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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春潮-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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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弥儿!怎么回事?爱弥儿!”门外传来一个声音——于是房里快步走进一个衣着整齐、头发银灰、脸色黝黑的女士。随她进来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男人。女仆的头影在他的肩膀后面晃了一下。
  少女迎着他们跑上前去。
  “他得救了,妈妈,他活着!”她大声说道,一面痉挛地拥抱进门的女士。
  “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又问道,“我正回家来……突然遇见了医生先生和露易斯……”
  姑娘开始叙述事情的经过,医生则走到病人的跟前;他已越来越清醒,继续挂着微笑:他仿佛开始为自己制造的这场惊吓不好意思起来。
  “我看得出,你们用刷子刷过他了。”医生对着萨宁和潘塔列昂说,“你们做得非常好……这是非常好的点子……现在咱们再看看需要采取哪些措施……”他按了按年轻人的脉搏。“嗯!伸出舌头看看!”
  女士担心地向他俯下身子。他笑得更加开朗了,把目光移到了她身上,于是脸红了……
  萨宁想到他成了多余的人;他走出去到了店堂里。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去抓通向街上的门的把手,姑娘又出现在他面前,使他停了下来。
  “您要走,”她温和地望着他的脸,开始说,“我不挽留您,但是今晚上请您一定再来这里,我们是那样地感激您,——您,也许是救了我弟弟的命,我们想感谢您——妈妈希望这样做。您应当告诉我们您是谁,您和我们在一起应当会感到高兴……”
  “但是我今天就要去柏林。”萨宁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
  “您还来得及,”姑娘热情地反对说,“过一个小时请再来我们家喝杯巧克力。您答应吗?我还得回去看他!您一定来。”
  萨宁还能怎么办呢?
  “一定来。”他回答说。
  美丽的少女很快握了握他的手,飞也似的走了,萨宁则来到了街头。
  ……
   

  一个半小时以后当萨宁回到路塞里糖果店时,他在那里受到亲人般的接待。爱弥儿坐在给他刷身的那张沙发上;医生给他开了处方,建议病人“小心自己的感觉”,因为他这个人的气质是敏感型的,很容易得心脏病。他以前也曾有过昏厥,不过从来没有发得那么久,那么厉害、好在医生说一切危险已经过去。爱弥儿的穿着像一个正在康复的病人,套着一件宽大的睡衣;母亲在他脖子上围了一块天蓝色的三角头巾;但是他的样子非常快乐,几乎像过节一般。再说周围的一切也都呈现出一派过节的样子。沙发前面放着一张圆桌,上面铺了一块干净的桌布,高高耸立着一只盛满香喷喷的巧克力的大瓷器咖啡壶,壶四周摆着茶盏,盛糖浆的长颈玻璃瓶,饼干,小圆面包,甚至还放了花;六根细细的蜡烛分别在两只古老的银烛台上点燃。沙发的一头是一张伏尔泰椅,正张开自己柔软的怀抱,萨宁正是被请在这张椅子上就座的。糖果店里在那一天他必须认识的一应人员,都到场了,连狮子狗塔尔塔里亚和猫咪也不例外。大家看起来都说不出的幸福。狮子狗甚至高兴得打起了喷嚏,只有猫咪还是装腔作势,眯着眼睛。萨宁被要求说明自己是哪里人,从哪里来,姓甚名谁。当他说到自己是俄国人时两位女士有点惊讶,甚至啊地叫了一声,但是马上又同声说他的德语说得非常好;不过,假如他觉得说法语更方便的话,他也可以说这种语言,因为她们两人对法语的理解非常好,而且也说得不错。萨宁当即接受了这个建议。“萨宁!萨宁!”两位女士怎么也没有想到俄罗斯姓氏的发音竟如此轻松。他的名字“德米特里”也使她们很喜欢。年长的那位女士说,她年轻时听过一个歌剧叫《德米特里奥和波丽比奥》,但是“德米特里”比“德米特里奥”念起来好多了。萨宁以这样的方式闲谈了大约一个小时。从自己方面说,两位女士也向他叙说了自己生活中的一切详情。说得更多的是母亲,那位头发花白的女士。萨宁从她的谈吐得知她叫来诺拉·路塞里,在丈夫乔万尼·巴蒂斯塔·路塞里去世以后一直守寡;她丈夫二十五年前作为糖果点心师迁居到法兰克福;乔万尼·巴蒂斯塔是维琴察人,虽然性情急躁,也有点孤高自傲,为人倒挺不错,而且,还是个共和主义者!说到这里路塞里太太指了指挂在沙发上方的那幅他的油画肖像。应当认为画像的作者(正如路塞里太太指出的那样:“也是个共和主义者!”)没有能完全抓住他的形貌,因为画上那个已故的乔万尼·巴蒂斯塔像个神色忧郁冷峻的绿林好汉,类似里纳尔多·里纳尔第尼①的人物!路塞里太太本人出身于“古老而美丽的帕尔玛城,那里有不朽的柯勒乔绘画的美妙绝伦的圆顶②!”但是由于久居德国,她几乎完全德国化了。后来她伤心地摇摇头继续说,她只剩下这个女儿和这个儿子了(她依次用手指指了指);女儿叫杰玛,儿子叫爱弥里奥;两个人都是很听话的好孩子,尤其是爱弥里奥……(“我不听话吗?”这时女儿插进话来;“哦,你也是个共和主义者!”母亲回答说);他们的生意比起丈夫在世的时候,现在显然在走下坡路,她丈夫在糖果业方面可是个了不起的能手……(“un grand’uomo!”潘诺列昂神色严厉地接口说);不过托上帝的福,生活还维持得下去!
  ① 里纳尔多·里纳尔第尼,德国作家乌尔庇乌斯(1762…1827)的绿林小说《匪首里纳尔多·里纳尔第尼》的主人公。
  ② 指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柯勒乔(1494…1534)在帕尔玛大教堂的天顶画《圣母升天》。
  ……
   

  杰玛听着母亲说话,有时哧哧暗笑,有时叹上一口气,有时抚抚她的肩膀,有时扬起一个手指向她警告,有时望望萨宁;最后她站起来,拥抱了母亲,亲了亲她的脖子——亲在颈窝上,这使她笑了好久,甚至尖叫起来。潘塔列昂也被介绍给萨宁。原来他一度当过歌剧演员,参加男中音组的演唱,不过早已结束自己的演出生涯,在路塞里家中成为一个介乎朋友和仆人之间的人物。尽管他在德国长年居住,他的德语却学得很糟糕,只会用来骂人。“费罗弗卢克托·斯比切布比奥!”①几乎每一个德国人都被他骂到了。他的意大利语说得非常地道,因为他出生在西尼加里亚②,那里可以听到“罗马人说的托斯卡纳语”③!爱弥里奥明显地感到舒服起来,正尽情享受着一个脱离了危险或正在康复的人所感受到的那种愉悦;除此以外,从各方面可以看出家里人对他十分宠爱。他腼腆地向萨宁道了谢,不过更多的是请他吃糖浆和糖果。萨宁被迫喝了两大杯上好的巧克力,吃了许多饼干:他刚吞下一块,杰玛已经给他放上第二块,而且不吃不行!不久他便感到如同在家里一样了:时间过得难以置信地快。他必须介绍许多情况——关于俄罗斯的各个方面,俄国的气候,俄国的社会,俄罗斯的农民——尤其是哥萨克。有关1812年的战争,彼得大帝,克里姆林宫,又谈俄罗斯的歌曲,又谈排钟。两位女士关于我们辽阔而遥远的祖国的概念非常淡薄。路塞里夫人,或者按通常的称呼,来诺拉太太,甚至提出令萨宁惊讶的问题:在彼得堡还有没有建于上个世纪的著名冰屋,这是她前不久从她已故丈夫的一本叫《艺术之美》④的非常引人入胜的书里读到的。对于萨宁“难道您认为俄罗斯永远也没有夏天吗”的惊叹,来诺拉太太回答说,她至今还是这样想像俄罗斯的:永恒的积雪,人人都穿皮大衣,人人都当兵——但是异常好客,而且所有的农民都很顺良!萨宁便努力向她和她的女儿提供更准确的情况。当话题涉及到俄罗斯音乐时,她们马上要他唱一曲俄罗斯的咏叹调,并指了指放在房间里的一架小钢琴;这架钢琴上白键的位置安的是黑键,黑键的位置安的是白健。他没有作什么推托,就服从了。他用右手的两个手指和左手的三个手指(拇指、中指和小指)在琴上伴奏,用细细的带鼻音的男高音先唱了《萨拉方》,接着唱了《在马路上》。女士们称赞他的歌喉和歌曲的音乐,但更多的是赞叹俄语的柔和与悦耳,于是要求他翻译歌词。萨宁满足了她们的愿望,但是由于“萨拉方”,尤其是“在马路上”(他是这样转述原意的:“在石头铺砌的街道上年轻的姑娘去打水”)这几个词不能引起他的听众对俄罗斯诗歌的深刻理解,他先朗诵了一遍,接着再翻译了一遍,然后又唱了普希金的《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⑤,这首由格林卡谱曲的歌的几个忧郁的小段,他唱得稍稍走了点调。这时女士们的兴奋达到了高潮——来诺拉太太甚至发现俄语和意大利语有惊人的相似点。“Mrhobehbe”——“o;vieni”⑥;“Hod”——“siam noi”⑦,等等。甚至连名字:普希金(她读作“普斯金”)和格林卡,在她听来也有亲切感。反过来,萨宁也请两位女士唱点什么。她们也没有客气。来诺拉太太坐到钢琴前,和杰玛一起唱了几首二重唱和民间歌谣。母亲从前曾是个出色的女低音;女儿的嗓子稍逊一筹,却非常动听。
  ① 被潘塔列昂说走样的德语的拟音,意为“可恶的骗子”。
  ② 位于亚得里亚海滨的意大利小城。
  ③ 托斯卡纳地区在罗马帝国崩溃后成为意大利重要的文化中心,此地的方言在兼容意大利各地方言的许多特点后,逐渐发展成意大利的标准语。
  ④ 原文为意大利文。
  ⑤ 普希金1825年写的抒情诗,是献给女友凯恩的。
  ⑥ 前者为俄文,意思是“瞬间”;后者为意大利文,意思是“哦,来吧”。两者在发音上有相似处。
  ⑦ 前者为俄文,意即“跟着我”;后者为意大利文,意即“是我们”,情况与上注同。
  ……
   

  然而萨宁欣赏的不是杰玛的歌喉,而是她这个人本身。他坐在稍稍靠后和靠边的地方,心里忖道,任何一棵棕榈树——甚至在当时十分时髦的诗人别内迪克托夫的诗里——都不能和她身段的幽雅苗条媲美。当她唱到几个动人的音调而把眼睛抬起时,他觉得没有那样一块天空,在她的那样的目光前面不会豁然开朗的。连潘塔列昂老人,他肩膀靠在门框上,下巴和嘴都缩到了宽大的领结里,也郑重其事、以行家里手的神情听着——连他也在欣赏美丽少女的面容,而且为之愕然——其实他该是司空见惯了的!唱完和女儿的二重唱后,来诺拉太太说爱弥里奥有一副好嗓子,真正的银嗓子,但是他正处于变嗓期(确实,他说话的时候用的是一种不断变化的男低声),因此不许他唱歌。倒是潘塔列昂,也许能一展当年雄风!潘塔列昂顿时露出不满的神色,皱起眉头,搔乱了头发,声明他早已不干这一行了,虽然在年轻的时候确曾为自己保持荣誉;但那是属于那个伟大时代的事了,当时有名副其实的古典歌手——现在那些只会叽叽叫的人比都不能比!也有名副其实的音乐学校。有一次在摩德纳人们向他,这位来自瓦雷泽的潘塔列昂·奇巴图拉献了桂冠,为此剧场里还放了几只白鸽;而且一位叫塔尔布斯基的俄国公爵(ilprincipe Tarbusski,他与他的关系非常友好),在晚餐的时候总是叫他到俄国去,答应给他像山一样多的金子,像山一样多!……但是他不愿意离开意大利,离开但丁的国家(il paese del Dane!)。后来当然发生了……不幸的情况,是他自己不小心……这时老人中断自己的话,深深地叹了两口气,垂下了眼睑,接着又重新谈起了古典音乐的时代,谈起了著名男高音歌唱家加尔西亚①,对他,他怀有真诚、无尚的敬意。
  ① 马努埃尔·加尔西亚(1775…1832),世界闻名的西班牙歌剧演唱家和作曲家,也是屠格涅夫终身的朋友女歌唱家波丽·维亚尔多夫人的老师和父亲。
  “这才是个人!”他大声说,“伟大的加尔西亚(il gran Garsia)从来也不会降格到像今天那些唱男高音的家伙(tenoracci)那样用假音来唱:一直是用胸音,胸音(voce di petto,si!),”老人猛烈地用干瘦的小拳头打了打自己衬衣的硬领,“多么了不起的演员!火山,我的先生们,火山,一座维苏威①!我曾荣幸地有缘和他在最著名的大师②罗西尼的歌剧《奥赛罗》③里一起演唱!加尔西亚演奥赛罗,我演雅各——当他唱这一句的时候……”
  ① 原文为意大利文。
  ② 原文为意大利文。
  ③ 原文为意大利文。
  这时潘塔列昂站好姿势,用颤抖而嘶哑,却依然热情奔放的噪音唱起来:
  愤怒……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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