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冷血热(Ⅰ-Ⅱ2部全)-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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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字号不字号地叫着,以示与胡子不同,其行径也与胡子差不多。难说有胡子就有了字号,也应该和胡子的历史差不多,有的还成了地名,如黑龙江省庆安县天明阳镇(当年属吉林省)。“天明阳”首领姓张,不骚扰百姓,又坚决反日,后来被俘,押送哈尔滨731部队,下落不明。
“胡子进屯了!”“胡子‘打街’(“街”即镇子,又称街基,打街即攻打镇子,“街”音ɡāi)了!”在儿时听老年人讲的关于胡子的故事中,是不时会听到这样的惊叫声的。来的倘是小帮胡子,在梆子、锣鼓或铜盆什么的敲打声中,青壮年就会操起棍棒和杀猪刀什么的,前去应战。倘是大帮胡子,打不了,那就只有任其抢掠。当然,来得及逃跑时,那就逃跑了。东北人管躲避战乱叫“跑屁头”,躲避胡子叫“跑胡子”。光绪二十六年(1900),为躲避沙俄侵略者,还“跑毛子”。
可现在,人们不喊了,也不跑了。遍地起胡子,往哪儿跑哇?
1932年(无月日),《中共满洲省委××同志关于华子沟一带一般状况与组织情况的报告》中说:“土匪现在已不像以前了,都是成为正大光明的范围了,成为乡村的直接统治者。”
东北是移民之乡,也是打工之地。那些有几百几千,乃至几万垧土地的大粮户,从春种到秋收,一家就得几十几百上千的农工。还有林业、矿业,也需要大量的季节、非季节性的工人。主要来自山东、河北等地的被称做“跑腿子”的青壮年,春来秋去,就像如今春节前后的民工潮。在通常只有南北一条街的各地县城,都有叫做“工夫市”的劳动力市场,如果有人喊上一嗓子,说明每天的工钱和吃食,就会有一大群“跑腿子”拥上去。那时,无论“跑腿子”,还是已在当地安家落户的,谁当了胡子,即便偶尔为之,“老×家出胡子”,一个家族几代人,都可能被人戳脊梁骨。但是,现在不行了,顾不得这个了,得活命呀!
自日本势力进入东北后,为了攫取这片丰腴的黑土地,鬼子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其中之一,就是卖军火给胡子。哈尔滨大白楼的三菱(或住友)洋行,吉林公主岭的日本租借地,以及其他地区的一些洋行、租借地,都干这种勾当。贩卖军火,牟取暴利,更重要的是怂恿胡子为非作歹,扰乱社会,以便乱中下手,火中取栗。而今,终于天下大乱,遍地起胡子,闹的乱的是日寇一手扶植起来的“满洲国”。
胡子祸害百姓,不容忽视。可他们存在的本身,对“满洲国”就是一种威胁。即便是那种专事抢劫的胡子,走投无路时,也是要跟小鬼子拼命的。
这是一个特殊的非常时期,或者说是从义勇军到山林队的过渡阶段。溃散的义勇军,除了过界的、回家的、投降的,大都还未进入山林。这是一个对民间、社会的冲击、损害非常大的时期。这一切的根源就是“九一八”事变,是先闯进朝鲜、中国,后来又跑去东南亚杀人放火的侵略者的罪孽,他们才是真正的强盗、胡子。而黑土地上这些打家劫舍的胡子,在把枪口对准侵略者的同时,就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胡子了。而我对于那种一边抗日一边扰民的战死疆场的先人,也是怀着敬意视为英雄的,更不用说那些只抗日不扰民的了。
当时,在东北的一些共产党人眼里,特别是中上层,对于这类武装是不无厌恶的。具体到需要贯彻落实政策的人那里,则大都采取了一种比较实际的态度。
打着反日旗号的各色武装,或者地主武装,或者与地主有关系。共产党打土豪,分田地,口号太红,力量又小,四面受敌,就使个障眼法,报个字号。像汤原游击队的“仁合”,仁义和谐,和谁都合得来,便于和胡子打交道,权宜之计,有利生存。
各地党领导的游击队,无论报没报个字号,其经历和生存状态都差不多。
而这次,汤原游击队恰恰就毁在胡子手里。
队伍经鹤岗东北的船房子、烟囱山,向汤原北部山里进发。
叫“汤原反日游击教导队”,是王永江的主意。庄稼人扛上枪就是军人了?得教育、引导、训练,而且得抓紧时间进行军政训练。队伍拉起来就不是儿戏,随时可能打仗。王永江把部队拉到个僻静的地方,安心训练两个月,然后就真刀真枪跟鬼子干了。
队伍走到鸭蛋河区七马架子屯,碰上一帮“九江”胡子。
两下里站定,“九江”头子于九江双手抱拳,先左后右在胸前一晃,道:“西北乾干一座楼,千人万马俺在头,五湖四海访朋友,江洋路上汇成帮。”
东北军老兵大都会些胡子黑话,王永江抱拳还礼道:“走江洋,闯绿林,江洋路上一家人。”
对上了,“仁合”和“九江”就唠上了。
听于九江讲他们也打日本子,王永江就说:人多劲大,咱们合伙干吧。
教导队人多,枪也好,还有挺机枪,不知于九江心里怎么想的,嘴上是答应了。
但有一条。王永江强调:“仁合”只打日本子,不抢百姓,“九江”能行吗?
于九江又答应了,可他的部下还是偷呀摸呀抢的,到哪儿都会弄出些动静来。王永江经常批评制止,也跟于九江谈过几次,这小子点头应着,行动照旧。
老百姓不干了,说这是什么反日军呀?纯粹是帮胡子,不给他们饭吃,饿死他们!
一条鱼腥了一锅汤。王永江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了,跟杨树明和刚任命不久的政治指导员裴世铁一商量,请示当地鸭蛋河区委,决定把于九江和几个恶行昭著的家伙除掉。
队伍来到刘侉屯北山里的桦皮营子,有个叫韩占发的“把头”(领头干活的),领几个人在那儿“放耳茬”(把柞树锯倒,经伏雨浇过腐烂了,上边长出木耳来采摘——锯树的过程叫“放耳茬”),都是救国会员,就决定在这里动手。
韩把头刚打只野猪,拳头大小的肉块子,在大锅里翻滚咕嘟着,香气四溢。这天是5月1日,山野间黄糊糊的,背阴处有的地方还残留点脏兮兮的积雪,阳坡上个别抢春的树种枝条油光光的,快要鼓出苞芽了。
一间马架子似的小木房,一张几块粗拉拉的木板钉的长条桌,两边各摆一长条凳。王永江、韩把头和裴世铁坐一边,对面是于九江、二当家的和炮头“老来好”。队伍散在外面吃饭,由杨树明指挥,以打碗为号,一齐动手。
打碗的任务交给了王钧。他就是这次参加的游击队。让他打碗,一是革命坚决,二是精明机灵,三是人长得较胖。如今国人以胖为丑、为病态,忙于减肥,那时正好相反,以胖为美、为健康、为富态、为福相。今人求之不得的苗条,则是穷馊馊的穷酸相。那时人穷,胖子很少,王钧从小就胖,喝凉水也长肉。那时的人多少都有点儿迷信,特别是游击队搞几次都垮了,一些人就觉得倒霉,运气不好。王钧长得富态、周正,让人觉得吉利,能成事。
屋里有酒,外面就是小米饭野猪肉。杨树明琢磨里面喝得差不多了,一递眼色,王钧起身去锅里盛饭,早瞅准地上一根干树枝子,假装绊了一跤,一个蓝瓷大海碗就“吧”地摔地上了。
胡子最忌讳打碗了,碗碎了,吃饭的家什不就没了吗?于九江在里边喊了一声,机枪手已经抱着机枪冲进去了,“九江”的人里里外外都被枪口逼住了。
王永江当即宣布,于九江匪性不改,违抗命令,抢掠民财,祸害百姓,败坏反日军声誉,屡教不改,为严明军纪,就地正法。
枪毙了于九江,又将几个坏分子开除出队,队伍继续向北边的通河县进发。
“老来好”四十来岁的样子,中等个头,赤红面子,有几颗麻子。这小子兵痞出身,能说会道,枪打得准,不然也不能成为“九江”绺子领兵打仗的炮头。两队合并后,瞅着最靠近“仁合”的就是他了,特别是在王永江面前。王永江叫他干什么,从无二话,而且干得利索。除掉于九江等人后,亮出教导队的底细,他还积极要求入党。
杨树明提醒王永江:俺看这人心里藏把刀,咱们得提防着点儿。
裴世铁也说:俺也觉得这人不是“善茬子”(指有能力但不好对付的人,常用于否定句),咱们可得接受教训呀。
王永江道:你们的意见挺好,俺留个心眼儿就是。
在通河训练、活动一个多月,回来已是6月中旬了。去时枝条光秃秃的,这时已经树叶遮天,满世界绿意了。王永江和杨树明挺高兴,说树叶关门了,咱们的好时候到了,该跟小日本子好好干几仗了。
过了汤旺河(汤原县由此得名),到了孙臭嘴子炭窑,就是汤原县界了。王永江说在这旮旯歇两天,洗洗衣服,晾晾鞋子和“腿绑”(指“绑腿”,当时东北人反过来叫),最要紧的是弄弄脚、歇歇脚。
汤旺河,洼丹河,舒乐河,巴兰河,小古洞河,大古洞河,来回路上除了河,就是沼泽。腿脚成天在水里泡着,都白了、木了、没知觉了。扎破的地方都沤烂了,那肉一抠一块,一点儿血色也没有。
回来的路上,“老来好”更积极了,王永江就介绍他入党。杨树明和裴世铁不同意,王永江说俺也品他这么长时间了,这个人没外心,是实心实意跟咱们好。
走得人困马乏,那人睡得香甜呀。几声狼嚎过后,山野间益显静谧。
三个人影闪进王永江、杨树明、裴世铁和机枪手住的小房子,枪声就炒豆般响起来。
王钧老人说,当时我睡得太死了,枪响好一阵子才醒,迷迷糊糊听人喊“挣着了”。这是胡子黑话,意思是“得手了”。枪毙于九江后,王永江就宣布革命队伍不准说黑话,怎么又说上了?是胡子来了?胡子还敢找我们“撩闲”(撩拨、找事),活腻烦了?这么寻思着爬起来,就听“老来好”扯着破锣嗓子,喊什么“大当家的”,俺“老来好”给你报仇了。这下子觉出不对头了,再一看,咱们的人都叫人家拿枪看上了。
“老来好”站在小房子前,黑灯瞎火看不清模样,就听他喊:俺“老来好”没别的意思,就是给俺们大当家的报仇。俺是为抢金元宝回家,不是抢人头回家。俺不杀你们这些“崽子”(喽啰,这里指游击队员),都滚子回家吧。
王钧老人说,“老来好”带人走了,我们跑进小屋子,血腥气呛鼻子,摸哪儿都黏糊糊的。点亮油灯,哪个人身上都中了几枪。摸摸看看,老杨中队长中了八枪,还有气儿。赶紧扯衣服包扎伤口,弄木棒、树条子绑扎担架。那挺捷克式机枪,也叫“老来好”抢走了。机枪手姓韩,是个朝鲜族人,三十多岁,那时都叫他“韩机关枪”、“韩射手”,平时都和领导在一起。那时机枪手不光射击技术好,更得政治可靠、坚定,机枪是游击队最大的宝贝呀。
老人叹口气:好多人都哭了,我也哭了。主要领导死的死,伤的伤,枪也没了,游击队又垮了。把烈士遗体掩埋了,抬着老杨队长走吧,回来了。
买两支撸子再干
梧桐河边的几个地窨子里,藏着60多个党团员。敌人统治越来越严,特务、密探四处活动,越是红地盘盯得越紧,屯子里待不住,猫在这里已经两个多月了。隔三差五,屯子里的积极分子来给送些粮食、土豆什么的,一般都是下半夜来,也是脑袋掖在腰带上呀。进了地窨子,看到人们都兴奋地挤上前来,就不由得摇头叹气。那人眼窝子凹进去老深,男的女的蓬头垢面没了模样。
地窨子里黑暗、潮湿,那人嘴里、嘴角都是燎泡,心焦啊。这“地下党”的日子,熬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再说了,就这么被动地待着,算是怎么回事儿呀?得跟敌人干哪。要是让敌人寻着踪迹,闻到味儿,岂不是连窝端了吗?
这天晚上,中心县委书记夏云杰来了。
夏云杰三十多岁,山东沂水人,近1。80米的个头,人称“夏大个子”。二十多岁闯关东来到汤原,先在县城打零工,后到乡下种地,农闲时去黑金河金矿做临时工。这人性格坚忍、豪爽,又颇稳重,一口山东话讲什么都有条有理的。
“地下党”们乐坏了,热闹了一阵子,夏云杰给大家讲形势:中央红军已经粉碎了国民党的第四次“围剿”,南方十几省都建立了红军,估摸着有几十万了。咱东北也拉起好多队伍,南满有红32军,东满有红34军,北满的巴彦、珠河、海伦,吉东的密山、饶河、宁安,都有了咱们的游击队。咱汤原虽然几次都失败了,可咱们还有党、有人呀!在座的60多人,不就是支现成的队伍吗?而且都是党团员,纯粹的红军。
一些人插上话了:没有枪,算什么红军呀?
夏云杰笑吟吟地从腰间摸出两支撸子,立刻就被身边的人抢了去,没等摆弄几下,又到了别人手里。