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倾秦王心:疑是故人来-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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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女最好的结局是跟了一个好主子,最后平安放还,若不幸跟错了人,轻则每日里挨打受骂,重则被主子凌虐至死;待诏的秀女,绝大多数直等到红颜枯萎也未必能等到君王哪怕一次的诏幸,最后,只能无声无息地凌零在这寂寞长巷;被贬的宫妃,绝少有生出永巷的机会;至于罪臣家眷和亡国女俘,有的被充作宫女,有的被充作秀女,有的被作为奖品,赏给文臣武将,她们的下场也与幸福无关。
一路上,透过全开或虚掩的院门,巷中人的生活展露在我的眼前。她们有的在浣衣,有的在捣麻,有的在刷洗着各种器物,有的正吃力地从井中汲水,每个人的脸上都看不到笑,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无望的麻木。
我默然地随着点头哈腰的永巷令行走在这阴森的长巷,一时百感交集。
啊——
蓦地,一声尖厉的嚎叫从我刚刚经过的院落里传出,紧接着又是一阵疯狂的大笑,大笑过后是撕心裂肺的哭嚎。
那是一个女人的哭声,哭声中间杂着断续的呼唤,我听得分明,她在叫“大王”,是在叫赵政吗?
是在叫他吧。
我的心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声吓得猛一哆嗦,我加快了脚步,想要摆脱这恐怖的哭喊,可是直到走出很远,那悲凄入骨的哭声,叫声,呼唤声依旧如影随形,清晰可闻,该是怎样的伤心,怎样的绝望与不甘才会发出这样的叫声啊!
我问永巷令那院子里关的是什么人?他说是一个被废的夫人。从他波澜不惊的表情来看,这样的情形,这样的女人,他该早已司空见惯。
永巷,一个悲凉所在;而永巷中的女人,就是这悲凉的最好诠释者。
我下意识回头,看向哭声所在,心中莫名酸楚,今天是这个女人因爱,或是因恨,又或是因了其它什么原因成痴成狂,明天呢,明天又会是谁?或许是我。咸阳宫中的悲凉之地岂止永巷,整个咸阳宫才是这天下最最悲凉之地。
这里没有爱,即便有,也只是万千女人,对着一个男人最奢侈最不切实际的幻想,而那男人反馈给她们的,只是无视、冷视亦或是漠视,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反复无常。
所有的人都是他的臣仆,都是被他无情摆布于股掌的卑微玩物,没有人能够让他的视线为之停留,没有人能够让他的心恒久牵念。再倾国倾城的红颜,所能得到的也不过是他短暂的回眸,新鲜过后,便是恩断情绝,便是一个女人永无止境的思念,无望的思念。
咸阳宫中有的只是无尽的寂寞,深深的绝望,绝望尽头便是如这女人般的崩溃成狂。而这寂寞、绝望、痴狂皆缘起于那个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男人——赵政!
永巷中这痴狂的女人,不过是咸阳宫中无数女人的缩影与未来。不自觉地,我想到了自己,心中不免沉郁,那女人当初想必也是得过赵政宠眷的,可是谁能料到今时今日她却在这里深闭成狂。
今天赵政对我百般迁就万般姑息,明天呢?谁知明天又会如何?也许,就在明天,他会收回所有的迁就与姑息,他会象对待这个疯女人一样,把我也打入永巷,我的下场又会比她好到哪去?
无论如何,在长闭永巷之前,我定要完成母后的遗愿。
“梅夫人,就是这里了。”永巷令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
我抬眼,发觉自己站在一座院子的门外。
梅夫人?我瞥了永巷令一眼,对这一新称谓颇感不适,想来是赵政早已派人知会咸阳宫中各处官吏,不然,永巷令又何以如此称我?
我就是我,不是谁的“梅夫人”,现在不是,也永远不会是。
“不要叫我‘梅夫人’,我叫‘姬梅’,大人可以称我‘姬梅’。”我淡淡纠正。
“这……”永巷令面露难色,小心陪笑,“夫人不要为难下官。”
我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永巷令随及命令随侍的卫兵开门。
我看到的是怎样一幅景象啊!
第14章 第六章:悲凉长巷(2)
姬梅
我看见院子里一群清一色着褐色麻衣的妙龄女子,正专心致志地作着活计,象我刚才路过的那些院落中的女人们一样,她们有的在浣衣,有的在捣麻,还有的在干着一些别的粗活。
她们一个个鬓发散乱,气息粗促,可是没有人叫苦,也没有人停下来,只是有人忙里偷闲地用粗糙的衣袖擦擦汗湿的嫩脸。
面沉似水的高壮宦人手拎皮鞭在她们周围来回走动。
她们曾经是燕国最高贵的金枝玉叶,她们曾经如我一般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出则车马,入则仆僮,不识人间烟火,而现在……
从天堂跌落到地狱只在瞬间,从幸福之巅坠入凄绝之谷只在转眼,我看着她们,潸然泪下,心痛难言。
没有人看见我来,因为没有人抬头,所有人都无暇顾及,或者说根本不敢去看是谁打开了院门,又是谁走了进来。她们只是急急地,笨手笨脚地,手忙脚乱地劳作着,生怕稍不小心,招来喝骂,乃至鞭打。
我泪流满面,在单调粗沉的劳作声中梦游般跨进院中。
人群里,我看到了小姒,那个才十三岁,当日被赵政用来挟迫我的孩子。她曾是我堂兄最疼爱的掌上明珠,以前,经常随堂嫂来燕宫中玩耍,和我很亲,而今,她正一脸汗湿,吃力地捣着臼里的粗麻。
“小姒……”我激动地唤着她的名字,向她快步走去。
所有的人,包括小姒停止了劳作,抬头望向我,下一刻,她们潮水般围拢在我的周围。
“梅姑姑!”小姒带着哭音扑进我的怀里,用力环住我的腰,仰望着我的小脸上,涕泪横流。
我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抚着她的头发,不知该说什么。其实,我已说不出话来,悲伤夺去了我的声音。我对着小姒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努力不让自己落泪。
四周悲声一片,整个院落淹没在深深的凄凉之中。
“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
她们哽咽着,抽泣着,七嘴八舌地向我诉说着,七手八脚地向我展示着,诉说着这几日的辛劳苦楚,展示着她们不再细腻,而是又红又肿,爬满水泡的手。
她们看我的眼中尽是急切期盼,我明白,她们是在期盼我带她们这可怕有如恶梦之地,可是,可是我和她们一样,一样是身不由己的战俘,我又何来解救她们的能力?
我和她们的命运,早在燕国覆国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悲剧的结局。
“这样活着简直生不如死。”不知谁说了一句,众人纷纷附和。
真的想死吗?可我分明在她们饱含泪水的眼中,看到了对生的炽热渴望。
“不如我们一起死吧。”我扫视了她们一圈,轻声道。
这是我的心里话,有时,死去要比活着幸福。
我的父兄,我的母后,他们要比我幸福,至少他们或者有死的权利,或者有死的自由,或者不管怎样总之是死了,他们不会再有恨,也不会再有泪,亦不必再纠缠于国仇家恨。所有的爱恨情仇,一切的一切随着他们死亡烟消云散,他们亦在死亡中获得了永远的安宁。
你们或许也有死亡的权利,可我呢?我甚至连这最后的权利也被剥夺,那人不许我死。
回咸阳的路上,那人郑重警告我不许自杀,若我胆敢自尽,他会让永巷中的你们,我眼前这些愁眉泪眼的如花生命为我陪葬,甚至不止你们。
我惊心于那人敏锐的洞察力,他不但看得出我的杀机,甚至还看得出我的死意。
此话一出口,抽泣声,抱怨声,霎时消失,院子里死样沉寂。过了许久,我听见小姒怯颤的声音,“梅姑姑,小姒不想死。”
我低头对她报以安慰一笑,抚了抚她的头,我抬眼看向四周,“你们其实也不想吧。”
没有人说话,大家只是无声望我。
“如果你们其实不是真的想死,那么就收起这些无用的抱怨,因为无论再怎样抱怨,我们也回不到过去,”我停了停,“忘了过去,忘了曾经的幸福,象野草一样卑微地活下去,如果你们想活下去,若不然,我们就一起去死,去见我们的亲人。”我悲伤地看着她们。
呜咽之声再次响起,女孩子们默默地哭着,压抑地哭着,不甘地哭着,绝望地哭着,可是没有人再抱怨。
离去前,我告诉她们,我会常来看她们,她们抽咽点头,想送我却又不敢妄动,偷眼觑着监工的宦人。我看了一眼永巷令,永巷令对监工使了个眼色,她们才战战兢兢又恋恋不舍地送我到院门。
“姑姑,一定要再来看小姒呀!”院门口,小姒和我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她站在高高的门槛后,眼泪汪汪地看着我。
“小姒乖,姑姑很快就会再来看你。”我俯下身,摸了摸她的头,擦去她脸上的眼泪,“乖,不哭,姑姑再来时,给你带你最喜欢吃的糯糖糕,好不好?”
“好。”她娇怯怯地点点头。
我抬眼看向她的身后。
“你们都回去吧,我走了,过几天再来看你们,”我微顿,补充道,“要是想活下去,就好好想想我刚才说的话。”
说完,我转身离去。
不知何时,下雪了。雪不大,风却不小,寒意迫人。
回头看去,永巷口的门拱右侧那两个梅花篆字在深褐色的砖墙上,在暗灰色的天宇下,在纷飞的雪花里,散发着挥之不去的哀戚和悲凉。
我坐进车里,想起刚才在永巷中所见的一幕幕,在这只有我一个人,不受外界打扰,也没人看得到的狭小空间里,泪流满面,低泣出声。
二天后,我带着为族人们精心准备的物品再访永巷。
我的族人们对居然能在短短二天后再次见到我感到十分惊讶,当然还有高兴。
不过,小姒除外。
第15章 第七章:王的孩子(1)
姬梅
小姒病了,发着高烧,所以,她根本不知道她的梅姑姑又来看她了,还带了她最爱吃的糯糖糕和其它好吃的。
听说,那天我走后,小姒因为没完成当日的工作,又冒雪捣了很长时间的麻,衣衫单薄又闪了汗,所以病倒了。
我听着一旁的宗室女戚戚地叙述,望着躺在由几块木板拼搭而成的简陋板床上,在单薄的棉被下冻得瑟瑟发抖,却又面如火炭,浑身滚烫的小姒,心如刀绞。
“妈妈,妈妈……”小姒痛苦地挣扎着,嘴里含混地叫着她的妈妈,那个随夫君一起殉国的温婉女子。
一时,我泪如雨下。
我对永巷令说要把小姒带走,带她去我宫中,永巷令连声报歉地拒绝了。他说,不是他不肯,而是法令难违。
我不再说什么,还在燕国时,我就从丹哥哥那里听说秦法严苛。好象当年制订法令的人后来触犯了自己制订的法令,在逃亡的路上,因为律法森严,竟无一人敢收留他,最后,他不得不投案自守,被处以车裂之刑。
不过,再严苛的法令也是人制订的,人可以制订法令,当然也可以修改法令。在这个国家里,唯一有权改变法令的人只有一个,就是那个让我无日无思,无时不思,却又无日不恨,无时不恨的男人——赵政。
我要去见他,为了小姒。
在得到永巷令的承诺,一定会对小姒给予特殊的照顾后,我心急火燎地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去赵政的寝宫——长杨宫。
马车在咸阳宫长寂的巷道上飞驰,清脆的鞭声,不时透过车厢传进来,一声声不象抽在马儿身上,倒象抽在我心,我恨不能立时见到赵政,要他下令许我带小姒离开那不类人居的鬼地方。
我靠坐在车厢里,轻合双眼,耳中突然传来马儿受惊似的阵阵长嘶和车夫惊张的驭马声,马车毫无预警地猛然停下,我猝不及防,整个人被重重甩到前厢板上。
怎么回事?我咬着牙,揉了揉被撞得生疼的膝盖,狼狈爬起。
很快,车门外传来车夫的声音,万分焦急中带着万分的惶恐。
“夫人,出事了,出事了,夫人。”他的声音抖得几乎走了调。
出了什么事?我敲敲车门,示意他打开车门。
车门被打开,我看见车夫面无人色的脸。
“夫……夫人”,车夫因为过于激动,上下牙哆嗦相撞,格格作响,嘴唇抖个不停。他哆哆嗦嗦地指着车的前部,看看我,又看看那里,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虽说是去了势的宦人,但好歹也算半个男人,究竟出了什么事,把他吓成这副德性!
我暗暗皱眉,向车头走去。
一个人。
一个小小的身体一动不动地侧卧在马前,确切点说,如果我的马再往前踏出半步,这个小人现在就已在马蹄下而不是马前了。
我想起刚才车夫走了调的驭马声,原来如此,真是好险。若不是车夫及时勒住缰绳,只怕这孩子早已命丧马蹄下了。
的确有点吓人,我稳了稳加速的心跳,走过去,小心地把那小小的身体翻过来。
那是一个七八岁左右,面容清秀的小男孩,白皙的脸上有几块青紫交加的淤痕,格外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