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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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伙都嚷嚷饿了。老旦带领大家来到了离大路不远的小山坡上,围坐成一个圈。梁文强和麻子妹开始分发食物。这半天的经历让麻子妹简直变了一个人,表情不再嚣张,对大家说话都细声细气的,总之像个女人样了。屁龙的响屁仍旧放个不停,她还去翻了几片药给他吃下,让梁文强受宠若惊。几个爷们也冷得直打哆嗦,轮番抱着朱铜头的一瓶烧刀子,就着馒头往下灌,大薛一仰脖子就喝掉半瓶,心疼得朱铜头一个劲地嘬牙花子。杨青山寸步不离几箱子药品和食物,见人过来就举枪,把过来巡视的陈玉茗吓了一跳,心想早晚得给这厮弄一副好眼镜来,要不迟早会有人死得冤枉。小丫头说爹妈都管他叫巧巧,大名不知道。赵海涛怕她冻着,就把她抱在怀里取暖,巧巧很调皮,一个劲把冰凉的小手塞到他的肚皮里,激得海涛一个劲打她的屁股,两人有说有笑的,这孩子暂时淡忘了失去亲人的伤痛。
“救命!来人哪,打劫啦!”
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喊叫,大家闻声看去,不远处几个男人正在哄抢着一个女人的包袱,一人用脚猛踹着她的肚子,女人死死地抓着包,被拖出好远。她的男人想是得了病,趴在一张破席上一动不动。近在咫尺的老旦等人气得七窍生烟,大薛走过去,拎起枪来,照着其中一个家伙的脑袋就是一枪托,那人的脑袋登时红白相间,眼见是活不成了,其他几个顿作鸟兽散。那女人哭着给大薛磕头,大薛也不受,面无表情地走了回来。老旦冲麻子妹点了点头,麻子妹拿给他们两个馒头,又看了一眼那个男人,冲大家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老旦决定让大家多休息一会儿,但是更多的逃难者还是选择了继续前进,不愿在这恐怖的黑夜里停留。很多原本饿得头晕眼花的人受了风寒,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无力爬起来。有的一家几口都先后倒在路上,黑暗中的踩踏让他们更快地死去,成为一具具冰冷肮脏的尸体。老旦静静地坐在一个石头上,忽明忽暗的烟袋锅子照亮了他的脸。这个夜晚注定是今生难忘了!他突然意识到战争的残酷不仅仅是在前线上,后方发生的事情更让人不寒而栗!和鬼子真刀真枪地干,就算害怕,至少还有数不清的弟兄们一起战斗,生死与共。而战争给毫无抵抗能力,只能随波逐流的老百姓带来的,是一种无法描述的恐惧。他们随时随地都可能丧命,夺命的可能是鬼子的枪炮,可能是同胞的自残,也可能是饥寒伤病……看来真的要亡国了,这些老百姓们只管夺命逃亡,哪还有气力关心国家的存亡?那些陷入绝望的人往往用比鬼子更加残酷的手段去对待自己的同胞,原因也许只是为了一个馒头,一片菜叶。老旦意识到自己回家的希望如今越来越渺茫,每向前走一步都只会离它更远,那点希望如今已经化为一种刺穿心底的伤痛了。
“老哥!”
一宿都没有吱声的陈玉茗突然说了话。
“俺……俺觉得害怕!”陈玉茗冷不防冒出这么一句,这可不像陈玉茗说的话,老旦一惊,顿了顿才缓缓回话:
“俺也有点,也许就是这一阵儿吧,心里没底,不像在前线。”
老旦给陈玉茗递过烟杆子,陈玉茗猛吸了两口,那一撮光亮照亮了他的脸庞,那张脸泛着油光,眉头紧锁,两眼通红,充满着恐惧和不安。说来也怪,与陈玉茗生死与共这么久,老旦还从没有仔细观察过他。平时的陈玉茗坚强勇敢、沉着稳重,竟然也会消沉至此?
“你家里还有啥人哩?咋没有听你说过?”
“俺家里人都死光了,就剩俺一个。”
“哦?一个都没了?”
“没了,俺爹娘死得早,兄弟们也没长起来。俺成家之后住在菏泽乡下,孩子生下来半年就病死了!”
“那你的女人哩?”
“俺把她杀了!”
老旦大吃一惊,原来陈玉茗竟是这样的身世,还身背一条人命!
“俺原本在县城里卖面,挣点辛苦钱养家,总还好过种地。她却和村子里别人鬼混,背了俺不知道混了多久。俺的孩子也是被她耽误的!后来俺外姓亲戚家人向我告了状,俺一气之下就用刀抹了她。房子俺也烧了,逃了半年,鬼子就来了,后来就投了国军。”
老旦惊得身上泛起一阵寒意,陈玉茗自顾自地继续说:“现在俺挺后悔的,俺不该下那死手的,犯不上!她跟俺也没有享一天的福,娶她的时候连床被子都没有,几年下来才盖了间新泥房,唉……”
老旦不知道说什么好,和自己比起来,这个后生更加不幸了,至少自己心中还有家的希望。烽火乱世,无家可归,可陈玉茗连个可以想念的家都没有,这是多么痛苦的流浪啊!也难怪他对同行的女人们那么冷冰冰的。
“老哥,俺孤苦伶仃一个,三年了,没跟人说过这,自打跟了你,就真把你当大哥了,只要不死,俺就想一直跟着你!”
老旦在黑暗中模糊看到,一串串豆大的泪珠正从陈玉茗眼角重重滑落……
这次大撤退的路线是国民政府指导的。从水路撤退的运输压力太大,民用船只早被征用殆尽,用于运输各类工业和政府的设施,还要运送自川入鄂抵抗日军的几十万部队。国民政府积极指导百姓从陆路有序撤退,路线为武汉——咸宁——岳阳——长沙。在途经号称“八百里洞庭”后,老旦等一行人终于挨到了长沙。和老旦初到武汉时的印象一样,长沙业已经成了一个大堡垒,其军力部署较之武汉更加密集,从战火肆虐的武汉夺命逃亡至此,众人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
大家只在城里停了两天,老旦就按照麻子团长提供的地址,带领大家继续向西南开拔,过老粮仓往伪山方向进山,去找麻子团长的老上级黄百原。他那地界儿离长沙城只一百多里地,却又让众人七绕八拐地走了三天,众人算是领教了湖南这复杂的山区地形。好在黄百原是当地响当当的人物,一路打听来还非常顺利,众人历经千辛万苦,总算找到了这号传奇人物。
黄百原老汉是十足的一条山汉,自中原战争后就隐居在湖南老家,村民们都亲密地称他“黄老倌子”。此人脾气火爆,虎目鹰鼻,又矮又壮,像林子里烧剩半截的树桩,他黄老倌子张嘴就喝酒骂娘,闭口就大抽水烟筒子,一顿饭能吃斤把辣椒,喝一大壶烧酒。当年在中央军打冯玉祥的时候,他任麻子团长的顶头上司。照麻子团长的话说,如果黄老倌子哪天高兴,想拿自己的心下酒,自己也会毫不犹豫地掏给他,因为黄老倌子救过他不知多少条命了,他身上至少七八处伤疤和麻子团长有关。老蒋一统天下后,黄老倌子原本可以加官晋爵,可他突然决定甩手不干了,带了十几个人七八条枪,留给肥猪师长一个窝心脚和一句臭骂:
“你娘了个逼!你咯只猪下的,老子不给你咯号人干嘚!”
原来,军阀混战时,黄百原所在的部队在中原将冯玉祥的部队赶跑,占领一个县城之后,杀红了眼的湖北部队抢掠了当地一百多个女人,在军营里轮番蹂躏,将这些女人糟蹋得奄奄一息。女人们后来被扔在一条巷子里,清晨才被黄老倌子的兵发现。这些可怜的女人披头散发浑身赤裸,遍体鳞伤惊恐万状,上百人光着身子给时任团长的黄百原磕头求救。黄百原几乎要造反,带了十几个兵全副武装地冲进师长的房间,那个肥猪一样的师长居然还玩出了花活儿,竟挑了两个最有姿色的女人,正想弄个一炮双响。黄百原一脚把他从女人的身上踹了下去,差点把肥猪师长那个硬梆梆正在忙活的家伙给撅折了……
黄百原发誓再不给任何部队卖命,带着自己的把子兄弟们回了湖南老家。仗是没打了,他却也不老实。国家大乱初定,百废待兴。湖南农村穷山恶水刁民满地,村村刀光剑影,处处鸡飞狗跳,弯腰在家的扛锄农民,出村下山就是别枪的土匪,匪头们更是打家劫舍欺男霸女无恶不作。黄老汉看到家乡如此破败很是恼火,第二天就带着弟兄揣着刀枪翻过山头,卸了一个匪头的脑袋,降服了一众乌合匪喽啰,再收拾起一支队伍东征西讨,几年下来,方圆百里地的小土匪帮派就要年年给他的黄家冲进贡了。黄老倌子财雄势大,却视钱财为粪土,他对村民和手下从不藏着掖着,有什么好货全部分派下去,深得众人的景仰和爱戴。
黄老倌子已五十有二,却没有子嗣。当年内战中,一颗子弹敲掉了他两腿中间几乎所有的零件,故至今仍是单崩一人。他本人对此并不在意,照他的话讲,自己再也不用担心阴雨天烂裆,撒尿也不用手把了。头先儿也曾有几个可心的女人对他有意,说并不在乎他这毛病,都被他毅然拒绝,说是不想受那份没鸡巴罪!后来他干脆发誓终身不娶,提亲者莫登此门!如今,他在这方圆百里的威望说得上是如日中天,却只住三间不起眼的土砖茅屋,屋里一张大板床,一张大木桌,一把太师椅,两把大砍刀,一排驳子枪,除此之外,屋里屋外看到的,全都是酒缸。
老汉顿顿必饮,每饮必醉。如今一听这十几个投奔者是麻子团长荐来的,他款待得分外热情,村子里曾当过兵的也都被他揪出来陪酒,生生用烧酒和辣椒把老旦等人折腾得上吐下泻,连两三斤老酒不在话下的陈玉茗也被村里的老兵们灌得不省人事。黄老倌子还一眼稀罕上了那个小丫头巧巧,这丫头的身世让他心疼,一股子灵气又让他欢喜,在当天的酒席上就认做了干女儿。老旦等人甚感欣慰,也开始喜欢上这霸道的老头子了。
一次醉酣,黄老汉斜躺在太师椅里,拍着黝黑的胸膛,指着被他灌得东倒西歪的老旦一众开始数得:
“娘了个逼的,蒋老头子就是让位给老子,老子也不离开黄家冲!你们还给他个猪头打仗?麻三儿跟嘚老子咯么多年,就是他娘了个逼的一根筋不回转,总想着大官儿当,官迷心窍,东跑西颠连他爷娘老子都不顾!中国上下几千年,被外人糟蹋得还少了?鞑子,满清不都是?他皇帝老爷改头换面的,老百姓还不是照过!小鬼子又怎样?没有小鬼子来,自己人不也是互相糟蹋?从宣统娃子退位到鬼子进来,娘了个逼的打来打去,哪有一天停住的?管好你们自己的鸭蛋才是正经,让老子给你们找个像样的湘妹子,生一堆崽伢子,老老实实呆在这儿过算嘚!在我黄家冲,我黄老倌子叫哪个妹子晚上陪你困觉,她就不敢拴紧裤带来!”
“老爷子,政府怎么就不过来管你哩?咱们那地方不留神放个屁,穿军装的动不动就进来了,咱们躲还来不及,可是招惹不起哩!”老旦笑着说道。
“政府?龟孙子们都来过好多回嘚,叫着什么三丁抽二,二丁抽一的,娘了个逼的凭么子让我黄家冲的小子给他们卖命?老实讲,管这冲的村长和保长都被老子捆到山里去嘚,这些龟孙子们来嘚连个鬼影都找不到,没人带路龟孙子们怎么敢进山?他们前脚出城,老子的顺风耳就听见了。两年了,他们连条狗都抓不走。惹急嘚我,老子一跺脚,方圆几十里就能收敛起万把弟兄,老子坐着轿子摇着芭蕉扇,轻轻松松就烧了他老蒋的长沙城!政府中央军?嘿嘿,还是让龟孙子们忙小鬼子去吧!就是小鬼子来了,我黄老倌子把他们往山里一带,通通都给老子喂了毒蛇去,废话少讲嘚,都跟我来喝酒!”
初到黄家冲,众人几乎是在大醉中度过的。老旦陪黄老倌子喝个通宵更是常事儿。老旦惊讶这帮山匪如何这么好酒量,虽然喝的是米酒,不似中原烈酒,可那玩意儿上起头来,就比老窖还厉害,大醉一回两天都缓不过劲来。其实也压根就没有缓过,每天喝着稻穗子酒不消停,酒醉便睡,睡醒便喝,如此恍恍惚惚的竟过了一旬。
这天较热,弟兄们和一众村中老兵喝多了,就纷纷脱衣服。黄老倌子喝得浑身冒油,他看到老旦上半身露出的伤痕很是壮观,不免有些惊讶,说你个臭伢子岁数不大身上料倒不少,非让老旦脱光了衣服比试一下。喝得昏头昏脑的老旦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已经被几个老兵扒了个精光,吓得围观的麻子妹、小甄等女娃子惊声逃窜,她们一边跑一边笑,还不时好奇地回头望向老旦身下那根粗壮的黑货。黄老倌子也早把自己脱了个精光,身上星罗棋布的伤痕随处可见,两腿中间只剩半截的命根也毫无怯意地傲然挺立。
老兵们略微一数,老旦的伤疤从数量到质量上都败下阵来。那黄老倌子全身上下沟壑纵横坑坑洼洼,简直就是一块屠夫案板,老旦顿时对黄老倌子肃然起敬了。两大碗米酒灌将下去,老旦登时就光着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