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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安意如 TXT-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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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稹和张祜这两首诗题材一样,写得都是宫怨,一放一收,各擅胜场,很难说哪个更高明一点,但绝对都堪称绝唱。

  但是元稹心里并不这么认为。当时张祜的诗轰动朝野,可能着实让他心里不舒服了一下。尽管现在看起来元稹在当时的位高权重,不是一介布衣可比的,而且他留传后世的佳作也比张祜多得多。但从古到今一直有这种人——才高量窄。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不愿死在沙滩上,元稹选择尽力地打压张祜。当时元稹与令狐楚有朋党之争,积怨较深。因此,令狐楚推荐张祜,元稹就横加阻挠。当令狐楚向德宗举荐张祜时,元稹对皇上进言,说此人的作品雕虫小巧,有伤风化。当时元稹位居高官,他这么一作梗,愣把张祜登云阶的梯子给毁了。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在这种情况下,张祜毫不知情地成了朋党之争的牺牲品。后来他再想晋身官场,也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当时元稹的铁哥儿们白居易,也是身居高位,还老参与主持铨问考试、进士录取这样重要的工作。在元白势力的联合抵制下,张祜就比较郁闷地屡次碰壁,一生仕途蹭蹬。直到很久以后,才遇上对他赏识有加,堪称知己的杜牧。

  杜牧作诗称赞道:“可怜故国三千里。虚唱歌辞满六宫。”一介布衣和刺史交好,当中也是因为这首《何满子》。张祜这一生颇有些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味道。

  “何满子”这个名字,因为张祜诗的渲染,在人心里变得不寻常起来,像落叶飞旋秋波荡漾,满溢着诀别和忧伤。传说何满子是唐玄宗喜爱的歌女,她死的时候,轻轻的棺木竟然几人都抬不动,当唐玄宗赶来叫一声何满子的时候,棺木才起。后来有人度曲制乐,音调悲哀,就将此曲命名为《何满子》。

  但是关于诗名《何满子》的来历并不止这一种说法。一向关系老铁,见解一致的白居易和元稹还为此还有过不同意见。 白乐天诗云:“世传满子是人名,临就刑时曲始成。一曲四词歌八叠,从头便是断肠声。”还在诗底下注明:“开元中,沧州有歌者何满子,临刑时唱此曲,以求皇上赦免他的死罪,皇上不免。”(唐玄宗热爱梨园艺术,竟有死囚献歌赎罪,我真是不得不服,唐朝的民风开阔,敢想敢做!)

  而元稹的《何满子歌》云:“何满能歌声宛转,天宝年中世称罕。婴刑系在囹圄间,下调哀音歌愤懑。梨园弟子奏元宗,一唱承恩羁网缓。 便将何满为曲名,御府亲题乐府纂。”下注云:“甚矣,帝王不可妄有嗜好也。明皇喜音律,而罪人遂欲进曲赎死。”

  元稹说的事实则恰好和白居易说的相反。他说有犯人献歌赎罪,结果还真有梨园弟子转奏给皇帝了,结果这个人就被赦免了。由此可见,做皇帝的不能有太明显的嗜好,不然就有人投机取巧,趁机渔利。元稹的说法显然更带有劝谏的味道。

  我觉得李隆基还不至于糊涂到凭一首曲子就把人赦了的地步。也许是这个人临刑前唱出自己的冤屈,有人见这个人歌声美妙,唱辞凄婉,转奏给皇帝。李隆基动了怜才之心,下令大臣们重审案件。因为有皇帝的关注,大臣们认真审查案情,最后还了彼人一个清白,这倒还是有可能的。

  不过,张祜这首《何满子》是哀悼一个深宫里的女子是无疑的。这个人是唐武宗时的孟才人,这件事是张祜在《孟才人叹》序里面写明的。

  其序称:“武宗疾笃,孟才人以歌笙获宠者,密侍左右。上目之曰:‘吾当不讳,尔何为哉。’指笙囊泣曰:‘请以此就缢。’上悯然。复曰:‘妾尝艺歌,愿对上歌一曲,以泄愤。’许之,乃歌一声何满子,气亟,立殒。上令医候之,曰:‘脉尚温而肠已绝。’(一云肌尚温而肠已断。)上崩,将徙柩,举之愈重。议者曰:‘非俟才人乎。’命其亲至,乃举。”

  说唐武宗时有孟才人因歌艺双绝,获君宠,武宗病重,自觉不久于人世,就把孟才人招来,一曲歌毕,问:“我如果死了,你准备怎么办?”

  孟才人抱着笙囊哭泣:“臣妾愿以此自缢,相随陛下于九泉。”

  武宗默许了。在长长的寂静里,孟才人渐渐不哭了,对睡在她面前的武宗说,臣妾善于唱歌,愿意再为陛下唱一曲,表达臣妾心中的悲伤。武宗看着自己宠爱的妃子,发现她变得很平静,不由心中的歉疚又多了一缕。他点点头,让她唱。

  孟才人唱《何满子》,一种悲戚无力从她的歌喉蔓延出去。病重的皇帝感到满心不适,他正要叫停,歌声断了。孟才人像飞翔高歌的云雀被割断了喉咙。云雀从天空掉落下来,而孟才人,也倒在皇帝的塌前。武宗急令太医救治。太医说:“身体虽然还温热,但是肝肠已经寸寸断绝,救不活了!”

  不久武宗也死了。在迁移孟才人的棺木时,非常沉重,不像一个女子的棺木。众人议论纷纷,后来找来孟才人的家人,棺木才可以移动。

  我看到这段传说时,曾经非常的悲伤。孟才人哀戚的面容会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脑海。不止是为孟才人的深宫岁月,还为人殉、这暗无天日的残酷而心寒。对自己所爱、或所恨的人,只要权力在手,竟然都可以采取这种惨无人道的手段去占有或者惩罚。

  武则天入尼庵逃了一条生路,他日重回大明宫,执掌帝位,堪称千百年宫闱异数。但是更多的,是像孟才人这样宫人。或许,孟才人还是幸运的。她有才有貌,唱罢一曲《何满子》,肠断而死,死得比较突出,让张祜这样有良知的文人恻然,很为她哀叹了一把。张祜写了《孟才人叹》——

  偶因歌态咏娇颦,传唱宫中十二春。

  却为一声何满子,下泉须吊孟才人。

  然后又写了宫词《何满子》:“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纵有人感慨惋惜又怎样呢?几千年悲苦如黄连的女子,并不见少,她们的命运也没有彻底的改变,生在什么样的年代,就要承受什么样的命运。无论是何满子还是朱淑真,都无法逃脱。

  开头说到朱淑真的《断肠词》,那的确是一本让人读完感伤不已的词集,很适合想把自己往忧郁里折腾的人看。《断肠词》带着强烈的个人意识,《何满子》点破的则是笼罩在中国女人身上绵延了几千年的悲剧,唱出了她们的哀音。

  这个境界,就不好用悲伤来形容,那种情绪更接近于伫立野火焚原后的荒野上,扑面而来的、无可言说的悲凉。

  一样断肠,却是两样心肠。朱淑真怜悯的是自己。情真意切,当你触及到一样的情绪时,你就会和她一样悲伤;张祜怜悯的是被红墙黄瓦禁锢的宫人们,这种悲伤如同秋日的萧萧落木,寥落高天,有广大而深远的意境,就像一个人心怀释迦大士的悲悯之后,明白慈悲无处不在。


人生若只如初见  正文  断肠人在天涯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马致远《天净沙·秋思》

  我始终没有弄明白。为什么一个人,仅仅用28个字,就可以把秋意这样深刻清晰地描摹出来,下笔又是那样浅淡。

  看上去,浑似——漫不经心。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离人,哪一个不是寻常季节,寻常见的景物?就是道上随便扯个农夫,樵夫,也能认得出,说得清的东西,怎见得到了他马致远手里,这么组合排列一下,就通了灵窍,轻轻地挣壁而出,化身为龙了呢?

  “枯藤老树昏鸦”,小令伊始,由近处着笔,在一株枯藤缠绕的老树枝头,寒鸦数只,哑哑枯叫。

  若你是离人,天涯道路无尽,日已暮,乡关尚不知在何处,又怎禁得,老树寒鸦的逼促,一声声叫得人心惊梦寒?归途漫漫,牵动了乡愁泛滥,脚步沉重的离人又如何能够涉水而回?

  藤、树、鸦,本是郊野司空见惯的景物,并无特别之处,可一旦与“枯”、“老”、“昏”结合匹配,一股萧瑟肃杀之气立即从字里行间弥漫开去。像一朵渐行渐近的黑云,渐渐笼住人心。

  “小桥流水人家”,枯涩发黄的归途中,突然看见远处有小桥流水,绕水而居的村户;天空有炊烟飘荡,随风袅袅,像游子羁客身体里按捺不住的乡魂。

  长风几万里,梦魂不到关山难。

  这个人,牵着那匹瘦马,走过桥上。溪水清透,他看见自己的脸,皱纹纵横如山岳,鬓发已斑白。苍老,这个从未在心里停伫的词,突然,突兀地出现在面前,凌厉得让人无从逃避!

  曾经是多么年轻的少年,策马扬鞭,以为功名理想全在远方;以为匹马单枪,凭着胸口的一股热气,一定可以捭阖天下,出人头地。天下?何处不可以成为天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再旷世绝代的英雄也不是这世间唯一一朵花,成开败谢,时候到了,自然有新花顶替。

  好男儿都以为,自己与众不同,命里带着的福禄寿,格外要比别人重。可是,所有的壮志雄心都在时光中消磨成灰烬,才不得不认识到,或许我,不过,是一个寻常人;然后,想起那些昏黄如豆的灯光,温热的汤水,母亲温暖的手,絮絮的叮咛;妻子清亮的眼眸,纤瘦的身影。思念如雪纷纷落下,想知道,她们在家怎样?

  那些赖以生存的温暖存在,曾经觉得是那么的无足轻重。从没有像现在一样,对悠闲恬静的田园生活有无尽的向往与渴望。步履蹒跚地蹀行在古道上,遥看日影衔山。落日也知道回家,那么人呢?

  为什么总要等失落了,才拾起寻常的好?年轻人,不出去经历一番,又怎么能甘心平淡终老?人心的贪婪,或者说追求,如同空阔的海,无法满足。

  古道,西风,瘦马。曾为情重负情浓,而今才知相思重。经历越久,想的越多。人和马,都载不动如山如海的乡愁。

  夕阳西下。断送得一生憔悴,只消得几个黄昏?

  断肠人在天涯。原来,翻云覆雨的痛苦,到最后也不过是心底轻轻一声碎裂。肠已断,人依旧,在天涯。

  马致远的一曲小令,短短28字,不着一“秋”,却写尽深秋荒凉萧瑟的肃杀景象,不用一“思”,却将游子浓重的乡愁与忧思写得淋漓尽致。正所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历来被推崇为描写自然的佳作,堪称“秋思之祖”《中原音韵》)。

  有人说马致远是一种情调。在中国,马致远并非代表简单某个古代诗人的名号,而是混同于那首名叫《天净沙·秋思》的小令,成就了一种萧瑟、苍凉的意境——马致远意境。

  马致远就是枯藤,马致远就是老树,马致远就是昏鸦;而背景则是小桥,流水,人家。当然,马致远也是古道,马致远也是西风,马致远也是瘦马……

  当夕阳西下,马致远还是那个远在天涯的断肠人。但天涯又何尝不是马致远?还有夕阳?在暮色苍茫中,那个骑着瘦马,远离家乡漂泊的人身上,凝聚着典型的中国落魄文人气质——潦倒失意,惆怅无奈,鬓先秋,泪空流,等待江山都老,颓唐带愁归……

  这样一幅年代久远,画在那种宣或绢上的水墨国画,具有天然的颓废之美,很适合骚客、雅士,乃至达官贵人的口味。

  时至今日,马致远依然是秋风肃杀,黄尘漫漫,红日西沉时那条天涯归路。大多数中国人都想去站一站,使疲 惫无羁的灵魂稍稍休憩……

  《天净沙·秋思》这样的小令,更像一个朴实动人的神话,不是可以凭苦吟能够得到的。即使在马致远身上,也应该是个神话,可遇不可求,好像某一夜漫天繁星流落时,当时有一个仰望天幕的人,有幸沾染了整个衣襟的光辉,摇摆震颤,不可言说。然后,终于有一天,这个心旌摇曳的人,能够慢慢讲述起自己那一刻的惊艳。

  《天净沙·秋思》,它像是上天感触苍生哀苦,所以借马致远这个人说出来,慰籍离人。马致远之后,秋思这盏离愁之酒,渐渐馥郁成断肠之毒,有绝世的香浓,可惜饮一口,会断肠。

  我由《天净沙·秋思》想到《汉宫秋》,都是马致远的作品,这个元朝“曲状元”写的名剧。

  王嫱奉了君命,抖擞精神全副銮驾地出塞和亲,也不过是个离乡别井的女子,着了浓妆、艳服,环佩琳琅,上戏台,唱一场昭君出塞。人生如戏。皇上、阏氏、单于,说到底都是戏子,都只是人生的一个过常眼看得身姿婀娜,耳听得青史流芳,即使是一出大戏,依然躲不过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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