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口述自传-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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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这个回答,我开始感到浑身十分累乏,脚掌子非常疼痛,两条腿如同坠绑上两个石头“嘟噜子”,越走越沉重,每抬动一下都困难。于是不由自主地放慢了速度,继而常常不知不觉地停住发愣。拾起一条被人丢掉的柳木棍子,咬着牙继续赶那条似乎越走越长的路。
肚子咕咕地叫起来,伴随着心慌、气喘,饥饿朝我袭来。我一边勉强地朝前挪动着步子,一边从背后拉过包裹。打开一看,只剩下一双袜子、一条裤子和一件褂子,没有半点东西可以填肚子。这个发现和觉察,不仅加重了我的饥饿程度,而且增添了一种深深的懊丧。因为只有到了此时此地,我才意识到一个极为严重的疏忽大意,没有带上应该而且必须带的东西:足够的盘缠!
我这个小孩子,此番是第一次单人独马地离开家乡和亲人出远门,当时脑子里只有唐山瓷器厂,只有学手艺的愿望和追求,与此无关的事情,我都无暇想,也不会想到。怎么办呢?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脑袋嗡嗡作响。正在这时,一个人影朝我走来。一见到人,我心头的委屈一下子涌上来,竟放肆地大哭起来。那人弯下身,柔和地问,怎么了,遭什么事了? 听他连问几遍,我终于止住哭啼,一边擦着泪水一边回答,找不到路了……他问,上哪儿去呀?我说赵各庄。他又问,是哪一个赵各庄。我说,有煤矿的那一个。他说,好家伙,还有小二百里哪,就你单独一个人?我说,就我一个,没伴儿。那人听到这儿,用力地一拍膝盖,竖竖大拇指,真是一条好汉子!你爹妈放你出来,他们真放心?我说,我已经没爹没妈了。他说,好可怜哪!
那人蹲下身子,仔细地端详着我,用一种同情的语气接着盘问,你是什么地方人哪?到赵各庄投奔谁去呀?我把自己的身世从头到尾说了一遍。那人听罢,说,先到我家住下,吃饱肚子,歇歇脚,别的咱再另说。就这样,我和他向一座宅院走去。
这是一户姓白的人家。到了那,我怎么也得先洗把脸。
一个身穿红棉袄的小姑娘站在旁边,一边看我蹲在地上洗脸,一边指指点点,耳朵这边还有一块泥没洗下去,脖子还沾着水哪,多脏,赛过车轴……
看得出,这个叫玉子的小姑娘,是白家娇生惯养的掌上明珠,所以也得讨好她。于是我对她的指点一一照办无误。
白大叔把我让到贵客的位子——桌子的最里端,他和玉子的姑父一边坐一个打横。他没顾斟酒,就先夹起一个烙肉合子放到我面前的一只碗里,说,你饿了,吃合子,吃菜,撒开吃,我们哥俩儿喝。就这样,我在这个名叫玉子的小姑娘家住了几天。
有一天,白大叔把我叫到跟前,郑重地说,我这家不是大富大贵,可这日子也过得去。我除了开着进钱的肉铺,还有五十多亩地、两头牲口、一挂大车,使着一个扛活的,太忙了还雇短儿。我就玉子这一个丫头,你们成了亲,就是养老女婿,我这家全当是你的……咋样?合不合适呢?
我的心发慌,张不开嘴巴。
在我五六岁的时候,我那位有心计、望子成龙的母亲,已经给我订了亲事。那女的比我大三岁,是蓟县东施古庄高家的女儿。有一年大水灾,庄稼断收,庄稼人饥饿得活不下去,母亲就把那个女孩子接到我家住过几个月,当了我的童养媳妇。我很讨厌她,由于她而受到小朋友的揶揄以后,我更加觉得一个小小人儿有个小小的媳妇脸上无光。我当面叫她“三角眼”,不跟她玩儿,不跟她一个桌子吃饭。为这个,母亲骂过我,打过我,尤其无数次谆谆地教育过我,不惜绞尽脑汁,讲出好多古人的榜样,来引导我,要我按着她的道德标准,务必遵从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因此,即使我再讨厌那个“三角眼”,也是早就订下的婚姻,她就是我未来的媳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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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和婚姻:几起几落(2)
但我又不愿当即把真话告诉他们。于是,我沉吟了片刻,婉转,实际是含糊搪塞地对他们说,我立志要当个有志气、有出息的人。这次到赵各庄去,就是专门找我父亲的一个朋友,进瓷器厂学手艺,长本事……玉子一家听罢,点头表示理解,连说,好,好,等学成了手艺再说。
但是赶到赵各庄镇,见到了二舅,二舅却说,你年纪小,还不清楚世事艰难。那瓷器厂十有###进不去,在矿上日子也不好混,要是混日子,混到哪天是一站?将来又能混出个啥结果?太危险了!还是回王吉素吧。那儿有房子有地,好好学庄稼活,还没好日子过?娶上媳妇,留下根苗,也不枉你妈对你一片心愿哪!
我无声地流着泪,默默地听着这些肺腑之言,心里边翻翻腾腾,想了许多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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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又回到家,虽然想到过白家的玉子姑娘,但手艺没有学成,总觉没脸见他们一家人。几经周折,我们从老舅手中夺回了房子和地。我那“过好日子”和“当好庄稼人”的愿望不再是一句无着无落的空话了。姐姐急着给我娶媳妇,让我过上真正的小日子。于是,我的老丈人和他的哥哥——高勤、高俭二兄弟,加上那位能说会道敢作主的堂兄弟媳妇,不辞辛苦地靠两只脚步行,把那个比我大三岁的“三角眼”送到王吉素村,送到我新立的门户、新安的家里。
媳妇一到就拜天地,拜完天地就开席,吃了一顿没有荤腥味儿的烙饼摊鸡蛋。高勤、高俭二兄弟和他们的兄弟媳妇,就留下“三角眼”,和我们告辞,回三十多里远的东施古庄去了。
高勤和高俭这两个名字,我至今不仅记得是哪几个字,而且记得那两张朴厚的、带着愁苦忧郁神情的脸,还有那又矮又干瘦的身体。只是忘了哪个名字属于我的老丈人,哪个名字属于我那老丈人的哥哥。
我记得,当时我的老丈人把一切仔细地看个遍,听着陪在身边的邻居宋德顺喋喋不休地夸赞我们这户人家殷实、有奔头、不会挨饿,一直不开口,只是连连地点头。
我从东院往西院拐的时候,听见一声很低很生疏刺耳的招呼:他姐夫,他姐夫……
我一时因不习惯而转不过弯儿,有点蒙怔地不知老丈人在跟谁打招呼。宋德顺抻抻我的衣襟,让我站住。
我那老丈人舌头绊绊磕磕地说,我们那边是涝洼地,比不上这儿。我孩子多,日子过得紧……我没力气给闺女陪送啥,实在觉得对不住你……
我明白了他的话,可是我不知道用啥话回答才得体。幸好宋德顺帮我说了一句,唉,你们这是没有比这再近的亲戚了,还讲这个?你放心,金广不会计较。
我不明白我会计较什么,又不计较什么,很有点糊涂。
我那老丈人继续说,财力我帮不了你,往后要是活计忙,叫我来帮帮人力还行……
看热闹的人散去后,只剩下我和“三角眼”两个人。此时的我,一直处在娶媳妇成家的那种新奇的情绪中和出来进去的人那喜气洋洋的气氛里。当时的我,只是个刚刚十四岁的小孩子。在我这样一个小孩子的知识和观念里,娶媳妇这件事,除了要一块儿下地干活,帮我烧火做饭和喂养毛驴之外,真不知道还有别的啥意义和用处。我还知道,媳妇跟男人是夫妻,是两口子,因此也朦朦胧胧地知道,夫妻两口子白天在一块儿吃饭、做活,夜里在一块儿睡觉。当你没有在意和没留神的当儿,女的就生了孩子。那孩子管女的叫妈管男的叫爸,随着春夏秋冬的交替变化,孩子就一个个增加,变成一大群。这倒也是个怪有意思的事儿。那么,我和这个“三角眼”也会是这个样子吗?
我扭头一看,“三角眼”正一条腿跪在炕上,伸出手,探着身子,拨拉炕桌子上的豆油灯。她扭转头来看我一眼。我的目光跟她的目光碰到一块儿。不知道我当时是打个愣呢,还是吃一惊,反正心里边扑通一下子,如同从高处掉下来,摔了一下子,不疼也不痒,可是挺别扭。她的目光,是一种让人十分不舒服的目光。只有从心里边恼恨别人,或者是想要做贼偷东西的人,才可能流露出这类的目光。这目光,是从一对“三角眼”里投射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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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和婚姻:几起几落(3)
我忽然想到林南仓白大叔的闺女玉子比这个“三角眼”强百倍,比头,比脚,比眼睛,她哪一点儿也不如玉子让人喜欢。我要是跟玉子住在一块儿,变成一个家,准能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姐姐为啥非得让我跟“三角眼”成两口子?真是倒霉透了!
这一天虽说很劳累,可是一夜都没有睡安稳,总是做梦,做着希奇古怪的梦,笑醒了一回,吓醒了一回,还让尿憋醒了一回。因为同一条炕上,身旁有个“三角眼”,虽然地下炕沿边有个便盆,可是不好意思,不愿意去撒。憋得在梦里到处慌慌忙忙地找厕所,到处都有人盯着我,不敢解裤带,真难受!
第二天我想早点起床,反倒起到“三角眼”的后边。她坐在地下的椅子上脸冲着我梳头。
当着外人的面,我咋起来穿裤子?那时候的庄稼人,不论男女老少,全是穿光筒子衣裳,棉衣棉裤夹衣裳,里边既没有衬衫,更没有裤衩子。何况我的袄和裤子都扔在最炕梢上,我光着屁股,咋去拿过来穿在身上遮住羞呢?
幸好过不久听到姐姐在外边跟我老妗子说话儿,这才有了救。我叫,姐,进来!姐姐说,你们插着门我咋进呀?“三角眼”站起身开了房门,而且走出去了。姐姐问我,叫我干啥呀?我说声不用你了,就蹿到炕梢,抱起衣裤,钻回被窝里一件件穿上,心里边怨那个“三角眼”不是东西!
这一天,我照例下地干活,却被宋德顺从地里横插过来一把铁锨拦住了去路。他开口就问了我一句,你几岁了?我被问得挺纳闷儿,观察着他的脸色回答,虚岁十五呀!宋德顺又质问,娶了媳妇,还不老老实实地跟媳妇睡觉?我说我不爱独自跟她睡一屋,我害怕……
他说,怕啥呀,她吃人?我说,我看见她就别扭……他说,过些日子,习惯了就不别扭了,就离不开了。我连连摇脑袋说不行,不行。
宋德顺把脸皮松开,咧开嘴巴笑笑,随即用胳膊勾住我,把我拖到路边背风的坡坎下,嘴巴贴在我的耳朵上,慢声细语地说,我告诉你,人家是没开苞的闺女,不懂得拉你上架子。你得上赶着上她,摸她,扯她的裤子……
我用力地推宋德顺的脸,推他的嘴。他力气大,把我搂得紧紧的,推不动。我就往后仰身子,假装生气地喊叫,挺大个人,你不嫌害臊呀,说的话多埋汰!
这叫人之常情,天皇老子也照样儿,咋叫埋汰?宋德顺更用劲儿地把我的头揽着紧贴在他的胸脯子上,那只有着汗热的手抚动着我的头发和脑门子,声音更低地说,你一定得赶快跟她干那事儿,把她拴住。要不干那事儿,她咋喜欢你?咋跟你一个心眼儿过日子?
我说,快拉倒吧,净是些胡说八道!
宋德顺叹口气,咂咂舌头,想了想,用手指轻轻地扳起我的下巴颏儿,继续他好心好意的启发教育:你还年纪小,还不懂得啥叫想媳妇,啥叫搂着竿子睡觉不好受。你这么大个子,干那事满行了,你听我的话试一试就懂得了。听明白没有?
我用力推开他的手,顺势猛往他身上一靠,我自己一跃而起,转身就走了。
晚上,我又烦又累地回到家。屋门掩着,“三角眼”躺下了。我摸着我的被褥,扯到最炕梢的边儿上,脱巴脱巴,也躺下了。这个时候,我的脑子里不由得转悠起宋德顺指点我的那些话,那些有关钻到一个被窝睡觉的话,想着想着,朝炕头瞥了一下。她的脸朝那边,背朝我侧身躺着,本来是模模糊糊的,我却好像从她的后脑勺上就看到了一双“三角眼”,而且清清楚楚,立即又涌上一股子厌恶情绪。她挪动了一下,不知是翻身还是掖被子,我害怕地闭上双眼,连大气儿都不敢出。我真担心这一夜睡不着觉干着急,不料想很快就进入了梦乡。这样过了一段日子,“三角眼”忽然不辞而别了。我听说“三角眼”没敢回家,藏到蔡庄子她姑家去了。
宋德顺听到消息,气呼呼地对我说,我早知道你得有这一天,指点你就是不听。啥好啥赖的,有个娘儿们总比没有强,吹灭了灯好坏全都一个样儿。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别他妈的钻牛角尖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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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和婚姻:几起几落(4)
他的这番高论,当时我听得糊里糊涂,至今也没有完全明白个中的真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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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正在家里指点着姐姐给我缝制一个像黎明使用的那种布兜子,东院老谭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