的蝴蝶,大红的点儿,斑马纹的脊背,蓝色的须子,乌黑的眼睛,栩栩如生,仿佛在振翅飞舞。绣花人那爽朗的笑语,那动听的歌声,那机敏,那才智,一切一切,都好似化进这一针一线之中。我越看越喜欢,越看越佩服赵四儿这手好针线。
此时,我真有几句话想当面赞美赵四儿。几年间,我给本村、外村无数的女人们画了无数个枕头面、兜肚面、门帘子、桌围子,画的时候我精心尽意,也听到她们连声夸好。等到她们用针线把我画的图案绣出来,让我一看,没有一个不让我感到遗憾,甚至大失所望的,以后害怕再看见被她们抹了黑的“杰作”摆在她们家的炕上,挂在她们家的门上,穿在她们的孩子身上,更怕摆上、挂上、穿上之后总对别人说是我给画的图样。每当这个时候,我除了不好意思,害臊,就想骂她们:笨娘儿们,两只拙手把花草都给我绣蔫了,把鸟兽都给我绣死了,还有脸显摆哪。你们就会养孩子、串门子、扯老婆舌头!比起赵四儿的花,她们那些简直不是绣花,是糟践人!往后,我决不再给那些笨娘儿们画花样子。
不久,国民党驻扎在榆公路线的地方民团,发高烧似的折腾起来。不是搜捕共产党的工作人员,就是抢粮食、抢菜、抢牲口。一天早上,赵四儿走进我家,把小白包纎往炕上一扔,对我和姐姐说,我就住在你们这儿啦!
三个人一商量,决定赵四儿留在我们家住宿,我也不必离开家另找地方,三个人就伙睡一条并不大的土炕。一切都是这么自自然然、入情入理,谁也没有嫌疑什么,谁也没有什么不方便。尽管赵四儿那会儿已是个十八大九的姑娘,而我毕竟也是个正在长身体,成熟起来,而且朦胧懂得了一些男女间事情的小伙子,可是我们谁都没有一丝一毫的邪念。当时的农村是贫穷落后的,在许多世事方面显出古老和愚昧。但是人与人之间,亲戚朋友之间那种亲密无间,纯净而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