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钵-美人诛心(出版)-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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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点头,幽幽地瞧了他一眼,满是失望,“他的相貌无人认识,他的名字又是化名,看来,想要找到他,找到元夫人,根本就是大海捞针,水底捞月了……”我把那张笔墨未干的画揉成一团,直接甩到地上。
“你扔了干嘛?或许张榜出来,有人认得也说不定?”婆罗见我自暴自弃,低身想要去捡那纸团,只是刚刚弯下腰,他伸出去的手又犹豫逡巡起来,我猛地从背后环住了婆罗的腰,只感觉到他脊背一僵,我轻轻地靠着,细语道:“婆罗将军,谢谢你对我的怜惜,阮陌铭记于心。”
话还没说完,婆罗就从我的双臂中挣脱出来,他冷冷地看着我,撇清道:“怜惜?你想太多了!不过,就算是怜惜又如何?这不过是最廉价的感情。说白了,一点用处都没有。倘若你以为这样我就能够救你,那你未免就太天真,太小看大冢宰了!”
“不是的。将军能这样待我,我已经很知足了。”我苦笑着抬起眼,“阮陌在长安举目无亲,将军是唯一一个对阮陌有心的人,阮陌只是有感而发,并不是想强求什么……若说强求,或许,或许就是希望将军今后能记得阮陌的名字。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咬着唇看着他,其实婆罗的五官十分端正,算得上俊俏的男儿,再配上他唇上的那一撇胡须,方正中便少了几分呆板,多了一点柔和,这濛濛的夜色也给婆罗平添了几分朦胧的美感。
“你最好不要在我身上打主意!有时间还是想想怎么找到元夫人才好。”他冷哼了一声,不再在房间里停留,“你早些休息。大师开的药,我会让人煎好送过来。”他刻意和我保持了距离,但语气却硬不起来似的。
婆罗其实是一个简单的人。他看似冷漠无情,只因时势所逼,他不得不如此。他心里有要保护的人,所以才会想要趁机用一碗加了料的打胎药毒杀我;但他其实还有未泯的良心,所以才会忍不住想要向宇文护求情,才会愧疚地给我披上他的披风,带我去找最好的大夫。在这个时代,还能存有一丝良心,便是难能可贵的事,当然,也是危险的事。
“方才是阮陌唐突了,还请将军不要放在心上。”我丝毫没有因为他的拒绝而窘迫,只是微笑以对,他怔了怔,扭身离开。走了两步,冷不丁扔过一句话来,“我记住了,阮陌。”
“唔?”我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抬起头时,婆罗已经走远了。
唇角的笑意蔓延开来,在秋夜里,却笑得起了一丝寒意。
婆罗,尉迟将军,那么,阮陌就谢谢你的厚爱了。只可惜,从一开始,你我就是敌人,不是“那个人”死就是我亡。
第八章 秋风缠
我在房间里一睡便睡了一整日,这之间除了偶尔下床喝药、上茅房之外,我就一直躺在床上。
太阳落山的时候,婆罗终于按捺不住到我床边探问,他不明白我为什么可以睡得这么安稳。
我说,只有五天的时间,想要找到元凶怕是不能了。与其在外头像个无头苍蝇一般,还不如卧床休息。
婆罗对于我的自暴自弃总有些不甘心,“或许找人问问会有线索呢?譬如宿月斋的尼姑,送元夫人出城的守卫,也许会留下线索也说不定?大冢宰暂时还没有杀他们的意思。”
我苦笑了一声,望着他道:“宿月斋的那些尼姑都不能说话,就算她们能说话能出声,她们也什么都不知道。大冢宰第一反应就是把她们悉数杀了,因为他心里很明白,那些尼姑一无所知,就和我这个替身一样。”
婆罗于是有些讪讪地保持缄默了。
我看出了他心底的矛盾和犹豫,于是一扫脸上的阴霾,笑道:“将军,无须为我操心了。你若是为我好,就让我在最后的四天里能够吃好、喝好、玩好!怎么样?”
我笑吟吟地望着他,他的那双枣栗色的眸子闪动了两下,有些不自在地挪开了视线,不再直视我,“那你想吃什么?”
我笑着拍手,“在宿月斋,我每天只能吃两顿没油没盐的斋菜,你给我找些大厨来,鸡鸭鱼肉轮着做,我都想吃。”
“……”婆罗有点无语,但没有拒绝。
到夜里的时候,书房里山珍海味一道接着一道送至我面前,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应有尽有。我拉着婆罗陪我吃肉,他犹豫了好半天,最终还是留下来。我给他倒了杯酒,他却有所顾忌,只是偶尔动动筷子。我也不劝,自顾自地吃着。酒足饭饱才想起什么,对婆罗道,要不明天就不吃肉了,咱们改吃饼吧?
于是第二天晌午,婆罗又给我找了一堆做饼子的厨子,蒸饼、春饼、汤饼、胡饼,各种馅子的,二三十种,全部摆在我面前。我照例拉着婆罗陪我吃饼,给他倒了酒,他还是不喝,我依旧不强迫,自斟自饮起来。饼把我肚子都要撑破了,我于是恳求道,婆罗将军,咱们晚上可不可以改喝羹?
婆罗照例满足了我,菜羹、肉羹、鱼羹,他是铁了心要在物质上尽力满足我,来平衡他的内心。我高高兴兴地喝羹,婆罗看我吃兴正浓,下意识地就问道:“你明天想吃什么?”
我歪着头想了想,给婆罗面前空空的酒杯里倒了一小口酒,举了起来,“要不明日就我来下厨,洗手作羹汤,算是感谢你吧。”
眼见婆罗有些排斥地皱了皱眉,我抢在他拒绝前说道:“将军不必担忧,阮陌不是在打将军的主意。只不过,将军的恩情总是要还的,也免得我去了另一个世界,还有些牵挂。”
“你……你真这样想?”婆罗这两日对于我的态度都处于观望中,在他眼里,此时暴饮暴食的我和他初见那个费尽心思也要活命的我判若两人,他摇摇头,接过我递上的酒杯,一饮而尽,“也好,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罢!”
第三日,我起了个一大早,把婆罗的宅子弄得鸡飞狗跳,从东头窜到了西头,又从南门走到了北门,不过是个小院子,我在其中来来回回好几次。婆罗抱着双臂疑惑不解地冷眼旁观,搞不懂我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当我终于停止晃悠,站在厨房的灶台前,我才一拍脑壳,恍然想起材料没有备齐,于是一时指派下人去弄些带皮的、肥瘦皆有的猪肉回来,一时又补充着让另一个下人追出去买点小葱,如此嚷嚷了好半天,婆罗的头都被我吵疼了,终于不再跟着我,任由我在厨房里胡闹了。
我于是高兴地向伙夫请教厨房灶台的使用,伙夫一开始还懒洋洋的,可等我开始配菜切肉的时候,他来了些许兴致,等我开始腌肉,往锅里放调料熬汁的时候,他的眼睛都直了,等到汤汁收浓,肉香飘出时,我看到他的喉结迅速地向下滑动了好几下,他实在忍不住问道:“这……这是什么做法?怎么从来没见过?”
“这个叫做红烧肉,是我们家乡人人会做的菜,你没见过的多得去了。”我咧口一笑,在婆罗家吃了两日我算是对周国的饮食习俗有了大致的了解。他们的肉以烤炙为主,菜主要是水煮,红烧肉这种家常菜的做法对于他们来说简直是不可想象。
伙夫闻了香味,不用品尝就对我五体投地,“夫人的家乡是哪里?还有些什么菜?”
我让那伙夫把灶台下的柴禾拾出来些,继而笑眯眯地拍了拍旁边的胡床,“你过来坐啊,我还知道好些菜的做法,告诉你呀。”慢火细熬,这红烧肉怎么着也得再炖半个时辰吧,有得聊了。
当我将香喷喷、油淋淋的一盆红烧肉端到婆罗面前,婆罗的脸都绿了,他指着盛红烧肉的那个容器道:“你一大早到处乱翻就是为了找这个?”
“是啊。做菜讲究色香味俱全,装菜的容器当然也很重要。喏,肉是酒红,碗是藏青,搭配刚刚好。”
“这哪里是碗?这分明是香炉。”婆罗摇了摇头。
我咯咯笑了,“你放心吧,就算它曾经是香炉,也被我洗得干干净净的,绝对不会腹泻。”我把筷箸递至他面前,“将军,你快些尝尝吧。要是觉得好吃,我晚上再做别的给你吃。”
婆罗的反应在意料之中,他不止把一盆红烧肉吃得干干净净,还喝了几杯酒,他的脸微微泛红,整个人更加精神焕发了,泛着一股奕奕神采。我也啜饮了一小口,“将军,一会儿陪我上街买些食材,晚上我给你做顿更丰盛的!管保你吃了以后,一辈子也忘不了。”
婆罗拿着筷子的手停滞了半秒,他转而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好半天才吐出一个“好”字。
第九章 把酒欢
避过中午正毒辣的太阳,我拉着婆罗便兴致昂扬地上街了。长安城的北边是宫城和皇家苑囿,外城则是百姓和达官贵人居住的地方,外城和宫城被一条宽阔的御道分隔开来,南北中轴线上也有一条垂直的御道贯穿始终,两边栽着高大的树木,既能遮阳挡尘,又让人觉得肃穆庄严。
外城共有十三条主道,这些主道将两百来个里坊分割、串联着,西廓靠北住着皇族,东廓靠北则是汉人的士族官僚,至于南边则多是商贾百姓杂居。
市集主要在南边,婆罗告诉我,要买什么食材往那边去就好了。可我并不认同,我跟他讲道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要想做出上等的菜肴,就不能用下等的材料。于是,我只在外城的东北和西北隅。
在每一条岔路口,我都会拉起婆罗的手问他,“我们上这里去瞧瞧好不好?”
婆罗对于我这个习惯,很不待见,要么冷叱一声,提醒我男女有别;要么干脆把手藏在身后。可我就像是一只打不死的小强,无论他摆什么臭脸,依旧如此。只要我把宇文护的亲口允诺搬出来,婆罗还是得陪着我继续往下逛。
晚上回去的时候,我买了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婆罗举着两颗鸡蛋大小的莹石说:“这个也能用来做菜?”
我报之以一笑,转身奔进厨房,折腾了好半天,才把几样菜肴摆放在他面前的食案上,婆罗盘膝坐在小榻上,低头看着面前五花八门的菜肴,眼睛都直了。
我在他旁边坐下,指着第一盘菜道:“这个菜名叫‘春风十里’。”盘子的釉面是墨绿色的,里头是一片青绿,夹杂着几点亮红。盘子的边缘立着一个彩陶的玩偶,放牛娃正骑在黄牛上打着瞌睡,隔远了瞧,就好像他任由身下的黄牛啃着地上的青芜。
“很贴切。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要买这些小玩意儿。那么这个呢?该不会是叫一网打尽?”他用手指了指,却不敢碰,好像怕破坏了什么似的。他手边的是一张渔网,那渔网其实是我临时起意,扯了块蚊帐用竹签子插在菜里边的,我咯咯笑道:“我想的是渔舟唱晚,不过将军你这个名字挺有意思的,就叫一网打尽吧!”
“还是你这名字起得美。”婆罗指着中间还盖着盖子的食盒道,“这个又是什么?”
我示意下边服侍的人把几盏灯都熄了,这才揭开盖子,盒子周围顿时散发出一阵萤光,那一颗颗晶莹璀璨的莹石把正中央的菜肴围绕了一圈,那菜肴原本就色彩绚丽,又淋了一层油,此时在萤石的衬托下更显得五彩斑斓。我得意地说道:“这个菜嘛,叫做‘火树银花’。”
其实我只做了三个小菜,凉拌毛豆、清炸河虾以及鱼香肉丝,若说它们有什么共通点,那就是下酒不错。这三个菜在后世看来何其普通,可放在一千多年前,被我简单装点一番,婆罗想不惊艳都不行。
当房间又恢复光明时,婆罗的双目还是定定地盯着面前的三盘菜,我正等着他称赞,却发现他的表情很僵硬,还有些凝重似的。
“将军?”我下意识地就去拉他的手,这半日下来,我已经习惯动不动就去牵他的手了。他的手有点冰凉,皮温相比于今天下午至少低了五度,“你怎么了?”人撒谎的时候皮温会升高,而皮温下降多半是因为表皮的血管缺血,交感神经被激活,这说明他的机体也同样紧张。我不明白,这个时候婆罗紧张个什么。
婆罗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挥了挥手,把其他人全部打发出去。前几次用餐,都有丫鬟服侍,唯独这次,有些例外。
我递上筷子,鼓励地看着他,“将军尝尝吧,冷了就不好吃了。”
婆罗却并不接,他的手忽然就钳住我的下颌,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的脸就凑近了,他这番举动实在出乎我意料,我下意识地用手格挡,手触碰到他温热的唇,他张开嘴便一口咬住了我的手,我吃痛地喊了一声,“将军!”
这一声叫唤就像是催化剂一样,婆罗用力一推,我从小榻上跌落下去,还没有挣扎着爬起来,他就已经朝我扑来,他庞大的身躯顿时把我压得动弹不得,我一下子就急红了脸,“将军,你这是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