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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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这种无害的活动进行的时候,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从拉松斯基伯爵夫人家里回来了。
她一走进屋子,看见纸牌和呢面牌桌,便哈哈大笑起来。萨宁立刻从位子里站起来,但她大声说:“坐下玩吧。我马上去换了衣服回来看您。”于是又消失了,衣服发出沙沙的响声,边走边脱下手套。
她的确回来得很快。她脱去了自己华美的礼服而换上一件宽大的紫色绸短衫,挂着两只开口的袖子,一根粗线带子束着她的腰部。
她坐到丈夫身边,等他做了老K①,就对他说:“好了,胖子,你够啦!(萨宁在听到“胖子”两个字时,惊奇地把目光投到她身上——可是她却愉快地微笑一下,同样把眼光瞟过去作为回答,并且把所有的酒窝儿都堆到了脸上。)你够啦;我看你要睡觉了;来,亲亲手走吧,我要跟萨宁先生两个人谈谈。”
① 老K即俄文中的дурак,意为傻瓜。这种游戏相当于我们这里一度流行过的打老K,输掉的人被称为дурак(杜拉克)。
“睡觉我倒不想,”波洛索夫从安乐椅里笨重地一点点站起来说,“说走我就走,手也来亲一亲。”她把自己的手掌伸给他,却不敛起笑容,也不停止继续朝萨宁望着。
波洛索夫也抬眼看了他一下,就不辞而别地走了。
“来,说说吧,说吧,”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热情地说,一下子把两只裸露的臂肘放到桌子上,不耐烦地用只手的指甲抠着另一只手的指甲,“听说,您要结婚了,是吗?”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说完这句话,甚至把头稍为倾向一边,以更加专注、更加透视一切的眼神盯着萨宁的眼睛。
……
三十五
虽然萨宁并非社交新手,而且也见过世面,但是如果他不是从波洛索夫太太的放肆和随便之中看到自己事情的好兆头,那么她待人的这种放肆态度也许一开始会叫萨宁难堪的。“对这位阔太太的任性脾气得顺着点儿。”萨宁暗自打定主意——所以他像她问他的时候一样地无拘无束地回答她:
“是的,我正要结婚。”
“和谁?是外国人?”
“是的。”
“您是不久前才认识她的?在法兰克福?”
“正是这样。”
“那么她是怎么一个人呢?可以让我知道吗?”
“可以。她是糖果商的女儿。”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睁大了眼睛,并且扬起了眉毛。
“这真太妙了,”她用迟疑的调子说,“这是奇迹!我简直认为像您这样的青年人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人。糖果商的女儿!”
“我看到,这件事使您奇怪,”萨宁有点自重地说,“可是第一,我根本不怀这样的偏见……”
“第一,我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打断他的话说,“偏见我也没有。我自己就是一个庄稼人的女儿。嗯!怎么,您相信了吧?我感到奇怪和兴奋的是人就是不怕爱。您不是爱上了她吗?”
“是的。”
“她很漂亮吗?”
这后面的一个问题使萨宁感到有点讨厌……但已无法回避。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您知道,”他开始说,“不管是谁,总觉得情人的脸比别人漂亮;可是我的未婚妻——确实是美丽的。”
“当真?是什么型的?意大利型的?古希腊型的?”
“是的,她的容貌十分端正。”
“您没有带她的相片吗?”
“没有。”(那个时候照相还连影子也没有。铅版相片也刚开始流行。)
“她的大名?”
“她的名字——杰玛。”
“那么您的——叫什么?”
“德米特里。”
“父名呢?”
“巴甫洛维奇。”
“您听我说,”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还是用缓慢的声调说,“我非常喜欢您,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看来您是一个好人。把您的手给我,让我们交个朋友吧。”
她用自己美丽、白净、有力的手指紧紧握住他的手。她的手比他的手略小——但是温暖得多,细腻得多,柔软得多和更富有活力。
“但是您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什么?”
“您不会生气吗?不生气?您说她是您的未婚妻。可是,难道……难道非这样不可吗?”
萨宁皱起了眉头。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轻轻笑起来,然后把脑袋一抖,将技到面颊上的头发挥到后头。
“他太迷人啦——真的,”她说话的样子既不像在沉思,又不像是漫不经心的,“骑士!有人说理想者已经绝迹,这种话今后哪个还会相信!”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讲话一直用的是俄语,一口极其地道的莫斯科话——一口民间的白话,而不是贵族用的语言。
“您大概是在家庭里受的教育,在一个旧式的、敬神的家庭里受的教育吧?”她问。“您是哪个省的?”
“土拉。”
“好哇,咱们还是老乡呢。我的父亲……您总该知道吧,我的父亲是谁?”
“知道。”
“他生在土拉……是个土拉人。好吧……(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故意把这个“好”字完全用市民的腔调说出来,也就是读成xepщoo①)好,咱们言归正传。”
① 俄文中“好”字是xepщoo,她把第二音节的“o”省去不念,第一音节轻读,第三音节拖长,就成了xepщoo。
“那是说……怎么个言归正传呢?您希望我说什么?”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眯起了眼睛。
“那您到这里来干什么?(当她眯起眼的时候,她的眼神变得很亲切,略带一点嘲弄的意味;当她完全把两眼张大的时候,那么在她炯炯发光而又几乎是冷漠无情的眼神里,就露出一种存心不良……咄咄逼人的东西。她那浓密、微微簇聚、与貂毛酷似的眉毛,使她的一双眼睛具有一种特殊的美色。)您想要我买进您的产业,是吗?您为了自己的婚事,需要钱用?是这样吗?”
“对,要花钱。”
“那您需要很多吗?”
“我一开始就这样,能有几千法朗也就够了。您的丈夫了解我的产业。您可以和他商量一下,——我要的价钱是不高的。”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左右来回地摇动她的脑袋。
“第一,”她开始慢吞吞地说话,一面用手指尖敲着萨宁礼服的翻袖,“我没有同丈夫商量的习惯,除非事关衣服、化妆品——这方面他倒是个能手;第二,您为什么说您讨的价钱不高呢?我不想利用这样的机会:您正在恋爱并且准备作出任何牺牲……您的任何牺牲我都不会接受的。我怎么可以不鼓励您的……唉,怎么说好呢?……崇高感情,是吗?反倒像剥椴树皮似地把您的钱剥光?这不合我的脾气。我有时候也不怜悯别人——但是不用那种方式。”
萨宁怎么也弄不懂,她是在嘲笑他呢还是说正经?只好暗自寻思:“哦,我得对你提防着点儿!”
佣人在一只大托盘里端进俄式茶炊、茶具、鲜奶酪和面包干,把一应佳肴美饮在萨宁和波洛索夫太太之间摆好,就走了。
她给他斟了一碗茶。
“您不嫌脏吧?”她用手指拿起一块糖放到茶碗里问道……而食品夹却就在一边搁着不用。
“请别这么想!……这样一双美好的手……”
他没有把话说完,而在吞一口茶的时候几乎呛了喉;她却专注地用炯炯的目光看着他。
“我之所以说我要的价钱不高,”他接下去说,“是因为您现在在国外,所以我不应当估计您有很多活动的钱款,而且在这种场合卖出……或者买进产业,我自己也觉得并非正常,所以我必须考虑到这一层。”
萨宁说得有点语无伦次和前后矛盾,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则轻轻地把身子靠到椅背上,交叉着双手,仍然用专注的炯炯目光看着他。他终于沉默下来。
“不要紧,说吧,说吧,”她说,仿佛来给他解围似的,“我听着您呢,我喜欢听您说话,说吧。”
萨宁开始叙述自己那份产业的情况,有多少亩土地,它的位置,其中哪些是可耕地,从中可以获利多少……甚至还说到庄园处在风景如画的地方;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还是不断地朝他看着,目光显得更为炯然和专注,而她的双唇似在颤动着,然而没有笑容:她把它们咬住了。他终于感到局促不安起来:于是再一次闭口不言了。
“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开始说——但又沉入了深思……“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她又叫了他一声……“您听我说,我相信买进您的产业对我来说是相当有利的事情,所以我们是会拍板成交的;可是您得给我两天……对,两天的期限。这样您就得和您的未婚妻两天见不了面,您受得了吗?我不想多耽搁您,这违反您的愿望——我向您保证,如果您现在就需要五六千法朗,我倒非常乐意借给您用,然后我们再来结账。”
萨宁站起身来。
“您愿意为一个自己几乎是毫不相识的人效劳,对这样的一种盛情和美意,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我应当感谢您……但是您如果认为一定要这么办才好,那么我宁肯等待您对我产业的决定——我在这里再待两天。”
“是的,我觉得这么办好,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可是您是否感到难过呢?十分难过?请告诉我。”
“我爱我的未婚妻,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和她分离在我心里是并不轻松的。”
“啊,您真是好人!”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叹口气说,“我保证不会让您太难受。您要走了吗?”
“已经不早了。”萨宁说。
“您一路上辛苦了,又同我丈夫打了牌,是该休息了。您说——您是我丈夫伊波里特·西多雷奇的好朋友吗?”
“我们是在同一所寄宿学校的同学。”
“他那时候就这么个样子吗?”
“怎么‘这么个样子’?”萨宁问。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突然笑起来,笑得满脸通红,她用手帕掩住嘴巴,从椅子里站起来——然后做出仿佛疲倦的样子,摇摇摆摆地走到萨宁跟前,向他伸出手去。
他鞠过躬——就向门口走去。
“明儿早上请早点儿光临——听见吗?”她从他后面喊过去。
他走出房间时回过头去看她——看见她又坐回到椅子里,把双手枕在头的后部。短衫的开口袖子几乎一直滑到了肩头——你不得不认为那双手的姿态和整个身段是美得令人倾倒的。
……
三十六
萨宁的房间里,直到半夜以后还亮着灯。他坐在桌子边给“他的杰玛”写信,告诉她一切事情;向她描述波洛索夫一家——丈夫和妻子,但是写得更多的是自己的感情——信的结尾处写着:三天后再见!!!(打上了三个感叹号)。一早他去邮局寄了信,就在库尔高萨公园散步,那里已经在奏音乐。游人还很少。他在乐队所在的亭子跟前站了一会儿,听歌剧《恶魔罗伯特》①里的集成曲;喝过一杯咖啡,他就走向旁边一条僻静的林荫小道,在一张长凳上坐下来,开始沉思。
① 德国歌剧作家梅耶贝尔(1791…1864)的作品。
阳伞的手把轻健地——但是相当有力地在他肩膀上敲了一下。他吃了一惊……他面前站着的是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她穿着轻盈的灰里透绿的印花纱连衣裙,头戴一顶白色透花纱草帽,手戴一双瑞士手套,精神气爽,脸色绯红,就像夏天的早晨一样,但是她的行动和目光还带着美梦初觉的那种惬意。
“您好,”她说。“我今天派人来请您,可您已经出去了。我刚喝完第二杯矿泉水——您要晓得,人家总是要我在这里喝矿泉水,可为什么呢?难道我身体不好?只有天晓得。所以我只好在这里散上整整一个小时的步。您愿意和我做伴吗?到那边,我们就喝咖啡。”
“我已经喝过了,”萨宁站起来说,“不过我非常高兴和您一起散步。”
“那么把您的手给我……别担心,您的未婚妻不在这里——她看不见您。”
萨宁无奈地笑了笑。每当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提到杰玛,他总觉得不是味儿。然而他还是急忙顺从地鞠了一躬……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的手慢慢地。轻轻地落到他的手上——又顺着他的手滑过去,仿佛紧紧地和它贴在一起。
“走吧——来,到这里,”她把撑开的阳伞往肩膀后头一搁,对他说。“我对这一带的公园已经熟同家门:我会把您带到好地方去。您听着(她老是用这三个字):现在我不和您谈那桩买卖;我们把它留到早饭以后再去细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