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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卢作孚(全三册)-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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幺的第一绝,阮老幺自家心头有数,他那双眼睛就是能看到水底一丈八尺的鱼。阮老幺的第二绝,自家心头有数。重庆城头水深得很,自己这臭棋篓子,称“象棋无敌”,只能在大河小河边弄船人这个圈圈内。阮老幺的第三绝,阮老幺心头根本无数,他也不知道为何他的打鱼船撑到哪条河哪条河就有跳河的人。这便逼出了阮老幺在大河小河上的第三绝。阮老幺劝人莫跳河不计其数,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他晓得劝人“你莫想不开”不起作用,你真要劝人“想开些”,只有把人从当下拧死在脑壳里头的一团乱麻的想法中岔开,就像明明看到前头有个大漩涡,你不能裹搅进去,必须早早地一篙竿把船撑出老远。此时,他对岸边这青年用的就是这百试不爽的“撑开法”:“你在这岸边不吃不睡站了三天,大河小河水都过了三秋了,那个蜀通轮船怕都过了夔门喽!若说你那堂客情愿跟你,她必定在下江码头守你,若说不跟你,你守在朝天门把石梯坎坐出凼凼来也没用!”果然,见这青年笑开了。堂客在身后用篙竿戳了一下阮老幺的背脊骨,阮老幺晓得堂客是在表扬他劝人有办法。。 最好的txt下载网

锁江(三)(2)
“大河水,小河水,眼前算是哪河水?”那青年盯着两河交汇处一下子宽了许多的河水,发问。
  你只要肯开腔说话就好!阮老幺心头暗喜,一句船家的老话顺口就溜了出去:“哪河水都有鱼,哪河水都养人!”
  “读书好还是当官好?”青年望着阮老幺身后暮色中看不大清的两河水问。
  “读书好当官!”
  “我就是挂了印辞了官要去读书耶!”
  “这位脑壳里头有毛病!”阮老幺悄声对堂客说。
  “脑壳里头没得毛病哪个跑到河坎上一坐三天?”堂客顶回一句。
  “对对对,书读大了,官当得更大!”阮老幺面朝青年,嘴巴劲一点没放松,想把话撑得更远些,“我看你娃心地好,二回子书读好了,来重庆当个管大河小河的好官,洋船敢浪翻我们木船你就把它关起来!”阮老幺想到啥说啥,说出的话只要能叫眼前岸边这青年忘了眼前的烦恼就行,就把自家木船被浪翻的事也扯来说了,可是这句刚出口,他发现这青年又愣了。他哪里晓得,这话戳痛了这青年心头当娃娃时留下的伤疤。
  阮老幺劝人从来不问名,救人从来不留名,当然不晓得,自己正在劝其“想开些”的这青年姓卢名魁先,当官好还是读书好的问题,卢魁先早已想开了,辞别省城那天,他穿过那一对鼓眼睛石狮子走进督府衙门,早已向四川都督尹昌衡辞去夔关监督。几年前,离开老家合川进省城时,合川举人曾送他一轴字——“好而不恃,为而不有”,卢魁先当时不解,直到夔关监督的委任状送到手头,卢魁先才明白举人赠字深意——人是当师法自然之生育万物而不占为己有,有所作为而不恃为己物,出生入死是为了革命,革命是为了社稷百姓,可是,革命成功,却不必去受那论功行赏的官印。
  卢魁先辞官后,选中了去北京参加清华学校留美考试。可是1912年初夏,当他回合川老家与家人商量后,凑足路费来到朝天门码头,耽搁太久,“蜀通”轮已东下。若再等半个月赶下一班船,考期早过。他陷入泥滩中的双足,像被上了镣铐,锁在大江边。
  江上这渔夫几句话,倒让卢魁先从恍惚茫然中醒来,他便索性随着老前辈的路子,也有一句无一句岔开来谈:“做人做事,该做河水,还是做河里头的鱼?”
  “我一辈子打鱼,只晓得水头没得鱼,河水就死气沉沉。鱼没得水,又如何得活?”阮老幺一提网绳,拽上网来。
  “做人做事,不能只做鱼,也要做这育人育鱼的江水?”
  “两河水,各走各,走齐朝天门口,天要两河并一河,小河劝不转大河,大河挡不住小河,哪条河也降服不了另一条河,哪条河都是犟拐拐,都想打涌堂乱哄哄闹麻麻挤出夔门那道窄巷巷!”阮老幺眼看这“想不开”的年轻人要被自己劝了转来,话说得越来越顺溜。
  都说重庆城两河夹抱,自古卧虎藏龙,眼前这小小打鱼船上一个白胡子船家,话说出口来,一句句虽都不可究诘,却分明蕴藏着催人向上的勃勃生机。正是发端阳水时节,小河一脉清流与大河满江洪水裹搅成一个巨大的旋转的图像,恰似太极图。造化当真鬼斧神工,不经意间便传达出意蕴极深的哲理,老祖宗绘下的太极图,黑白阴阳生灭进退,无一方可究诘,混沌一团旋转不已,却似乎养活着一团春意,渐渐地融化了凝结在卢魁先心底的那一块坚冰,盯着两江交汇处清流洪流,卢魁先眼前亮了起来,道:“水至清则无鱼,水自清可养鱼,也养人……”
  阮老幺一眼望见夕照下网中金光一闪,知道有喜,叫道:“金鲤一条,嗨呀娃娃,你下一趟读书考官,怕是要跳龙门耶!”他张开五指作耙状,向网中一铲,将金鲤捉在手,向舱中蓄了清水的那一格中一抛,抬头冲青年得意地一挤眼睛,却见那青年一笑,连声道谢,转过身,人已上了朝天门那一坡长长的朝天梯坎。阮老幺只听得青年口中一路念叨:“决立即行,决立即行!”却不明其意。
  “宵了夜再走嘛!年轻人,我陪你摆一堂空龙门阵,你谢我哪样?你怎么又说走就走了?”
  卢魁先说走就走了。几岁时,家中没钱,他想读书,便去趴学堂的窗户。那时做人做事,或许是任性——任随自己的性格。殊不知性格这东西,要管人的一辈子。活到十九岁,他做下的事,每一桩都以这个性格而定下其基本格局——他认准要做的事,他便要去做。认准不做的事,他就绝不去做,就是九头犟牯牛也拉他不转。不管做与不做,先在自家心头想好,却不多话,从不跟人摆,我为啥要做为啥不做。龙门阵,空了吹!这一回误了船期,遭受平生事业上最大一次挫折,他的性格中更融入了一个新的特点:决立即行。
  

祭石(一)
革命成功,拒不受封,求学误船受挫后,卢魁先离开两河交汇重庆城,回到省城合川会馆那间斗室,靠教授几个学生补习数学,收点学费,维持生计,同时写他的数学书稿。这天清晨,刚趴在小木桌上睡着,门嘭的一声被撞开。
  “小卢先生,快走!”胡伯雄双手把着斗室的小门,气喘吁吁:“补习学堂里,好几个先生都被胡文澜的兵抓走了!九眼桥下,天天有无头尸体冒出。”
  “补习的书,带来了么?”卢魁先问胡伯雄和他身后的两个少年。
  “小卢先生,我们今天不是来补习的!”少年一个个空着手,却面无愧色,齐声说。
  “那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劝小卢先生快走的!”胡伯雄理直气壮地说。
  “快跑!”众少年七嘴八舌响应着,同时七手八脚抢着帮卢魁先收拾行李。
  枪声响起,小窗外,督府衙门前,几个青年学生由左向右跑过,一个女学生捂着胸口避向断头台,抱定了那根红漆柱头,探手拽住那一只铁环,不让自己跪倒,前面跑过的几个青年男学生跑回,要抢救这女子,随后追到的一队军人冲上断头台,挺枪向学生们乱刺,学生们站立不稳,纷纷跪下,又强撑起,全都探手拽住那只铁环。士兵乱刺,青年们抱柱而死,死后,像雕塑的群像。
  卢魁先一把将小窗推开,小窗在风中咣当撞墙。窗框框住的方孔,像个小小的戏台子。
  枪声再起,另一队军人由右向左冲出,为首者弹无虚发,断头台上那一群士兵纷纷倒毙。
  “石二!”卢魁先低唤一声,他看出为首者是单臂,左手袖筒空着。
  马蹄声起,由左向右,一个军官骑马率大队士兵冲上,乱枪齐发,单臂的石二掩护自己的部下且战且退,退出了小窗视界。对方那军官跃马上了断头台,一脸豪强之气,这人长着络腮胡。
  胡伯雄进门时说的是实情。这一年,军阀胡文澜任四川都督,投靠袁世凯,大肆捕杀革命党人……
  断头台前,黑糊糊一群人涌上去,却是一群叫花子,听得为首者湖北口音,众叫花子哄闹着掏青年学生的荷包,全都无什么钱财。于是,叫花子开始剥去刚死的青年学生与士兵的衣服,裹住自己*的身体,一个个不伦不类,像活宝,互相指着对方嬉笑。胡文澜军那个络腮胡子军官率士兵追击石二的队伍,挑菜挑粪的农民、挑担子的担担面小贩,被士兵撞翻……
  卢魁先泪滴桌上,一叹:“老百姓是冤大头……”
  “搞不好,你自己要冤枉掉了大头!”胡伯雄说。
  外面枪声响得像炒豆似的更加密集,众少年草草收拾完行李,塞在卢魁先怀中,接二连三跑出门,踩得旧楼梯咚咚乱响。又听得有一人咚咚走了回来,是胡伯雄。
  “小卢先生,你还是走吧。胡伯雄求求你了!”说完,他突然跪下,卢魁先见他如此重情,抱他起身,说:“放心吧,我会珍惜自己的。”
  卢魁先强把胡伯雄推出门,将少年们收拾的行李扔回床上,坐回桌前,他强令自己镇静下来,关上窗,挡住外面声响,继续写他的《解析几何》书稿……
  直到书稿上画的同心圆看上去像一只外壳剥落的烧饼,卢魁先才发现天色已暗。他点起一支烛,门缝下,声起,有巴掌大的纸片塞入。卢魁先全无情绪看此时送来的信件之类,他随手拾起纸片,凑到烛光下一读,愣了。
  四组字,似密码:
  速走
  东门
  子时二刻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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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石(二)
卢魁先对着窗玻璃中的自己,纳闷着:“速走——东门”,好解。这“子时二刻——12”,是什么意思?中国的子时二刻,就是西人的半夜12点正,观这人行文,简练至极,怎么会冒出这等废话?再者,前面是汉字,最后突然换了*数字,又是为何?
  “12……12!”卢魁先揣摩着纸片上的“密码”,突然像子夜时天空划过一道闪电,卢魁先眼前一亮,耳边炸响,他再不敢迟疑,一把抓起早晨扔在床上的行李包袱,夺门而去。
  卢魁先避开大街,只钻小巷,一路疾速行走,来到东门,正好听得守城巡更的梆子打响“子时二刻”。
  东门上,巡逻队明火执仗而过。火把冲天燃着,城头一个个刚用刨光了的白木打造的木笼子,笼子里一颗颗新砍下的首级,火光下圆瞪着眼珠。卢魁先知道,那是参加辛亥革命的同志们的首级。
  卢魁先避向城下暗角,忽然,一只手从背后紧紧抓住他。他猛地想挣开,扭过头去,可是,他本不是以力胜人之人,更兼那一只手像一把铁钳,五指夹紧他瘦削的肩膀,令他半点不能动弹。片刻之后,那只手突然松开,又闪电般迅速地反过掌来捂住他差点低叫出声的嘴巴,然后稍稍一加力,让他转过身去。卢魁先看不清潜伏在暗角的人,却见城门洞涌出的夜风吹起他右臂的袖筒,像一只风标,向夜空中扬起。
  “石二?”卢魁先发音不清。
  那只捂嘴的手松开了,那人点点头。
  “果然是你!”卢魁先道。
  “你果然如约而至!”石二左肩上斜挎着九子连枪。
  “石二亲自登门,叫我走,我才走的!”
  “你再不走,明朝登门来叫你的,就是胡文澜!”
  “这么快,这么狠?”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这么高的城墙,怎么走?
  “嘘!”
  城头,巡逻队的火把又亮了回来。
  火光刚逝,石二伸独臂拽紧卢魁先,沿城墙根溜开去,来到拐角处,松开臂,向攀城的常青藤中一阵摸索,臂抽出来时,手头已经拽了一挂绳梯。卢魁先抬眼望去,绳梯是从城头悬挂下来的。
  “你我之前,已有几个同志由此攀城而出——是胡军巡城队中我们的一个同志从城头放下来的,这同志半个时辰前被捕,万一受刑不过——”石二面色严峻,急道,“快上!”
  ……
  东门外城墙拐角,这里没设绳梯,只挂了一根粗绳,卢魁先与石二,两个人影,三条手臂,相帮着,艰难地攀绳向城下滑去。巡逻队再至,二人坚持不住,一松手,相拥着跌进护城河。
  双臂健全的卢魁先死死抱住只有独臂的石二,落下时,他的身体垫在下面。
  火光在城头亮起,照亮护城河。火光去后,河中冒泡,出现两颗人头。死里逃生,卢魁先冲石二天真地一笑。石二却绷着脸。卢魁先意识到还在危险中,收敛了笑。随着石二机警的目光,卢魁先看到——城上,另一队巡逻兵又向这边过来。
  二人潜游到护城河边草丛中。听得城头枪栓拉响,石二本能地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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