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望故乡-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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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不想多说了。火车动了一下,慢慢起程了。他不太自然地亲了她一下。
“到那儿就捎个信来。”说完匆忙下了火车。
“再——见,再——见。”伊丽莎喊道,一边抓着尤金的小手朝月台上那瘦长的人影挥舞着,“孩子们,过来和爸爸挥挥手。”孩子们便都爬到窗边上来。伊丽莎哭了。
尤金注视着河上冒出的岩石。太阳下山,将岩石染得鲜红鲜红的,也染遍了田纳西峡谷里的大小石头。迷人的大河一直流进孩子的心田,令他终生难忘。许多年后,他还在梦中忆起这条大河的神奇和美妙。一路上全神贯注,渐渐地,孩子们随着火车轮有节奏的“哐当”声沉入了梦乡。
他们挑了街角的一套白房子住下来。房前是一方草地,沿着大街有一条窄小的走道。尤金模糊地知道这儿离热闹的市中心还很远,似乎有人说过,是四五里路的样子。那条大河哪去了?
一对双胞胎,长着直刷刷的黄头发,小脸又瘦又丑,每天骑着三轮脚踏车在门前的小道上来回溜过。他们穿着白色水手服,配有蓝领子。他对这两个小孩特别讨厌,好像听谁说到过他们的父亲是个什么坏人,曾在电梯的机井里摔断了腿。 。 想看书来
《天使望故乡》 第五节(6)
他家房子的后面,用红木板围了一个小院子,角上是一个红颜色的谷仓。多年后,史迪夫从那儿回家来说到那谷仓:“现在那儿全盖上房子了。”
有一天,在后院热烘烘的枯草地上,两张小床和被褥正放在那里晒着。尤金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面,吸着草褥子散发出的香味,懒洋洋地蜷起两条小腿。卢克躺在另一张床上,两人正啃桃子吃。
一只苍蝇飞过来叮在桃子上,他一口把它咽进嘴里吞了下去。卢克见了狂笑起来。
“吞苍蝇喽!吞苍蝇喽!”
他就觉得恶心极了,吐了好一阵,弄得半天吃不了东西。自己也觉着奇怪,明明早就看到苍蝇了,怎么还把它吞下去了呢?
夏天来了,酷热灼人。甘特带着黛西,到这儿住了几天。一天晚上,全家人到黛尔玛花园去喝啤酒。热浪中,尤金坐在桌边,眼巴巴地盯着大啤酒杯。杯里泛着白花花的啤酒沫,他恨不得一头扎进清新凉爽的杯里,喝个痛快。伊丽莎允许他尝了一下,结果他脸上的苦相惹起大伙一阵哄笑。
多年后他还记得,甘特开怀畅饮的样子:胡子上都挂着点点酒沫子。那份痛快,那份过瘾,激起他模仿的欲望。他心想,是不是所有啤酒都是喝起来先苦上一阵,然后才让你喜欢得放不下。
从那个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了的地方不断有人来,阿特蒙来的不少人就在他家租房住下。一天,他看见一张刮光了胡子,长得很可怕的脸,心里突然冒起一种似曾有过的恐怖感。这人叫吉姆·赖达,是阿特蒙的探长,他就住在甘特家下面一点儿的山脚旁。尤金两岁的时候,有一次伊丽莎到彼得蒙的法庭上去作证人,要去两天,就把他托给赖达夫人照看。他后来怎么也忘不了赖达第一天逗他时的那副残忍劲儿。
这会儿,这个恶魔又出现了。尤金仰起脸来,正撞见那张吓人的面孔。伊丽莎就站在吉姆身边,见小家伙脸上害怕的样子,吉姆还粗鲁地要把手放到他身上去,他吓得叫出声来。两人哈哈大笑。那一会儿,他脑子里空空的,第一次恨起他的妈妈来,只觉得神经错乱,又嫉妒又害怕,不知怎么办才好。
一到这地方,史迪夫、本、葛罗夫几个男孩便被伊丽莎派到博览会上去找活干。每天晚上,他们回家来就兴高采烈地说些博览会场上的事情。他们用油里油气的语调,挤眉弄眼地谈到一种“胡气咕气”的玩意。尤金听不出来这是什么舞。史迪夫哼起那曲子来,浑身直扭,动作下流。曲子其实很单调,但*性挺强。他们唱起一支歌,那悠荡的歌声把他迷住了,他也跟着唱起来:
相会在圣——路——易,噜——依,
相会在博览会。
见到小伙姑娘们,
就说我一定来。
大家都跳“胡气——咕气”。
这样的歌还有很多。
有的时候,尤金躺在阳光下的被子里,恍惚地感觉到一张亲热的脸庞凑过来,那脸的主人说话柔和,和其他所有孩子都不一样,皮肤娇嫩白皙,头发乌黑,眼睛黑亮,友好中流露出一层忧郁。
他用自己温柔的小脸紧贴在尤金的脸上,凑过身来搂他。尤金发现他的脖子上有一个胎痣。他喜欢一遍一遍地抚摩那颗痣。这就是葛罗夫,在几个哥哥里面数他最和气,也数他最忧郁。
伊丽莎有时也让他们带他出去玩玩。有一次他们乘上了小汽轮在河里航行,他下到底舱,扒在窗边,睁大两眼仔细观赏着这条黄色的巨蛇,蜿蜒前行,不可阻挡。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天使望故乡》 第五节(7)
孩子们都在博览会上打工。他们在一家叫“洞中天”的餐馆里当跑堂的。这名字他听着很喜欢,“洞中天”三个字老是在他的脑子里闪现。有时候,是姐姐们,有时候是伊丽莎,还有时是哥哥们,推着小车带他穿过嘈杂拥挤的人群,领略博览会上人声鼎沸,丰富多彩的生活气息。走过东印度茶馆的门前,看到裹着头巾的人们在里面来回走动,又第一次闻到了东方特有的芳香,他完全被那里神秘的气氛给迷住了,那种感受他永远也忘不掉。在一间机声隆隆的大房子里,他驻足在一辆巨大的火车头面前。他生来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怪物,车轮在轨道里飞快地旋转,两个满头煤灰的工人不停地向熊熊燃烧的炉子里添着煤,烧得红彤彤的煤屑下雨般落在下面的炉坑里。眼前炼狱般的奇景在他脑海里也燃烧起来,他被激荡着,神魂颠倒,不知所以。
他站在空中转轮那令人惊疑的巨型轨道旁边,看着巨轮缓缓转动,上边的人头晕目眩,觉得受到很大刺激。在那些让人着迷的杂耍和游艺面前,他感到无所适从。卢克跟他说起吞蛇人的故事,他们唬他说要带他去看,把他吓得魂不附体。
平日里温柔端庄的黛西,有时也会暴露出她身上猫一样残忍的一面。一次,她带他去坐充满恐怖的小火车。他们从光明的顶峰呼啸着被摔进无底的深渊,他的第一声惊呼刚刚落音,小火车已减慢了速度,却又缓缓驶进了闪亮着鬼火的世界。这儿的人们青面獠牙、张牙舞爪,在这里只能看到死亡与疯狂,真正是噩梦般可怕。他事前毫无准备,此刻吓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小火车继续前行,穿过一个又一个山洞。他的心缩得只有豌豆粒那么点大,却听得身边的人们,还有他的姐姐,都在开心地大笑。他幼小的心灵刚从婴孩的幻想世界中脱胎出来,就被这个博览会吓得完全崩溃,浑身瘫了一般。以后的日子里,这些情景一再出现,他相信自己这一生就是一场噩梦。在那些青面獠牙的鬼怪面前,他失去了所有的希望、信心和信仰。就在他半清醒半糊涂,脸色发紫,吓得透不过气的时候,他终于回到了明媚而又温暖的现实世界里。
他所记得的博览会的最后一幕是在初秋的一个晚上,黛西领着他坐在马达汽车司机的位子上,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听到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汽车在大雨中驶过街道,街面被雨水洗得闪亮。在“人造瀑布”前,大水从一座白色楼房前倾盆流下,楼房上点缀的万盏彩灯,将这一切映照得摄人心魄。
夏天过去了。秋风瑟瑟,悄声提醒人们,欢乐正在离去,盛会即将结束。
家里现在变得非常安静。他不大见得到母亲,也不再出去玩,在家里由姐姐带着。家里人总在叫他不要大声说话。
一天,甘特又来了,这是他第二次来这里。葛罗夫得了伤寒病。
“他说他在博览会上吃了一个梨。”伊丽莎嘴里重复着这句已经说过一百遍的话,“他到家就说身上难受。我把手放到他头上一试,像火一样烫人。‘你这是怎么啦,孩子?’我问他,‘这到底——?’”
她的黑眼睛在她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亮,她心里害怕。她撅起嘴,话里带着希望。
“你好啊,儿子,”甘特若无其事地打着招呼,一边走进屋子。见到孩子,他的心里一紧。
每次医生来看过葛罗夫后,伊丽莎的嘴都会撅得高高的,试图从医生的只言片语中找到鼓励,并加以夸大。尽管如此,她心里仍是痛苦万分。一天晚上,她突然撕下面具,从孩子住的屋子里疾步走出来。
《天使望故乡》 第五节(8)
“甘特先生,”她压低嗓子说了声,嘴唇又撅了起来。她对着他无声地摇摇头,好像有话说不出来。过了一会,她很快地连声说道:
“他去了,他去了,他去了!”
尤金睡得正沉,有人过来把他轻轻地摇醒。他睁开眼,猛然发现是在海伦的怀里。海伦坐在床沿上,抱着他,一张哀戚的小脸紧贴着他。她克制着,一字一句地慢慢对他说,语气里仍不免露出紧张。
“你想看看葛罗夫吗?”她细声低语,“他正在停尸台上呢。”
他想停尸台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家里的气氛有点可怕。她抱着他走过昏暗的客厅,带他来到前面的一间屋子。隔着门,他听见里面有人在小声说话。她轻轻把门推开,刺眼的灯光正照在床上,尤金看过去,一种恐怖的感觉像毒汁一样在周身血液中流过。从床上那瘦小的身躯,他忽然认出来了那张温和棕色的脸庞,那双曾注视过他的柔和的双眼。就像一个疯了一阵又恢复了理智的人一样,他记起了这张差不多已经忘了的脸,有好几个星期没见到了。他也记起了那脸上闪现着的孤独和忧郁,这些都一去不返了。啊,失去了,风儿在呼唤!神灵啊,你可要返回。
伊丽莎沉重地坐在椅子里,脸扭向一旁,用一只手托着,她在哭。极度悲伤使她的脸扭得变了型,样子又滑稽又难看。甘特笨手笨脚地想安慰她,眼睛也是不断地朝床上看着。他走到外面客厅里,无奈中,悲痛地向上举起双手。
殡仪馆的人将孩子放进一只大篮子,把他带走了。
“他才12岁零20天啊。”伊丽莎一遍遍重复着,好像这比任何一件事都更让她痛苦。
“你们小孩子都去睡吧。”她突然命令道,说着眼睛落到本的身上。本像个小老头,一脸迷茫,还在瞪着两眼,心说这对双胞胎真不幸,他俩前后相差20分钟来到人世,现在却只剩下他一个了。一阵怜悯揪住了她的心,她又哭了起来。孩子们都睡了,伊丽莎和甘特在这间屋子里又多待了一会儿。甘特把脸埋进两只大手,“我最好的孩子。”他喃喃道,“上帝知道,我这么多孩子数他最好。”
静默中,两人的心里都在回忆这个孩子,感到恐惧和懊悔。孩子平时最安静,家里又这么多人,一直也就没注意到他过。
“我总也忘不了他那颗痣。”她低声说,“忘不了,忘不了。”
过了一会儿,两人都想到了对方。他们突然注意到身边的环境是那么陌生,又那么恐怖。他们想到遥远的群山中那葡萄藤环绕的家园,那熊熊燃烧的炉火,还有那吵骂;想到他们盲目曲折的生活及其带来的艰辛;想到糊里糊涂就跑到了这么远的地方来,热闹完了接着就是死亡。
伊丽莎奇怪她怎么会到了这里。她绞尽脑汁,要在一团迷茫中找出答案来。
“我要早知道,”她开口道,“我要早知道结果会是这样——”
“好啦,别想了。”甘特笨拙地在她身上抚摸着。过了一小会儿,又说,“这事想起来也真够怪的。”
他们坐在那里,真正静下心来想想,一种怜悯之心油然而生,不为自己,而是可怜对方。想想浪费掉的时光,混乱的生活,还有盲目干过的许多事情。
甘特简略地回顾了一下他活过的这54年,他逝去的青春,他正在减弱的力气,以及这段生命中所有的丑陋与邪恶。此刻,就像一个人,他明知铸就的铁链不可能再断开,织成的图案不可能再拆开,凡做过的事情都不能再收回,他只有默默地失望与后悔。
“我要是早知道,我要是早知道,”伊丽莎说,接着又说了句,“我真难过。”不过甘特清楚,她所说的难过不是为他,也不是为她自己,甚至不是为那个被不幸的命运夺去了生命的孩子。她心里苏格兰人的精明忽然火焰般燃烧起来,她第一次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人类潮水般不断追求生活中的“必然”。她为所有的人难过,为那些曾经活在这世上的、正活在世上的、将要来到这世上的,虔诚地祷告,煽着那无望的火苗,企盼神灵保佑他们。这些人向遥远的永恒发射出一枚枚载满希望的微型火箭,希望能得到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