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记-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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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定胥隐约嗯了两声,又倒头睡下,“……我明日还有许多事,要睡了,你也去睡。”
张紊一时无措,“表哥……”
庾定胥却不应了。
也不好再吵他,只好径自去睡了。
翌日早,他醒时,只见桌上稀粥馒头被纱布盖得好好的,窗外鸟雀叫嚷,日头已高。
“张小相公。”
彼时张紊正凭窗翻书,窗外冒出个脑袋,小丫头巧笑倩兮,“张小相公在做甚?”
“看书喏。”
“甚书啊……张小相公不如同我们一块玩去罢?”
“玩甚?”一听说玩,张紊双眼便一亮。
“去院子里踢花毽呐,光我和小姐,颇无趣的。”
“我同两位小姐……不好罢?”
“有甚不好,张小相公大可以去问问庾大人嘛。”
张紊当即将书一放,“也好。”
那小丫头便将他往前头府衙带去,正好厅里在审案,二人只好缩在楠柱后头,眼巴巴地寻索庾定胥身影。
“看着人了么?”
“没呢。”大老爷左侧那人挡住了,张紊伸长了脖子想看。
“做甚么?”
平地里淡淡一声,惊得他一个激灵,霎时站直了,“表哥。”
庾定胥手里捧着卷宗,先瞥了眼那小丫头,又瞥眼堂内老爷,最后才看回张紊身上,“找谁?”
小丫头古灵精怪地一抿唇,“小姐约张公子去玩。”
庾定胥迎着张紊那眼巴巴的神情,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个不字。
便略过他们,“我公务忙,不必问我。”
仍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张紊却分明自他脸上观出了一份不悦。
林嵋儿两指提着花毽,道,“庾大人待小相公你,真是不错。”
“是,表哥厚道好人。”
她便掩嘴嘻嘻笑了起来,“你来了这些日,也没见你出过门,可不比新娘子还新娘子。”
张紊也不恼,“自觉亏欠表哥的,不好不安分。”
小丫头也笑,“可不是,刚去约他,他倒好,要去向庾大人报道一声。”
林嵋儿调笑说,“小相公何必处处受庾定胥压制?”
听到这里,张紊有些微明白,这两位妇道人家干的正是挑拨离间的事,“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林嵋儿换了副暧昧神色,“纵是这样,也大可不必怕他,庾定胥外强中干得很。”
张紊既恼她着词轻佻,又恼她评论庾定胥,“我不怕庾定胥,是敬重他,是君子知恩图报,也绝不于人后说闲话,恐怕你不懂,莫怪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
林嵋儿看他生气,拍手笑道,“逗你呢,我同庾大人的交情好极,背后说他几句,是不怕的。”
张紊还是气,一时也说不出是气被人激将,还是气她说庾定胥。
“我一个寡妇,他也肯关怀,可见他气度。”
寡妇?
张紊心下一震。
“先夫同我过了六年时日,撒手人寰也。”
她还是笑嘻嘻的,张紊却忍不住起了怜悯心,“抱歉……”
“小相公有甚好抱歉的,小姐,快来玩罢!”那小丫头惦记着花毽,“今个咱们要分个高下来,输家,需、需……”她双唇微翕,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这样罢,赢家可对输家提要求,一回一个。”林嵋儿掂掂毽子,一派英姿飒爽。
张紊常玩这些游戏,自诩中高手,“一言为定。”
天昏日落了,各回各家。
“今日同林嵋儿玩得好罢。”
张紊正盛饭,睇他一眼,“我在杭州,从未遇过这样的女子。”
庾定胥将竹筷递到他碗上,“她自幼读书认字,是作小子养的。”
默默吃完了饭,张紊道,“表哥今夜睡里间罢,外间不通风,蚊虫又多,睡不好的。”
22
“无妨。”
“表哥,我就料到你不乐意,便将竹床拖到里间来了。”张紊呵呵一笑,隐隐如从前一般胸无芥蒂。
庾定胥面色一冷,“多事。”
张紊笑容敛了,微微瘪嘴,“你的被子、毡子我也都同我床上的换了。”
这回庾定胥却未说话,捉了抹布,点点油污,俱是细心地拭了去。
饭后庾定胥去了藏书处,戌时末刻方才回来,张紊洗了澡,坐在窗边乘凉,衣衫半敞半扣,捏着把蒲扇有一下无一下的摇。
见他回来,忙往那竹床上挪了去。
庾定胥心里好笑,面上仍旧是滴水不漏的,“你爱睡便睡,我不管你。”
张紊心道,虽说这人屡次救我,可真是不好相处。
庾定胥洗浴回房,张紊早已侧身睡着,双唇微微撅着,憨态可掬的模样。
心里暗暗一叹,脱了单衣定定看着他。
新月如眉,有脉脉重心,愿河清人寿、相视相守,奈何。
奈何人不知。
怔坐间身上几处麻痒,短短怔愣时间,竟又被蚊虫叮出了包,忙解了蚊帐,扎好,又看一眼张紊,这才徐缓躺下。
话分两途。
这夜林嵋儿泡脚时对小丫头道:“庾定胥这人,若不是心有所属,定是个好归属,他嘴上凶,可是正气凛然,是位真君子,”似是想起甚,噗嗤一笑,“害羞时又可爱得狠。”
小丫头替她加了热水,“可不是,小姐逼问他心上人时,他便不停找事做,说不出的窘呢。”
“我倒是想帮他,可这些情宽分窄,外人如何能帮呢?”
“最好啊,他们都是有情人。”
时日一久,张紊仍旧困坐在家,只觉自己是个累赘,心里对庾定胥愈加愧疚。
探过口风,想出去寻个活计,都被庾定胥四两拨了回来。
只得挖空心思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诸如洗碗、巾被、垫单,抹抹竹床,打些苍蝇蚊虫,整整他房里用具书本。
也曾问他,“我家里不晓得怎样了?”
庾定胥只道:虽不晓得如何了,不过听说“你”在吴县,做了番政绩,倒是颇得好评。
由不得他不郁卒,对林嵋儿诉苦,那婆娘捉了把香瓜子,边嗑边笑道:“原来庾定胥也爱金屋藏娇。”
是,他在后院,林嵋儿也在后院,他无事可做,那林嵋儿也是无事可做的,两个一拍即合,下棋,谈天,动辄一起。
称得上是没脸没皮去了一块。
“你几日遗一回?”
张紊初时还未听懂,会过来不由红了耳朵,“林嵋儿你一个妇道人家,问单身男子这种事情,真不害羞!”
林嵋儿不置可否,“都说卅女人如虎狼,问问怕甚,你快说,不然待会丫头过来了,我不好问了。”
“不告诉你。”张紊实在羞窘,自然没好气。
“我不是对你有兴趣,是好奇你表哥,夜里遗时,你表哥知否?”她兴致盎然甩了瓜子,“不如这样问,庾定胥几日一遗?”
张紊愈加忿忿不平,“凭甚告与你!”
“我昨日看了本医术,曰心肾不交,肾气不藏,想借你二人验证验证。”
张紊冷哼一声,“你这女人!好不知耻。”
远远那小丫头甩着膀子过来,抱怨说,“小姐要恁多东西,可找死我了。”收了林嵋儿两件披风,又走远了去。
林嵋儿脸上笑着,嘴上对张紊不屑说,“我若知耻,早当不下这寡妇了。”
二人又闲扯一通,摆了棋盘厮杀。
到快输了,林嵋儿伸了个懒腰,看看日头,抬手把棋盘一抹,“不来了不来了,我回房等我爹去了。”
“林嵋儿,你好无耻!”
林嵋儿佯作无事,自言自语道,“同是靠人养,我靠我爹娘,你靠你表哥,无耻起来不是半斤八两。”
“林嵋儿!”
“幸好你表哥喜欢你。”
趁张紊愣在当下,她又回头一拍张紊脑袋,正色说,“他是真喜欢你。”
然后施施然走了。
23
晚间张紊神情不由得有些恍惚,只觉得有些开心,有些莫名,还有些无措。
庾定胥。
那个泰山崩顶而面不改色的庾定胥,竟会喜欢他?
他倒不曾想,那林嵋儿极可能是诳他的。
庾定胥见他神色古怪微妙,眉峰一蹙,“怎不吃饭?”
张紊教他问得一惊,“晓得!”手一慌,捉紧了竹筷。
……
“反了。”
“呃?”
“竹筷。”
“哦哦哦。”忙不迭将竹筷反了过来,两颊微微绯红。
庾定胥陡然神色一整,“是林嵋儿同你说了些甚么?”
“没、没有。”
庾定胥心里恨恨:原来真是她。
忍不住一咬牙,略略有些阴鸷,“她说的你不必信,信我说的便好。”
张紊听这话有些异样,嚅喏道,“……表哥,甚时候可以替我谋份事?还那个鳖精……不知何时能回家去?”
庾定胥淡定夹了口菜送进口里,“不急罢。”
张紊一想也是,便忍下想家念头,扒起饭来。
到睡前,他又想起了那档子话。
一时梗在心头,如火如燎,略略甜,略略酸,躺在竹床上,不禁屡屡觑那蚊帐里的庾定胥。
……如果是这个人的话,也未尝不可。
忆及从前,也仿佛是喜欢过他的。
只是懵懂得过了头,反而甚么都记不清楚。
“我同林知府说了,让你司辅检校,在衙门里做些杂事。”
早先要求做事的是张紊,真听说要做事了,他心底倒失落,“好,我晓得了……大体是哪些事情?”
“编写文书,核对计典总卷。”
“表哥,你初来绍兴的时候,是甚心情?”帐内的庾定胥没有回话,张紊又继续道,“就没半分埋怨么?总该有些不情愿罢。”
庾定胥还是无声无响,像是睡着了。
“表哥、表哥。”
张紊暗忖道,哪有人能这般快入睡的!太假。
却也明白他是不愿多讲。
不由得暗暗发笑,莫怪林嵋儿说他是纸老虎。绷着脸皮,其实不过是个表色。
张紊清晨醒来,是让一泡水给憋醒的,小解回来一看时辰,便想去叫庾定胥起床,往床边一站,捏了蚊帐一角。
“庾定胥。”试探着唤了声。
愈唤愈顺口。
“庾定胥,庾定胥,定胥,定胥,定胥……”
“做甚?”
不察他甚么时候睁了眼,面色不善,张紊喉头微一梗,振振有辞说,“想说时辰到了,叫表哥你起床的。”
“那到要谢谢你了。”
张紊几时见过庾定胥这样孩子气,先是诶一声,便抿嘴笑开,“表哥客气。”
庾定胥睨他,之后半起身,襟口登时大敞,露了一片肌理精实的胸来。
张紊见了,只在心里暗叹,庾定胥这人,文武双全,年轻有为,皮囊又是上上之资,怎么身边没有狂蜂乱蝶?好奇怪。
“你让让。”
庾定胥搡他一把,踏下了床,挺拔脊背,紧翘腰臀,着实俊美。
张紊只觉心湖教春风吹皱成一片,又如一地鸡毛,上下纷飞。
庾定胥着衣时候半回头,“你愣着做甚?”
张紊这才恋恋不舍挪了视线,应一声,扯了发束盘髻插簪。
忍不住问他,“表哥,你为甚把我那尊泥像留着。”
庾定胥不答。手指在藏青锦衣上捏了两道指头印,看也不看他,兀自往外间洗漱去了。
这回,张紊是发觉了的。
恁纨绔子弟一掩嘴,笑得春意盎然。
24
“林大人。”
林知府细细打量张紊,对庾定胥道,“俊,真是俊。”
庾定胥眉一拢,“大人,这一季的屯田簿已登完了,要请大人过目,时间紧得很,大人要吩咐甚,请说快些。”
林知府一扁嘴,“小张,你如何受得了定胥这性子,”斜眼瞥见庾定胥不耐,赶忙打了官腔,对张紊说道,“事无巨细靡遗,你俱要仔细些,担当好。”
“是,小的知道。”
庾定胥不理那位美髯公,一指那位伏案的书生模样人物,“这位是任检校,你须得替他抄誊上下文书,他吩咐的,你只要认真做便好。”
任检校冲张紊一笑,“张小兄弟。”
张紊见他和蔼,不禁也是一笑。
那头庾定胥对林知府道,“林大人,我们去衙门罢。”二人便并肩走了。
几乎是二人甫踏出公文房,任检校换了副三姑六婆面孔,“张小兄弟真是庾定胥表弟?”
张紊不由得一愣,“是。”
任检校只当他呆头呆脑,“放心,我不跟别人说。”
“……”
张紊顿了顿,“想必你是误会了。”
“嗯?”
“他真是我表哥。”已不知是第几回解释亲疏,为甚么绍兴这边人人都好奇庾定胥情事?
等到任检校落座莞尔一下,他才发觉自己将问题问了出来,那人不掩失望,道,“我同他相识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