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行-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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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该忘得干干净净。这都不关你的事。”
他猜想孟剑卿问起这件事,不过是因为,严州弥勒教起兵的消息让孟剑卿担心了——谁都知道弥勒教其实就是明教的分支与变身,奉祀的同样是那涤除黑暗与邪魔的烈火。
孟知远又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明天剑臣也该回来了,我再和你们说讲武堂的事吧。”
他临走之时,孟剑卿低声说道:“父亲,我以前不明白,为什么你不肯让我和剑臣像其他人一样刺青。不过现在我明白了。”
在孟知远心中,只怕没有一种刺青,比得上那簇火焰的美丽;然而那又是一簇只会给他的儿子带来灾难的火焰。新的王朝,容不下这簇离经叛道的火焰。
与其刺一个令他无法释怀的替代品,不如留一片空白。
让他的儿子们,从这片空白中开始他们的一生。
但是孟知远很快知道了,孟剑卿再也不可能从空白中开始他的一生。
锦衣卫是第二天凌晨到宁海卫的,得知驿道上出的这桩大案,孟知远的脸色立时刷白,冷汗当时便下来了——不用想,这个事就算不是孟剑卿干的,也和他脱不了关系,否则怎么会突然间问起那些事?
天地良心,他可做梦也没想到孟剑卿那混小子会卷进这么要命的大案里去,早知道他就该告诉那混小子这些秘密的,现在可好……
主办此案的沈千户,看上去十分文秀和气,让孟知远在对面坐下,打量着他冷汗涔涔的脸,倒也很能理解他的心情。这也难怪,宁海卫境内死了九名锦衣卫,这是多大的事!更何况那死在现场的疑犯还是在宁海卫住了五年的根伯,而且这个根伯还救过孟知远小女儿的命。
孟剑卿也被叫去问话。他回家的时间,使他被怀疑有可能见过那场厮杀。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沈光礼。这一次见面在他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虽然心中不无紧张,不过他表现出来的震惊与不安都在情理之中;他也很坦然地回答说自己走的小路与驿道相隔甚远,即使时间上恰好吻合,只怕也看不见隔了两道山梁的厮杀;至于马嘶声,这在驿道上是常事,他也许听到了,但是并没有在意。
他自信自己的言行毫无破绽。
要直到几年以后他才知道,不了解沈光礼的人,初见沈光礼时,都会大大低估这位沈大人的眼光与手段——他也不例外。
沈光礼平静而淡然地听完他的话,不置可否,只转头向孟知远说道:“你说的根伯,其实是严二先生。他在宁海卫住了五年,你居然未曾察觉?”
孟知远头上的冷汗冒得更快,只能一迭声地自称失职该死。
沈光礼没有再追究下去,只淡淡说道,严二先生也算是一代宗师,不可轻慢;既然于孟知远有救女之恩,那就由他负责安葬。
下葬之时,孟剑卿悄然将一尊小小的木雕弥勒佛放入了严二先生的头颅之下。
就让他膜拜了一生的弥勒,引导他的重生之路吧。
泥土推入坑中,掩盖了裹着白布的人体。
冬去春来,这片泥土上,很快便会长出青草,再也看不到墓地的痕迹。
而孟剑卿,即将踏入一个新的世界。
之一:少年郎
【一、】
时当深冬,庭外大雪纷飞,颇有呵气成冰之势,杭州都指挥使司的指挥使胡愈的额上,却已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半躬着腰,拱手而立,满脸堆笑地望着面前正慢慢翻阅名册的应天府左军都督同知、南乡伯邓南庭。
良久,南乡伯合上名册,略略“唔”了一声,说道:“看来此次候选子弟,都是身家清白的青年才俊,浙江省不会再有方国珍的旧部子弟被推选进讲武堂的事情了吧。”
胡都司连忙道:“那是,那是。”
南乡伯沉吟一会,又道:“既然如此,选拔明日便可开始。”
胡都司忙道:“那么下官立刻去布置。还请大人明示,明日如何比试。”
南乡伯盯他一眼:“这个本官自有安排,胡大人只管照办便是。”
胡都司不敢再问,告退出来,一直退到二门之外,才敢直起腰,飞雪一扑,觉得背上凉飕飕的,才知道自己已是出了一身冷汗。
胡都司自问去年浙江省的选拔,自己并未敢恂私舞弊,虽有失察之处,终究还是不曾真个将那名方国珍旧部子弟选送入京城讲武堂,不曾惊动洪武帝;但是当着南乡伯那张赛似包公的面孔,便是心中无鬼,被南乡伯盯贼似地盯上这么许久,也难免心惊胆寒了,无怪乎军中私下里都将南乡伯叫做“南阎王”。
胡都司麾下杭州卫所的将官们都候在大厅之中。他们也早闻得南乡伯的严厉之名,是以都战战兢兢,早已担了半天的心。
胡都司清清喉咙,提足了劲说道:“邓大人亲自坐镇杭州府,今年的选拔,咱们上上下下,都得十二分小心才是。各位务必打点精神,不畏严寒,好歹办完这件大事,也给咱们淅江各卫所挣个体面。”
一名参将谨慎地问道:“请问胡大人,明日便要开始选拔,我等应该做何准备才是?”
这可问倒了胡都司。胡都司只能干咳几声,含糊答道:“这个嘛,邓大人自有示下,我等只管照章办事便是。”
众人茫然相顾,都不知南乡伯究竟要如何主持今年的选拔,心中难免忐忑不安。
大雪下了一夜,次日雪住了,一轮红日鲜亮地挂在碧空之中,映着演武场四面房舍山林的银装素裹,煞是令人赏心悦目。
演武场上的雪已扫净。
南乡伯登上点将台,听着旗牌官唱名,淅江各府卫所选送的青年子弟自台下鱼贯而过,向他行礼。
淅江省共十一府,除杭州为首府、特设六卫之外,其余各府,均设二卫所、立二千户,共计二十六卫所,二万六千驻军,另有军户十三万余口,平日里屯田练军,概由杭州都司负责。
二十六卫所,每所选子弟五人,再加上杭州都司保选的额外五人,共有一百三十五人。南乡伯不曾透露今年浙江省有多少名额,但以去年选拔的情形来看,能入选者,不会超过十人。
各卫所护送子弟考选的将校与老军,围在演武场外,心中虽然紧张,慑于南乡伯的威名,无人敢低声议论。
唱名完毕,一百三十五人列队于点将台下,静候南乡伯公布今日考选项目。
南乡伯环视着台下一张张兴奋而紧张的年轻面孔,慢慢说道:“今日下官代国家选将,一禀公心,务要选得良材美质,以担大任;天地鬼神,均是见证!”
南乡伯身材不甚高大,嗓音却洪亮如铜钟,震得树上积雪,簌簌而落,演武场场内场外诸人,都悚然动容,肃然起敬。
南乡伯挥一挥手说道:“今日第一场考试,默写孙子兵法十三篇,限一个时辰完成!”
孙子兵法,原是兵家必读之书,听得南乡伯的这头场考试如此容易,众人不免都松了一口气。
但是南乡伯继续说道:“考场不在此处,而在城隍庙外!”
众人哗然。杭州府城隍生日,正是今天;各地善男信女,自百十里外赶来替城隍祝寿,兼采办年货,所以这一天竟成了一个小小庙会。既便在演武场上,也隐约可以听见城隍庙那边传来的鼓吹之声。
惶然之际,一名考生越队而出,向南乡伯单膝跪下,行了一礼之后,站起来高声说道:“大人,城隍庙外百姓聚集,设为考场,恐有扰民不便之处;再者,要驱散那些小民虽不难,终究也大费时间,恐怕有所贻误。”
众人心中深有同感,只是不敢这么大胆说出来而已。
南乡伯注视着这个年轻俊秀、英气外露的考生:“你是哪一府的考生?”
那年轻考生昂头答道:“台州府孟剑臣。”
一名亲兵已将名册翻到那一页递了过来。南乡伯匆匆瞥了一眼。
孟剑臣,台州府下辖宁海卫所百户孟远嫡子。
南乡伯注意到,孟剑臣的名字之前,还有一个名叫孟剑卿的考生,宁海卫所百户孟远庶出长子。这孟百户,倒不简单,居然能将两个儿子都送来杭州府考选。
亲兵收起名册。
南乡伯黑森森的面孔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让人猜不透他对孟剑臣的大胆陈词,是喜是怒。
胡都司暗自捏了一把冷汗,正想着如何斡旋,南乡伯已开了口:“年轻人,你大概想着,如此一来,本官将对你印象深刻、另眼相看,是吧?”
孟剑臣一怔,脱口答道:“属下不敢有此等想法。”
南乡伯面色一沉,喝道:“不服将令,乃军中大忌!叉出去!”
孟剑臣脸色微变,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身后已有另一人越队而出,高声说道:“大人请且慢处置!属下有话要说!”
孟剑臣的脸色更是变得明显,嘴角挑起讥诮的隐隐冷笑。
那考生已在他身边单膝跪下,拱手说道:“邓大人,属下以为,舍弟虽有性急鲁莽之处,但是对将令有疑,不能视同于不遵将令。属下读《皇诰》,圣上追忆当年龙兴之际的大小诸战,提及战前诸将之陈词,于帅令或有不解,或有异议,皆是常见之事。惟其战前能开解众人的疑虑,战事之中,才不会有因误解而不遵将令之事。”
演武场上一片静寂。这考生居然拿洪武帝亲撰的《皇诰》来指责南乡伯的将令?
南乡伯打量着孟剑卿。
孟剑卿抬起头来迎着他的注视。
这两兄弟,料来是因为异母的缘故,并不太相像。孟剑卿不如其弟俊秀,看起来较为沉着稳健,比名册上所写的年纪——十八岁——要更老成一些。
南乡伯看得出,孟剑卿心中虽然紧张,面上仍是在努力把持住。
他原以为这两兄弟在演戏给他看,但是一旁的孟剑臣的态度很值得玩味。
似乎过了足有两个时辰,南乡伯方才慢慢说道:“这么说你对这道将令并无疑问?”
孟剑卿答道:“属下以为大人对考选一事,必定早已深思熟虑;将考场移往城隍庙,定有用意。”
南乡伯紧盯着他问道:“你以为本官用意何在?”
他若答不上来,无疑会被视为首鼠两端之人。
孟剑卿定定神,答道:“属下以为,大人是要在城隍庙那个热闹非凡之地,考一考我们的定力。”
默然良久,南乡伯嘴角严苛的线条略略缓和了一点,算是给他一点嘉许的笑意,挥一挥手,孟剑卿会意,站起身来,转过头看看孟剑臣,孟剑臣狠狠盯他一眼,率先归队,孟剑卿声色不动地跟在他后面归入大队。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南乡伯说道:“城隍庙外,考场已经设好。点将台上一声炮响,城隍庙的考场便开始计时;一炷香的时间内,不能徒步赶到考场者,视同弃权!”
演武场通往城隍庙的大道上,人群潮水般向两边涌去,立时让开一条路来。
一声炮响,头场考试正式开始。
平整的官道,转眼间已被积雪与黄泥盖满。落在后面的考生,被雪泥溅得满身满脸,只是不敢停下来清理。
前方狂奔的人群突然间放慢了速度。
横跨城隍庙外西水河的大石桥前,二十八名军士执棍而立,但有冲过去的,便是数条长棍同时敲来,已有十余人被打入了西水河中。虽是隆冬季节,河水不甚深,但是冰冷刺骨,河底淤泥又厚,一时间哪里爬得起来,一个个狼狈不堪。
杭州卫所的考生熟悉地形,一见这阵势,估摸着一时半会冲不破这二十八名军士结成的棍阵,再者也顾虑着不愿意与这些南乡伯派出来考较他们的军士大打出手,略一商议,已掉转方向,沿河而上,狂奔向上游三里开外的虹影桥。
就算那一处也有人把守,毕竟河道比这里要狭窄得多,兴许可以另想办法过河。
孟剑卿停住了脚步,打量着那二十八名军士以及混乱的人群。
另一名台州考生,台州千户的次子公孙义,喘息着道:“剑卿,怎么办?”
赶到桥头的另两名台州考生,一边挥袖抹着脸上的泥点,一边等着孟剑卿说话。
论年纪,孟剑卿并不比他们大;只是在台州集训的那段日子里,三个月相处下来,不知不觉之中,三人便将孟剑卿视为可拿主意的人了。
孟剑臣冷冷看了他们一眼说道:“你们慢慢商量吧。”
他已经打算硬闯过去了。
孟剑卿喝道:“且慢!单凭我们五个人,是闯不过去的!”
他转向混乱之中开始涌向上游的人群,高声叫道:“我们若是不战而逃,必定会让邓大人瞧不起!”
他运足了气喊出这句话,正中各人心中最关切的事情,改道的心思,顷刻间便淡了下来。
孟剑臣已扯下外袍,一言不发地冲向棍阵,三条长棍立刻自上中下三路扫了过来。
孟剑臣挥动外袍裹住了攻向上路的长棍,左手下探扣住了中路长棍,借助长棍疾扫之势,纵身跃起,躲过扫向膝盖的长棍,随即扑入了棍阵之中。
孟剑卿与另三名台州考生紧随着他杀入了棍阵。
他们这一带头,涌动的人群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