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广东-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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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工资问题让沙碧后悔莫及。他很快就知道了,他要的那七百块钱比厂里许多站流水线的工人还低,各位科长、主任、主管、助理之类的中层干部月薪都在二千左右。他这才知道自己当了冤大头,如果自己当时翻倍叫个一千五两千都是完全可以的。奇怪的是,他又悔又恨的刀子好像都只插向自己,钟胖子对他那样敷衍了事,他倒没有任何意见,还觉得人家和蔼可亲,活该自己倒霉。大家都当他是写字楼里的角色,薪酬肯定不赖,以致有人问起他待遇问题的时候,他就心里隐痛,打着哈哈,不敢明说。工资被人忽悠的事,成了他在厂里呆了一个来月最大的心理负担。
所谓自贱者人必贱之。沙碧因为自贱而被人看轻的事成了连锁反应。钟胖子根本没有给他定名分,说他是“干部”,但只亲自带他去打了第一顿“干部餐”,发给他的厂卡却是普通的蓝卡,不是干部的红卡,以后他只有资格去“员工窗”打饭,而几个看上去麻利一点的组长小妹都美气十足地去打“干部餐”,其实所谓“干部餐”也是素的,就多了点油炸,但给不给,给人的感觉就不一样。写字楼三楼有几间干部宿舍,还有几张空床,但满脸横肉,主管生活后勤的李厂长却叫沙碧去生产大楼的顶楼五楼住全体男工的大宿舍。厂里大部分是女工,她们住在离厂半里远原来什么老国营厂的旧宿舍区。大宿舍几十张上下层的铁架床,所谓男工宿舍,其实还有十几对夫妻同住,厂方不想解决,任由他们用纸箱壳和胶纸把整张床的周边围得严严实实,成为独家天地,但夜里对其他那么多猛男旷夫造成的性骚扰可想而知。沙碧下层就是一对贵州的小夫妻,女的还不丑,有一对小酒窝,总对着沙碧羞涩地笑,让他这个已经26岁的大处男整夜不自在。
原来沙碧并不就是人事部主任。人事部还有个干事,湘妹子阿萍,分担了原来人事部主任的许多工作,比如招聘员工,管理员工资料,给员工作慰安秀等。当时电脑刚进公司,还没有完全普及,许多人还不会用,工厂的各种文告还主要靠手写,钟胖子看中沙碧的似乎就是这点。沙碧记不清他那一个月用毛笔大纸写了多少张招聘广告、批评公告、罚款公告、开除公告和公司多如牛毛,层出不穷的新规章新制度。
当时还远没有什么招工荒,打工的人实在太多,基本上是资方市场,由资方说了算,沙碧便参与制订了许多挖空心思给工人小鞋穿的用工律令。因为人员流动量大,新手多,违规也更多,沙碧记得写得最多的就是处分公告。大凡工人迟到、早退、旷工、误工、串岗、扰岗、没戴厂牌、没有打卡、头发太长、T恤太短、违章操作、工间调笑、吃零食、不经心出残次品,还有对管理人员不敬礼、不报告、好像不恭敬,以致没关灯、没关水龙头、不冲厕所、随地吐痰、乱扔垃圾,等等等等,都要批评、警告、罚款、开除。
所以,沙碧还多了一项常规性任务——当巡犬。
“你要像一只警犬一样,明察秋毫,逮谁咬谁。”李经理如是交代沙碧说。她是个土著,长得很像后来南沙小学的那个总务主任肥婆,但要凶蛮得多,又有点像周星驰《七品芝麻官》里那个眉飞色舞的“烈火奶奶”。
但沙碧这项工作完成得实在太差,为此没少挨烈火奶奶的骂。例如——
“那个女仔上班嚼口香糖,我在窗外都看到了,你站在她身边怎么就会没看到?”烈火奶奶说,“你是不是只顾看人家的小酒窝了和大*了?本来该罚她50,现在只罚她20,剩下30你帮她罚,自己写布告去,两个人都写上!”
看了布告,钟敬良却来做和事老,他嘻嘻哈哈地塞给沙碧一张五十的,教导他说:“劳资关系永远是对立的,资方得恩威并施,但威是第一位的。当老板的要会用各种人,我更喜欢你这种人,但我也得用李经理这种人,她有杀气,你没有。”
沙碧还记得钟胖子如是教导他:“大陆还是农业社会,但开始了工业化进程,所以来了这么多打工仔到我厂里打工,但他们不是代表工业社会的主人,他们都是人渣,但你不是人渣,你比他们有慧根,你在我这里可以跟我学习怎么开工厂做生意,这比光打工强了不知多少,等有条件的时候你跳出来自己做,开一个厂,一年赚的比在乡下种田十辈子赚得还多,钱怎么花也花不完了。”
饶是钟敬良如此推心置腹的好话,沙碧听了也是光感动,但没冲动,更没行动,麻木不仁,如与夏虫语冰,所谓“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绝交书”可知矣!
劳资既然对立,工人*的事也时有发生。每发生这样的事,沙碧心里就带着莫名其妙的暗暗的欢喜,虽然他总是屁颠屁颠地跟着老板、经理们去救火。
工人的要求不外乎是:提高工价,减少工时,改善工作条件和生活条件。
工人闹事了,钟敬良却依然嬉皮笑脸,不慌不忙,这会儿才是他最可爱、最潇洒、最风度翩翩的时候,他口袋里揣好十来张百元大炒,以最平等、最谦恭的姿态跟工人们如是“对话”——
他对大家打躬作揖:“首先我谢谢大家,大家就是爱我们公司,对我们公司有信心,才来提意见的嘛,不然你们早走了嘛,我留都留不住,大家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提,我全都听,全都记下来。”他又对沙碧说:“你负责做记录,一条都不准漏掉。”沙碧唯唯诺诺。然后,钟敬良又面向大家,团团作揖:“来,大家说吧,哪位是代表?一个个说,不要怕,说出来才好商量嘛,我只会感谢你,我决不打击报复,我是吃斋的,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对,你先说——”钟敬良望定一个欲言又止的工人代表说,那个人便走出来一条条地说,说完后,钟敬良问他:“你说完了吗?”得到肯定,他又说:“对了嘛,说得多好,就是要有人出来帮大家说话,我代表公司感谢你为公司提了这么好的意见。”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一百块钱,走近去递给他说:“这是公司和我个人感谢你的!”那人摆手不受,钟敬良风趣地说:“嫌少啊?那就再加一张!”又掏出一张一百块,两张叠在一起递过去,那人只好脸红耳赤地接了。接着,钟敬良继续作揖:“还有没有代表?请继续说。”于是又有代表站出来说,钟敬良又表感谢,又递钞票,如此三番五次,钟敬良递了五六百块钱,再没一个工人发表意见了。钟敬良说:“都没问题了?”又问沙碧:“都记下来了吗?”沙碧说记下来了。钟敬良给大家行最后的鞠躬礼:“阿弥陀佛,谢谢大家,谢谢大家,请大家先回去上班,我们有话好好说,什么问题都会解决的。”于是工人们一个个没精打采,但却一个不拉地回去上班了。
然后是一切照旧,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但也没人闹事了。
钟敬良悄声对沙碧说:“看到了吗?不平则鸣,人之常情,但我说了,他们都是人渣,就有一两个好像想当人头的,搞定他们就够了,怎么搞定?再骄傲的人,见到我的钞票,还不都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屁都放不出一个来了,我这办法,百试不爽!”
但偏偏就有一个“不吃素”的小女子,让沙碧落荒而逃。
这次闹事是关于食堂吃素的事。“对话”的时候,一个小个子的四川妹火辣辣地对钟敬良说:“你吃斋,我们不吃斋,你是赚够了钱,吃遍了山珍海味,把人都养肥了,现在想减肥,就吃斋念啊弥陀佛,可我们是刚从乡下来的,我们要吃肉,我们要吃香的喝辣的,我们会吃才会做,你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怎么成?在你食堂三餐没肉吃,我们只好到门口吃那些广西佬送来的死鱼烂肉,那些东西不卫生又有毒,我们吃下去身上都长疮了,大家看——”辣妹子捋起袖子,让大家看她长了红点黑点的小臂。
“是啊是啊,你讲得太好了,这是个大问题,我代表公司,代表大家感谢你!”钟敬良又掏出一百块钱递给她。
“我才不要呢。”辣妹子把手一叉,昂起了头,“反正公司不改吃荤我们就不答应。”
钟敬良继续称赞感谢,加到了三百块钱,辣妹子还是岿然不动。但这时整个团体早已经松懈了,大家纷纷退去,辣妹子只好也愤愤然跟着出去。
钟敬良把那三百块钱交到沙碧手上,对沙碧说:“你赶上去,送给她!”
沙碧追上了辣妹子,把钱塞给她。
“我不要!”辣妹子咬着小虎牙说。
沙碧叹了口气,还是举着那三百块钱,对她说:“你拿了吧,反正是资本家的钱,不要白不要。”
“要你自己拿去!你这个资本家的狗腿子”辣妹子啐了他一口说,“我大不了不在这里干了,明天就辞职。”
但比辣妹子先走的却是沙碧自己。
那个辣妹子的形象永远留在了沙碧的记忆里,有时还让他很揪心,他不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走在珠三角的茫茫人海中总希望还能遇见她。他还觉得她好像某一个人,想来想去才明白,她有点像他的野蛮老妈。
沙碧几乎是不辞而别,离开了龙神鞋厂。
他根本就没挥一下衣袖,更别说带走一片云彩——也就是说他连那耻辱的一个月七百块钱都没要。
但他也没有浪子回头,返回新乔,再给老妈下跪。他电话都没打一个回家,那时他家还没装电话,他本来可以先打到离家不远的老沙家里让帮叫人的,但他就是不想打,只在心里说:“妈,你就当我死了吧。”他知道,老妈每天肯定也是这样念叨他的。
沙碧一脸沧桑,但囊中空空地到风头正劲的S市投奔牛爱来了,他不得不来了。但是,无论如何,沙碧还是没有去投奔说是在深圳等着他的祖师爷蒋中发。沙碧近乎本能地知道,他投奔谁都不能去投奔蒋中发,这是他作为野蛮老妈的儿子不能逾越的一条底线。
这回,牛爱又换了辆二手本田轿车,开到汽车总站来接沙碧。沙碧现在知道了,原来广东并没多少人打领带的,但牛爱就是大热天,额上冒汗也打领带,让他即使是在中国改革开放前沿也显得异常的新潮。他也毫不为自己的矮个子自卑,甚至觉得中国的改革开放本来就是他们矮个子的专利。他请沙碧到一个叫十九楼的旋转餐厅,给他接风洗尘。
听沙碧简单讲了一下他这一个半月下海初试的行踪,牛爱用力跟他碰了一杯,如是说:“该对你刮目相看了,哥们,但你大方向对了,小方向又错了,我们跟他们那帮泥腿子不一样,别说用不着去投靠沙必富那样的吝啬鬼,就是祖师爷蒋中发我们也不必死跟,他们是中国市场经济初期的乱世枭雄,接下去我们应该搞知识经济,我们才能发挥优势,后来居上,你现在来投奔我,犹未为晚,我们携手创业的时代到了!”
“为你的豪情干杯!”沙碧也举杯碰了一下,却懒洋洋地说:“但你别对我有什么指望,只要遇上经济二字,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我从来就没低估过你!”牛爱说,“我需要你,也相信你,我正在搞早期教育,但我同时还想搞文化教育传播公司,你有专业,有内涵,可以为我锦上添花,上次我在成都听卫牺牲演讲,突发奇想,我们这样的公司……”
“公司两字免谈。”沙碧莫讳如深的样子,“我现在最想念的是我的教室,我的讲台……”沙碧眯起眼睛,好像梦回了那简陋至危房的教室,那破桌一张的讲台,原来这就是他的天堂,还有那纷纷扬扬,呛人咳嗽的粉笔灰,原来透着缕缕芬芳,还有那一张张肮脏、顽劣的小脸,也那么亲切、可爱……
“难道你还想回新乔中学?”牛爱简直生气了。
“那未尝不也是我的一条路……”沙碧回避着他的盯视。
“废话,都是废话,喝酒!”牛爱在一个酒瓶底下嘭地一拍,瓶盖飞起,酒浆溅出,“我就不信留不住你。”
牛爱果然“留”住了沙碧,而且一留就是六年。但牛爱好像并不知道他留住沙碧的秘密武器是什么,别说他不知道,连沙碧自己也莫名其妙。
那是沙碧终于到S市投奔了牛爱和水娇两口子的第一个晚上。
他已经在十九楼旋转餐厅被牛爱用比在家里高出一倍度数的广东啤酒(后来他还一直想不通,即使同样是广东产的啤酒,怎么卖给闽西人的就是低一倍酒精度的便宜货,他为此甚至感到某种自卑)灌得云里雾里了。当晚沙碧就睡在牛爱那个叫什么“婴幼教室”的一张架子床上,睡在他们小两口的隔壁。那只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