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 安意如 TXT-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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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却恼了母亲,一来唐婉不能生育,二来使陆游沉溺儿女情长,耽误了丈夫功名,是那不贤的妇。去占卜,说两人八字不合,母闻言大惊失色,逼儿子写休书,又赶着为他另娶贤妻。陆游毕竟是陆游啊,只可以做国家的栋梁,从科甲正途入仕,不可以做那儿女情长的贾宝玉。
也是因为爱儿子吧,为了他的功名前程计,更为了私心里那一点不可明言的“恋子情结”。就像焦仲卿的母亲一样,媳妇怎么做,也讨不得婆婆欢心去。因为我的儿子太爱你了,这本身就是一种罪。
女人的妒忌是嫉忿狠毒的根苗里开出来的妖花,却常常拿爱做幌子。
和了一阕《钗头凤》不久,唐婉便因悲痛过度,抑郁而死。她对得起陆游了!唯一辜负的,只是赵士程吧?一个清雅豁达的谦谦君子。史书上不提他的深情宽厚,可也应该是不输放翁的,如果不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如果不是沈园一遇,那一阕伤筋动骨的《钗头凤》,他和唐婉安然到老,应该不是神话吧?
唐婉说“怕人寻问,咽泪装欢”,难道他真的一无所觉吗?沈园那一遇,她和他的未尽情愫,他真的看不出来吗?只是他选择隐忍,沉默罢了。他爱她,也尊重她。她别去,用死亡在两个爱她的男人中间划下一道不可逾越的银河。没有鹊桥暗渡,此生此世再不复见。死亡,有时反而是最轻易的割舍。
用破一生心,也无法让你爱我。夜半阑珊时,他又该有怎样的痛?
这一切的哀讯陆游并不知道。他刻意的远走他乡,忙于他的抗金大业。只有夜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军旅生活,塞上关楼的风刀霜剑,才能消磨他心底那属于江南的一缕缠绵隐痛。
人生如白驹过隙,一蹉跎,便是两鬓苍苍。直到四十年后,陆游重回沈园,才看到唐婉的和词。可是,伊人何在?他们错过了四十年!本该厮守却仳离的四十年……
像咬破舌尖般刺痛,我轻曼地想起“古诗十九首”里的句子:“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一霎的轻别,换来半生的凄凉孤单;生命中无法填补的空洞,只是一错手而已。相爱太深是错,没有恶意也可以导演出无法遏止的悲剧。 爱的本身无分对错,所以也可以是错。
他的一生,写了九千多首诗词,却没有一首是给自己的母亲和续弦的妻子的。心里不是不怨吧,只是不能明说。他终究还是有怨,还是有恨。母亲扼杀了他一生的幸福,逼死了他最爱的女人。
对母亲的孝,应该是心甘情愿,若心生怨艾,已是不孝了。其实他如此地悔,还不如当初反了,拼着不做什么孝顺儿子,忠于自己,省得一生长恨。可惜已经错了,一错手,是天长地远,相见无期。
金戈铁马的陆游,一生中最柔软的伤口该是这“沈园”了吧,不能触碰,一动,就有汹涌的泪流出。他偶然看见别人做的菊花枕,想起她曾经把采下的野菊放在太阳底下晒干,细细地缝成菊枕。为他做的枕头。那幽谧的菊花香,使他感伤地叹——“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他只能移情沈园。最后一次见到心上人的地方。“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那时,垂垂老矣的陆游,总是老泪纵横,苦不堪言。一次次的重游沈园,哪怕是梦游,他也有诗做。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沈园里的花会记得;“沈园柳老不吹绵”,沈园里的柳会记得;“春波桥下伤心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沈园里的水会记得。沈园里的一草一木都会记得,他自己也记得。心里到老到死的遗憾。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今我来时,杨柳依依,沈园里,不见宋时明月宋时人。影壁上后人刻的两阕词,遥遥相看,黑的碑,白的字,叫人凄然。心意相通却无缘牵手。山长水阔,梦魂杳杳,再相逢,惟有来生了。这堵墙,被哀重的词剜了筋脉,虽然被修葺得光洁了,仍是“墨痕犹锁壁间尘”。
夏末游园,园里展眼看去都是绿。这园不及苏州的园林多矣,但仍惹人眷恋,就像北京上海的大观园,明知是假,爱着《红楼梦》的人还是要进去看看。
这树静静地陪他一起老了,这水还青碧着,仿佛一低头就可以看见她的倩影。我滞留沈园,不为亭台楼阁之胜,为的是那份千年情殇。
不禁想,若当日两人放舟江湖,南山携隐又如何?没有牛郎织女式的离散,不要这千古传唱的《钗头凤》,只要他们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人生若只如初见 正文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是一句不可或缺的话,无论以什么样的标准,它都是中国最经典的情话之一。“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苦苦找寻的惘然,失而复得的惊喜。辛弃疾用一阕《青玉案》证明了自己生命中深藏不泯的柔情,感动了他生命中的女子,更打动千年以后的人。这句话更被王国维用在《人间词话》里,化为艺术境界之谈的第三层,有一种豁然光明,益发广为人知。
辛稼轩是文人中的异数,书生和百夫长的超完美结合。他的清亮,一扫文人柔靡的形象。作为一个具有实干才能的军事家,辛弃疾曾经获得相当高的地位。他对抗金事业的追求,不像文人那样出于书生的义愤却只懂得纸上谈兵。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金主完颜亮大举南侵,在其后方的汉人不堪金人严苛的压榨,纷纷起义。二十二岁的辛弃疾也聚集了二千人,参加由耿京领导的一支声势浩大的起义军,并担任掌书记。后来金人内部矛盾爆发,完颜亮在前线为部下所杀,金军向北撤退时,辛弃疾于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奉命南下与南宋朝廷联络。在他完成使命归来的途中,听到耿京被叛徒张安国所杀、义军溃散的消息,便率领五十多人袭击敌营,把叛徒擒拿带回建康,交给南宋朝廷处决。辛弃疾惊人的勇敢和果断,使他名重一时,“壮声英慨,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洪迈《稼轩记》)。宋高宗便任命他为江阴签判,从此开始了他在南宋的仕宦生涯,这时他才二十三岁。
想想都脸红。稼轩二十一岁就投身到民族大业里去了,二十三岁时就已经名重一时,而我们,二十一岁的时候干得最精彩的事,不过是拿着父母的钱,谈一场场花期短暂的恋爱。
《稼轩词》里怀古登高,追悼千古英豪的词章写得多,写得亮烈疏豪。李广、廉颇、孙权这样的英雄豪杰,是他的精神偶像,身负救世之才,又少年有为,早期的稼轩真的有“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的雄心壮志。
他看起来算是幸运的了,其实这不过是时势许他的一点甜头,彼时南方的宋朝和北方的金国时战时和,朝廷里主战派和主和派的势力此消彼长,此长彼消,就像妻妾争宠卖娇,拔河一样拽着皇帝。南宋的皇帝也昏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搞什么,那些做臣下的就更没个方向感了。
辛弃疾初来南方,对朝廷的怯懦和善变并不了解,加上宋高宗赵构曾赞许过他的英勇行为,不久后即位的宋孝宗也一度小小振作了一下,表现出想要恢复失地、报仇雪耻的锐气,起用主战派首领张浚,积极进行北伐。所以在南宋任职的前期,稼轩曾热情洋溢地写了不少有关抗金北伐的建议,像著名的《美芹十论》、《九议》等。可是符离败退后,宋孝宗就坚持不下去,于是主和派重新得势,再一次与金国通使议和。因此尽管这些建议书在当时深受人们称赞,反响热烈,但已经不愿意再打仗的朝廷却反映冷淡,只是对他在建议书中所表现出的实际才干很感兴趣,于是先后把他派到江西、湖北、湖南等地担任转运使、安抚使一类重要的地方官职,去治理荒政、整顿治安。这虽然与辛弃疾救国安民的理想大相径庭,但毕竟是关乎国计民生的事情,他一样干得很出色。
稼轩文才傲世。后世的读书人喜欢辛弃疾,不是没有道理的胡乱崇拜。老苏够牛的了,他能和老苏以词并称“苏辛”。辛词和苏词都是以境界阔大、感情豪爽开朗著称的,不同的是,苏轼常以旷达的胸襟与超迈的思想来体验人生,常 表现出哲理式的感悟,并以这种参透人生的感悟使情感从冲动归于深沉的平静,近于禅悟。而辛弃疾总是以炽热的感情与崇高的理想来拥抱人生,更多地表现出英雄豪杰壮志不遂的悲慨,风格更沉郁顿挫,更入世。王国维言:“东坡词旷,稼轩词豪。”言简意赅,确实是大家才能作出的老辣解语。
幼安词有一种气象,伟峻恢弘。这是上通于盛唐,下达于北宋的。没有幼安,整个南宋词就气势颓然。姜夔,吴文英,甚至周邦彦,都只能算是好词人,无论在胸襟和气概上他们都当不起领袖的身份。“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 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这种气概,在南宋一干孱弱文人身上拿放大镜也找不见。陆游虽然也有报国的壮志,才气也不弱,但还是不及稼轩霸气。苏子是以诗入词,所以旷达中有淡雅。幼安则是以文入词,以慷慨悲昂著称,同时口语用得灵动,风格多样,在词境多有突破。真正的大家就是能够不拘于陈腐,大力去拓开新天的人。只是有一点不好,辛弃疾是个有名的大书袋。我甚至觉得后来文人爱用典的毛病就是他给教坏的。
稼轩词中用典多得让我头皮发炸,像《贺新郎》的上阕——“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句句用典。所以我更喜欢这词的下阕——“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典故和辛弃疾之间恩怨难清。典故成就了他,稼轩广泛地引用经、史、子各种典籍和前人诗词中的语汇、成句和历史典故,融入自己的词里。这让他的词有非同一般的底蕴。幼安的出色,是有霸气的才华打底,后世的文人,没有他的才力却妄自学他用典,结果得不尝失。
我最喜欢的一首稼轩词是《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 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温英雄泪!
这首词也用典,也沉痛,却有昂昂古风,扑面不涩。可惜稼轩这样的词不多,很大程度上稼轩是让典故给毁了。他的词没有苏轼陆游,甚至不及姜夔等人流传广泛。《水龙吟》的最末一句,让我想起那句流传千古的情语:“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那个上元灯节,火树银花不夜天,人潮汹涌。他和她走散了,在人群中切切找寻,已经是灯火阑珊的时候,无意间回头,却看见她立在的地方微笑等待。无情未必真豪杰。“众里寻他千百度”这样的情语由辛弃疾这样的大丈夫说出,格外缠绵感人。
作为一个文人,稼轩是杰出的,他一人引领了南宋文坛的气运;作为一个武者,稼轩更是堪为表率。读书人当中如果还有个英雄,一个真正侠客的话,那个人一定是稼轩。
宁宗嘉泰三年(1203年),主张北伐的韩侂胄起用主战派人士,已六十四岁的辛弃疾被任为绍兴知府兼浙东安抚使,年迈的稼轩精神为之一振。第二年,他晋见宋宁宗,慷慨激昂地说了一番金国必乱必亡的救世言论,并亲自到前线镇江任职。但不久又一次受到了排挤打击,在一些谏官的攻击下被迫离职,于开禧元年(1205年)重回故宅闲居。虽然后来两年都曾被召任职,无奈年老多病,身体衰弱,终于在开禧三年秋天溘然长逝。
从来,忧国忧民的人都值得敬重。襄阳巡城,郭靖对杨过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连杨过那样放达不羁的人都对他肃然起敬。
虽然过了千年,所有的王朝都已经消散,很多民族也化做了历史的劫灰,现代人的心念已经不再执着于种族之见,消除了王朝的界限,金人汉人蒙古人再不是生死不能共存的仇敌。然而,每每看到郭靖死守襄阳,读到辛稼轩、岳武穆的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